大多数的时候,公扎是不敢想这个图案的,因为伴着这个图案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痛。
该尽的责任还是得尽,无论有多难;该了的义务还是得了,无论有多险。
公扎坐着,一动不动。身后的雪山光芒万丈,身前的草地牛叫马嘶,黑帐篷星星点点炊烟袅袅。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还有人的喊叫声和獒的兴奋的吼声。公扎站起来,抖了一下皮袄上的沙子,翻身上马,向枪响的地方驰去。
错鄂草原附近能打的动物真是越来越少了,新一代成长起来的猎人不再像老猎人那样不打带仔的、不打怀孕的。现在的年轻人,打猎不是为了填饱肚子维护牲畜的安全,而是娱乐的性子更多了一些。一枪出去,看着鲜活的生命冒着鲜血瞬间倒下,兴奋就随之而来。
一向喜欢摸枪的公扎,这些年反而放下了枪。眼见着草原能猎的动物越来越少、越走越远,心裏是忧虑的。
这几天,草原突然来了一群野驴。久久不见它们在这一带活动了,突然见到,真是备感亲切。
公扎骑在马上,远远看见前面野驴活动的地方烟尘滚滚,鼻腔里充塞着浓浓的血腥味。
他没有过去,就是过去也没用。烟尘中晃动的人和枪以及罗布顿珠兴奋的嘶喊声“收兵收兵”都告诉他,杀戮已经结束,剩下的不过是打扫战场而已。公扎调转马头,向帐篷点走去。
公扎回家带了绳子,依旧一件老羊皮袄,依旧是一腿风干的羊肉。草原上的男人,习惯于荒野生活,偌大的草原,四处都是家。
依旧带了父亲留下的那把老枪,尽管这枪早就过时了,年轻的猎手现在身上背的都是自动步枪,轻巧实用。
公扎站在山脚下,仰视着察那罗,还是那么高那么亮那么威武,峰尖上飘着一缕淡淡的旗云。
上山是很轻松的,甚至没怎么出汗就已经过了第一道山梁。他站在山脊处,一动不动。老羊皮袄扎在腰间,满脸大胡子,细长的眼睛闪着冷厉的光芒,零乱的长发被雪风吹得向后扬起。
冰雪的谷地上那个大大的“¤”形图案在阳光下发出怪异的光。
熊为什么要弄这么一个图?这个图又代表了什么意思?公扎眯起眼睛,这些问题不得而知。
公扎知道喀果还在,这是空气中淡淡的腥味告诉他的,猎人的鼻子从不会欺骗他。公扎没顺着雪谷前进,而是直接上了山坡,他要去那个台地上。上次因为受伤,匆匆忙忙没看仔细。
神秘的大青石仍在,只是周围的山石因为雪崩改变了原来的样子。公扎绕着石转了两圈,除了肯定这石不是自然长成的形状外,其他仍一无所获。
他盘腿坐在石上,手拿黑黝黝的铁链,沉甸甸的,触手处冰凉刺骨得像有无数的小针直往皮肉里钻。它是怎么来的?为何会嵌在这裏?没人说得清楚。那个关于拴狼王的传说在草原上传了一代又一代,代代说法如出一辙。神话总归是神话,代表不了合理的解释。公扎是不相信神话的,尽管他很喜欢听,但他不信天会降神物,不信不努力就会有神灵护佑。
万事总有源,凡事总有因。只是这源在哪里?这因又是什么?
公扎站起来,紧了紧皮袄,从石的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然后绕着大青石的边沿转了起来,越转越快,最后索性放开了脚步,走了个酣畅淋漓。
不知为何,他有些头晕。怎么会头晕?
公扎坐下来,让眩晕慢慢平静,直到眼前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楚明亮。身旁的雪山依旧高大巍峨,远处的错鄂湖依旧烟波浩渺。
公扎再度站起来,试着绕石再转了起来,渐渐地,头晕目眩的感觉又来了。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熊愤怒的嚎叫,尾音带着一丝尖利。这样的吼声,公扎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喀果,只有它愤怒时才这样嚎叫。
措姆,就是在这样的嚎叫声中去了香巴拉。
公扎,就是在这样的嚎叫声变成了没有欢笑没有悲伤的行尸走肉。
找到它,打死它,是公扎活着的目的。
嚎叫声还没来得及从雪山深处消失,公扎就提着枪沿着山边飞快地掠了出去。
在及膝的雪地里追了两个时辰,翻过了一座无名的雪山头后,前面雪地上出现零乱的脚印。公扎只瞄了一眼,就准确地判断出有一大一小的两只熊和六只狼。
狼?公扎扯起嘴角冷冷地打量着前面。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狼和熊就在前面拐弯处,离他不到三百米的距离。
喀果,你要了我女人的命,我就要你的命。
公扎放缓了脚步,斜斜地往上而去,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要给自己找个有利的位置,居高临下才有十足的把握。熊和狼就在前面,它们也许正在恶斗。让它们去斗吧,最好斗得筋疲力尽,两败俱伤。
喀果!公扎心裏念着这个名字,连同这个名字而来的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疼。
当雪地上几个黑影映入眼帘时,公扎心裏一阵狂喜。他猫着腰,找了个掩身的雪堆,静静地看着下面。
没错,六只狼和两只熊就在下面。
狼一向在草原上活动,怎么会跑到雪山上来?公扎饶有兴趣地看着喀果把一只小熊护在身边,四周六隻灰棕色的草原狼龇着牙,虎视眈眈。
喀果身上带着血迹,两头狼的前夹上也有了伤。
对峙良久,六只狼慢慢分成两队,三只在前三只在后,呈前后夹击的姿势。
公扎的嘴角有了一丝笑意。狼是草原上最聪明的动物,团结协作共同对敌的能力是其他动物无法比拟的。喀果要倒霉了,公扎这样想着,举起了枪。他不想喀果死在狼口下,他要它倒在自己的枪口下,只有那样才能告慰措姆的在天之灵,他是这么认为的,就想这么去做。
前面三头狼对喀果只是佯攻,后面三头狼却对准了小熊,而且是不计后果的,仿佛有世仇一般扑了上去。
小熊显然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惊恐万状地“吱吱”乱叫,拼了命地向喀果靠近。
而两只狼挡在小熊和喀果之间,龇着牙正等着它呢。
喀果面对分别攻上来的三头饿狼,既要保护自己不受伤,还要护着幼子,明显地力不从心。它凄厉地嚎叫着,东扑一下西扑一下,脚步滞重,挥出去的熊掌虽然用尽了全力,却只打得积雪乱飞。
眼看着瞬间,只需瞬间,小熊就要倒在狼爪之下。
“呯”的一声枪响,倒下的不是喀果,而是爪子搭上小熊头顶的狼。
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事隔很久公扎都在后悔那天的选择。他的枪口为什么要偏移?对着的明明是喀果,子弹却飞向了狼。狼跟他是没有仇恨的,今天打一只跟明天打一只没有任何区别。而喀果,是他复雠的对象,放过它,就意味着接下来长时间地寻找。
枪响了,喀果和狼一愣之下,立即飞快地消失在了雪谷里。
起风了。
风夹裹着雪花,呼呼地刮着。
苍茫的天地里,公扎抱着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眼前零乱的脚印,长发上下翻飞。
公扎坐着,就像一尊史前的雕像,脸上镌刻着草原人的历史。
最终,公扎还是起身,扛着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用沙哑的嗓子吼起那首古老的牧歌。
<small>天上的星星啊,</small>
<small>像阿哥的眼睛,</small>
<small>看着地上阿妹的身影。</small>
<small>小小的酥油灯啊</small>
<small>一夜到天明,</small>
<small>不见阿哥你的眼睛</small>
<small>落进帐篷照亮阿妹的心。</small>
公扎找到了那丛灌木,洞壁长满野草,他抽动着鼻翼,没有一丝熊的气息,显然已经成了弃洞。
没了熊的气息,公扎的心落空了。
他拔了些干枝扔在洞口,再踢了雪盖住。熊走了,就让这个洞永远留在历史里吧。公扎把枪甩在肩上,大声唱起那首古老的牧歌,消失在茫茫的雪原上。
一切都在变,一点一滴地消失着他曾经熟悉的一切。
公扎第二天回到家。在第三天清早,阳光还没穿破云层时,他扛着枪,马背上甩了一腿风干后酥软的牦牛肉上路了。
这个硬朗的汉子,带着对爱人无尽的思念和对喀果强烈的恨意踏上了茫茫的寻仇之路。草原的秋风刺骨得寒冷,把零乱的长发高高扬起,老羊皮袄只穿了一只袖子,另一只臂膀光着,黑亮的皮肤下鼓着一团团腱子肉,向着远处的雪山悠悠走去。他感觉,越是一个人的时候,越能清晰地感觉措姆在身边,在那轻轻唱着,还会时不时羞红着脸跟着他,望着他,跟他说话。就如此刻,措姆正陪着他走着。
身后,佝偻着背的单增站在自家帐篷边,担忧地目送着公扎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