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你们错鄂寺里的药师佛才是宝贝,工艺非常精美,他祖爷爷让他一定要想办法得到它什么的。”
公扎看着风,摇了摇头,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这个佛像是我亲自从山洞里取出来交给了寺里的的僧人巴桑,它怎么会跑到他手里去了呢?”
“这还不简单,肯定是那个巴桑把佛像卖给了纳达尔啊!”风说。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想吗?文物啊,古文物啊,随便一尊,就意味着一大堆钞票。
“巴桑……把佛像卖了?”巴桑说他是扎多活佛的徒弟啊,他那么热爱佛祖,每天早拜晚磕的,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现在这样的古董可值钱了。有很多老外和内地人一天到晚在八角街转悠,就是希望有一天能碰到奇迹,购上一尊,拿回去一转手,就一辈子都吃不完了。信佛又怎么样?对有些人来说,看得见的今世华丽生活比看不见的来世重要得多。”
“把佛祖卖了?”公扎还是没转过弯来。这太不可思议了。草原上信佛的人把佛祖的造像看得无比神圣,平时都是小心翼翼地供奉着,怎么可能拿佛祖的造像去换钱呢?这是记忆中从未曾有过的事啊。
“不是把佛祖卖了,是把佛像卖了!”风看着认真的公扎,哭笑不得。
“它就代表了佛祖!”公扎看着佛像说。
“这倒也是啊。你们信佛嘛,当然它就是佛祖的化身了。不过公扎,对于不信佛的人来说,它就是可以换取金钱的东西而已。”
“巴桑是个僧人啊,他是扎多活佛的徒弟啊。”
“可是现在扎多活佛不在了啊,没有人能约束他了。”
“可巴桑……”公扎还想再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眼前的事一时之间让他的大脑混乱了。佛祖的弟子把佛祖的造像拿去卖钱?如此一来,错鄂寺佛祖的光辉,还能照亮草原吗?
“你以前认识巴桑?”风偏了头看着公扎问。
“不认识!”公扎摇了摇头。
“你们草原上有谁认识他吗?”
公扎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没听谁说认识他的。”
“那就对了。公扎,我敢说,这个人十有八九是假冒的。”
“假……假冒的?”这下,公扎更吃惊。“文革”之前,错鄂寺里僧人众多,不认识的大有人在啊。
“对。你想啊,他如真是扎多活佛的徒弟,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呢?而且……”
“什么?”公扎见风久久不说话,询问地看着她。
“我还说不清楚,只是一种直觉。”风说,“依你说的,巴桑年纪那么大了,走路都不行了,怎么可能把佛像拿到拉萨去卖呢?我觉得他身后肯定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他们应该是事先就知道你会找回佛像,也就是说,他们是知道你和扎多活佛有交情,才趁着全国纠正‘文革’错误之风时让巴桑假冒活佛弟子的身份,回草原麻痹你。”
“那……万一我没有找到佛像呢?”
“没有找出佛像他们也不会损失什么啊。”风说,脑袋里隐隐还有一根什么线在闪烁,一时之间又抓不住。“他们如果是故意设计,难道只为那些几十万的小佛像?费这么大的心机?公扎,你等等,应该不会这么简单,你让我想想,再让我想想。”
公扎有些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冲击着他思维习惯,然而却又不得不让他相信,她说的可能就是真的。
然而“真的”的后果是如此可怕。
扎多,危难时把唯一的希望托付给了他。他却把那希望弄丢了?
风不停地揉着太阳穴,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
“对了,药师佛。你不是说药师佛是错鄂寺的镇寺之宝吗?扎多活佛把它交给了你,按照常情,那尊佛像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他们……最想要这个?”公扎再次瞪着风,从怀里掏出那尊用黄绸包裹着的佛像打开后放在草地上。
风震惊地看着身前的佛像。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精美绝伦的物件?!色泽不是纯黑的,而是一种深蓝,如大海的深处,如神湖的湖心;亮,亮得就是天上的启明星。
佛像的神态,安详得符合心中所有对佛的想象。
注视着它,身心顿觉宁静。
风不敢久看,怕自己再看下去就会变成空空荡荡的了。她伸出手,迅速把佛像重新包起来放进公扎怀里。
“公扎,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收藏了这尊佛像,否则你会有生命危险的。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善良,有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是不会在乎别人生命的。还有,你不说那个萝卜炖猪……”
“罗布顿珠,不是萝卜炖猪。”这下轮到公扎哭笑不得了。
“管他萝卜炖什么呢?你不是说他曾经跟踪过扎多活佛吗?我觉得也应该跟这尊佛像有关。当然,我这只是猜测啊,没有证据,还是小心点好。”
“我还是不明白,他们是怎么跟纳达尔联系上的?”风摇着头,“事情不可能那么巧的,这中间一定有问题。”
“等我把你送到绒马后,回草原去看一看。”公扎说,收起药师佛。
风拿起那尊小佛像塞进公扎的皮袄里,“带回草原去吧,它属于草原。”
“你不带走?”
“我可要不起。”风嘻嘻地笑着说,“它太值钱了,我这人比较贪心,要是我带回去很可能把它换成钱的。”
“你不是很想有钱吗?”公扎笑了笑。想起她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念叨着等发财了要在上海郊区买一幢别墅,还要买一辆好车。
“这个钱我可不敢要,它是佛啊,卖了佛我还活不活了?”风开玩笑地说,把身前乱糟糟的卷发甩到背后,然后爬了起来,“公扎先生,你打的猎物呢,我可饿了。”
他站起来走过去,一手提了獐子到溪水边,掏出腰刀熟练地剥了皮,掏出装盐的袋子递给流着口水、两眼冒绿光的风,然后把獐子腿上的肉削成薄薄的片递给她,风接过沾了点盐放进嘴裏,然后眯着眼睛一副极陶醉的样子。
“真好吃。从来不知道没有煮过的肉是这么鲜啊。”
“你不怕变成野蛮人了?”公扎好笑地看着她,把一块肉放进嘴裏。
“谁说吃生肉就是野蛮人了?日本人不是也吃生鱼片吗?那可是一道名菜。”风一边把肉沾了盐放进嘴裏,一边反驳说。
“你是个特别的女人!”公扎说,再切了一片肉递给她。
“这算是夸奖吗?”风正襟端坐,认真地问。
公扎看着她灵动的眼睛,转开了头,曾经措姆也有一双这样眼睛,措姆,公扎的心隐隐作痛。
“你脸红了?”风说,“公扎,你会不会去上海?”
“我去那里干什么?”公扎把剩下的骨头扔出去好远,“城市太大了我会迷路。”
“哈哈哈……”风大笑着,“你太幽默了,居然想得出迷路这个词。有意思,公扎,不瞒你说,我在城市里也会迷路,还会迷失自己。”
“回去见到一航,记得告诉他,欢迎他再来草原。”
“好的。一航可崇拜你了,常跟我说你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
“我这最好的猎手你不是见识过了吗?三次碰到喀果都没打到。”
风听公扎这么说,脸顿时红了:“对不起啊,都怪我不好。”
“没关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它终究是逃不掉的。”公扎说着又递给她一片肉。
风沾了点盐放进嘴裏,“不过你真是个好猎手。打猎还有那么多原则,不打怀孕的、不打带仔的、不打身强力壮的。”
“没有选择的猎人,那不叫猎人,那叫杀手。”
“倒也是啊,就像那些杀藏羚羊的家伙,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一气,总有一天会把藏羚羊杀光了。”
“你挺有正义感的啊。”
“这是不是再一次夸奖?”风嘿嘿地笑着。
“你很喜欢别人夸奖你?”公扎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脸半眯起眼睛。
“当然,谁不想听好话啊。”风缩回脑袋,拿过公扎的刀子,拖过正打瞌睡的宝宝和贝贝,在它们角上刻着。
“你刻什么?”
“它们的名字。免得下次见到不认识了。”风笑着,把小羚羊歪来扭去的脖子搬正了,板着脸对两只小家伙说:“不准乱动啊,我手艺不好,你们如果乱动,我可能就刻到脖子上了。”
公扎摇头苦笑着,把吃剩的肉洒了些盐收拾好。
风刻完字,吹了一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嗯,不错,这下子你们走到哪里我都认得了。”夕阳已经斜斜的照在草地上,远处的雪山金光闪闪。
风伸直两腿,两手在后面撑着,面对夕阳坐在草地上,看着眼前的荒原出神,公扎站在她身边,静静地望着远处。小羚羊宝宝和贝贝则站在那匹老马身边,呆呆地看着他们。
低处的草地上,有只狐狸正在掏老鼠洞,小腿向后扬着泥沙。它不时抬头观察一下四周,红红的皮毛在晚霞的映照下,像极了一团火在晃动。不远处有一群野驴在吃草,两只小野驴活蹦乱跳地跟在妈妈身边,悠闲自得。
“很美,是吗?”风轻声说。
“嗯……”
“公扎,我还会来草原的。”
“嗯……”
“你会欢迎我吗?”风幽幽地问。
公扎有一秒钟的停顿,然后说:“欢迎。”
“公扎,我会记住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真的感谢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感谢你给了这些天美好的时光。”
公扎沉默。
夕阳下去,荒原安静下来了。
那一晚,风躺在睡袋里,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来由的,她失眠了。
外面极安静,公扎不知又在哪里找了个避风的草窝子过夜。想象他,裹了羊皮袄,抱着那杆奇特的老枪,闭着眼,也许那大胡子上还结着霜吧?还有那零乱的长发,是不是在风中颤动着?脸呢?脸上有表情吗?不,没有表情。
风翻了个身,转向帐篷的另一边,思绪再度飞扬。明天就要分别了,他会记得自己吗?可能不会记得,他的心裏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死去的措姆。自己于他,不过是荒原行走时的一次偶然事件,记得于否,于己于人,又有何益呢?
明天就要走出荒原,安全了,按理她是应该高兴的,为什么她心裏迷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
想想这些天来,从一开始的惶恐到绝望再到碰到公扎后的欣喜,求生的本能让她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般跟在他身后,看到他吃生肉,觉得恶心害怕,然后习惯适应再到接受。他带她看野牦牛,教她怎么辨认动物留下的足迹,教她怎么根据植物的朝向辨别东西南北,遇到狼应该怎么处理,遇到熊该干什么。她似乎快忘了那个车水马龙的城市,忘了那些精致的化妆盒子,忘了那成堆的文案,她甚至认为,这一辈子走不出荒原也挺好的。就生活在这裏,跟公扎一起,看日落月升,看四季更迭。
这样想的时候,风自己吓了一跳,脸顿时潮|红。
怎么可能?自己怎么可能生活在这裏?如一个牧女,驼红的脸颊,笨重的藏袍,赶着牛羊早出晚归?然后早早地老去?
那样的日子真的不好吗?风又翻了个身,心裏想着。一顶帐篷,一缕炊烟。在夕阳里手搭凉篷望着远方看男人归来的身影。平平淡淡安安然然,不会寂寞吗?不,想来是不会的。有牦牛、有绵羊、还有男人……不知为何,一想起牧归的男人,眼前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公扎那长满胡子的脸。
风猛然坐了起来,拉开睡袋的链子,披上冲锋衣,爬出帐篷。
荒原的夜晚宁静安详,清冷的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泻在大地上。
风看了看四周,发现公扎卧在旁边一个低矮的草窝子里,宝宝和贝贝挤在他身边。她悄悄地走过去,蹲在他身前看着。宝宝和贝贝睁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眼睛。这是一张典型的高原男人的脸,皮肤粗糙得就像史前的岩石一样,唇厚实有些干裂,因多血症造成鼻翼宽大但却挺拔,眉粗黑有些像利剑。额头有两条深深的纹路,就像荒原上纵横的山脉。羊皮袄已经围到了脖子上,卷曲的有些发灰的羊毛在晚风的轻拂下,微微地晃动……
风悄悄俯下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迅速起身回了帐篷,拉上帘子,坐在帐篷里抚着狂跳的心发怔。
此时的公扎却半睁着眼,深沉的眼眸在银色的月光下慢慢移到那顶黄色的小帐篷上,静静地看着。
当两个人影出现在绒马乡的山垭口时,荒原上的人群沸腾了,藏语和汉语的欢呼声响彻了云霄。
“你真的不跟我下去吗?”风站住,伤感地问。
“不了,你自己去吧,他们在等你呢。”公扎说着把背包递给她。
“你放心,我一到拉萨就去报案,我不会让纳达尔把宝贵的佛像带走的。”
“嗯。”
“一航说要把他父亲的骨灰送回西藏。”
“嗯。”
“我知道荒原就像你的家一样熟悉,但还是希望你能注意安全。”
“嗯。”
“我走了。”风说,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嗯!”
风背起包向山坡下走去,双腿如有千斤。
两只小羚羊“呜呜”地叫着,跟在风后面。风蹲下,摸着两只小羊的脑袋,轻声说着什么。小羊回头看了看公扎,终于“嗒嗒”地跑了回去。
风看着公扎,扯了扯嘴角,再次转身向下走去。
她转头看着山垭处骑在马上的公扎,他正要转身离去,五彩经幡在他身边翻飞着。
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软。
那个人影,有着玛尼石一般青润的色彩,一种如大岩石一般尖利的感觉突然抓紧了她的心。
“公扎……”风突然放开嗓子带着哭音大喊一声,“我会想你的!”
山垭处的男人正调转了马头,闻声脊背一挺,却没转过身来。稍顷,他微俯下身子,逆光中的马儿如离弦的箭一般消失在了山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