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纲和海子他们整天拎着相机追逐着活泼的拉姆,风反而安静下来了。不出去时她就陪着达娃坐在露台上,也不说话,只是帮老人盖盖毯子,看着时间喂她吃药。
偶尔在起风时或是太阳下山时,达娃会自言自语地说点什么,有时还会狂躁地喊叫。风是听不懂的,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轻轻拍拍她青筋毕露的手背,达娃就安静下来,转过头去看着虚空,再度陷入她自己的世界里。
拉姆说风适合当医生,因为母亲只有在医生跟前才会这么听话。她和风住在一个屋子,俩人常会聊到很晚,她给风讲草原的美丽、说察那罗的神奇;说卓一航小时候的顽皮,说卓医生的医术……
当然,她说得最多的还是大哥和措姆的故事。在她心裏,大哥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他对措姆的爱恋是草原女人一生所向往的唯美的爱情。
那样的爱情,何尝不是城里女人一生所向往的?
风的心随着拉姆的讲述而激荡着,当听到措姆被熊咬死,公扎亲自背着她去天葬台时,风流泪了。为这样一份美好的爱情不得善终而伤心难过。
那个扛着老枪四处流浪的汉子未曾谋面就这样沁进了风的心裏。
阿钢打听到无人区那边有个如死海一样的湖,回来大呼小叫着,夸张地说:“一定要去看看,西藏的死海啊,把人扔下去都淹不死的。”他这么一煽呼,其他人的情绪顿时也起来了,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就要离开申扎,去无人区找那个不知位于何处的“死海”。
离开时,达娃突然一反常态地从露台上走下来,拉着风的手,嘴裏唔唔着。
“阿妈说,你一定要回来,把大哥带回来。”拉姆说,“她又把你当成措姆阿佳了。风阿佳,你们还回来吗?”
“拉姆,好好照顾你阿妈,我一定还会再来看你们的。”风说完把达娃单薄瘦削的身子搂在怀里,安慰地拍了拍老人的背。
车子启动时,达娃追了出来,嘴裏啊啊着,白发苍苍的,脚步颤巍。一周的相处,她对这个有时沉默、有时狂躁,时不时冒出“单增”两个字的老人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荒原上的天,说变就变的。刚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突然刮起了大风,冰雹“噼呖啪啦”地下了起来,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薄薄的一层。
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湖顿时笼罩在一片烟雾里,前路看不清楚,退路迷雾重重。
本来一直紧跟着的两辆车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距离。
车里的气氛开始紧张,一路上“八卦”个不停的阿纲也停止了嚷嚷。
看着这样的天,风的心开始抽紧。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领略大自然如此暴虐的变化。狂风夹着冰弹子,打得窗玻璃“叮叮当当”地响。车窗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某个缝隙里灌进来的寒风带着一股冷意,让人凉到骨子里。车里就安全吗?这一方小铁盒子在发疯的大自然面前,就像一叶小舟到了大海。
风害怕了,她心裏叫着菩萨、上帝、太上老君、真主,胡乱祈祷着。她甚至想,只要能平安走出去,她决不再来西藏。
想什么不来什么就真的来了。车子在突突几下后,再不动弹。
司机下车打开引擎看了看,摇头叹气,叫所有人都下车,帮着推一推。折腾了近两个小时,车子还是没一点发动起来的迹象。
另一辆车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在藏北,迷路是非常可怕的。可能转上一天,第二天发现不过是在原地打转而已,这还算好的,至少还在原地,重新上路还有方向。怕就怕一夜行来,周围的一切景物都不认识,每个方向看上去都一样。
所有人都看着阿纲,期望他能拿个主意。毕竟一行人中,只有他才有野外生活的经验。
阿钢问了司机,确定车子是修不好了。这裏已经是无人区的腹地,等人救助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能留在这儿等死,不可能有车来救我们的,只有靠我们自己。”阿纲说完率先背起了自己的包,还把同车的另一个叫涵的女孩的背包背上。
加上司机一行五人,弃车步行在风雪中。
不知道走了多久,甚至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手腕上的指南针不停地变换着,蹦来蹦去的让人看得胆战心惊。“这附近可能有什么矿,指针失灵了。”阿纲说,看着众人的目光不再坚定。
大伙商量了一下,还是顺着山沟往前走。
不知是雾还是雨雪把天地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有雪山,看出去每一个方向都一样。寒风依旧狂乱地刮着,冰雹仍在不停地下。风把冲锋衣的帽子紧紧扣在头上,收紧了小绳,背包越来越沉,感觉两腿如灌了铅一般,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使出浑身的力气。
涵开始哭泣,听着风雪中的哭声风更加绝望。
天越来越暗,前后的背影越来越模糊。阿纲不时喊一下其他人的名字,说笑话鼓励大家。当他再一次大声叫着风却没人应时,他有些慌了,更大声地叫着:“风,风,你在哪儿?风,答应一声啊,风……”
海子也跟着大喊起来,接着是涵的哭声、其他人的呼叫……
天地间除了风雪的肆虐,什么声音都没有。
藏北的天就跟孩子的脸一样,说晴就晴了。
不过这瞬间的变换,足以让不熟悉这片荒原的人惊慌失措、进而出现无法预料的后果。
蓝天白云下,雪山高高低低排列有序,草地依旧绵软,踩上去像极了毛绒绒的毯子。就是刚才还四处飞舞的冰弹子,此时竟没了一点踪迹。空气变得格外的清凉,微风变得格外的柔和。远近的湖泊蓝得那么透澈,水天相接处,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在这片无人的高原上,天堂和地狱,就是这么一步之遥。
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谷,绿草如茵,各色花朵如一条五彩的绒毯铺陈开去,不时有大群的小云雀从花丛里飞起,叽叽叫着,一会儿又重新落下。
风在这样的美景中已经走了两天。她不知道接下去还要走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只是本能地顺着山谷往前走着,祈盼着能碰上一个人,哪怕是一头绵羊也行啊。
此时的风,已经没有一点兴奋之情。一个人背着包,支撑体力的巧克力和糖果所剩无几。
生命是不是就要结束在这裏了?风抬头看看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紫外线使她的嘴唇干裂,脸上已经脱皮,两腿就像水泥柱子一般沉重。
在一个幽蓝的小湖边,风颓然坐下。她开始咒骂卓一航,如不是他怂恿,此时自己可能坐在某间装修精美的咖啡厅里,握一杯暖暖的咖啡,看书或是发呆。
风翻出巧克力,往嘴裏塞了一块。她不敢吃得太多,剩下不到五块了,还有一袋糖果、两包饼干,这点东西还能支撑多久?感觉到巧克力在嘴裏慢慢溶化,慢慢消失,眼泪不受控制地下来了,咸咸的,浸在刚脱皮的脸颊上,如无数的小针在扎。
无助。在这裏,除了这个词,风想不出任何词来形容自己的状况。
当周围上百里、上千里都没有一个人时,你才知道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哭够了,风站起来,太阳晒得头皮发炸,四周空旷得连棵遮荫的树都没有。别说树,就是高点的草都没看到一根。这个世界里,似乎所有的植物都要贴地才有生长的可能,安静的、不着痕迹的,延续着生命。
风对着风光潋滟的湖面突然大喊了几声“啊……”
悲凉无助的喊声在荒原上层层铺开,消失在了无形中。
起风了,湖面开始荡起涟漪。
下午了吧?这两天行走,风已经有了些经验。上午总是风和日丽的,只要太阳一过山头,荒原就会刮风、下雪或是下冰弹子。
她捧起水喝了几口。幸好,草原上到处都是湖泊,水还不缺。
继续走吧。
不走干什么?总不能在这裏等死!
风背起包,步履艰难,一步一步向五彩斑斓的草甸走去。
当风雪再一次来临,天也随之暗了下来。
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一顶孤零零的黄色小帐篷。
风躺在帐篷里,双眼无力地看着帐顶。此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远去,身体在一点点变轻,眼神在一点点涣散……
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丝痛苦。
想起母亲,她的面容总是很疲惫,眼神总是很无力。每次回家,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房价又涨了,她想把目前的六十平方米换成一百二十平方米,还说要存钱给就要毕业的儿子找工作。再不就是问她和杨帆什么时候结婚,结婚了是不是可以共同帮家里一把。现在的生活让母亲很不满意,她觉得都是因为自己养了两个孩子,丈夫又不能干才造成今日的困苦。现在好了,自己死在了离天最近的地方,母亲就是想唠叨,也无法到这裏来。
她又想起杨帆。这场恋爱就像马拉松一样,婚期是常常说起的,但又常常变更,因为临回国时他总会有事,总会说我们的时间还长着呢,要为今后的好日子打下坚实的基础,再等一等吧。这一等往往就是一年,然后又开始计划结婚,又开始变更,遥遥无期是周而复始,至到风的心开始麻木,开始把结婚的日期当成镜中月、水中花。
还想起了卓一航,她最好的朋友,如兄长一样的男人。他总跟她说西藏,讲拉萨的布达拉宫、讲阿里的古格王朝,他说西藏是天堂,是人类最后的净土。现在,自己就躺在他所说的净土上,等待着人生最后时刻的来临。
也好,这样也好啊。再也不用夜以继日地赶没完没了的设计报告了,再也不用考虑明天穿什么衣裙,再也不用看妈妈忧伤的脸了,再也不用公式化地说“我爱你”了……
一切就要结束,风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外面雪很厚了吧?风看着被压得变形的篷布这么想。狼也来了吧?那一声声狼嚎听在耳里,竟然没一丝害怕。以前无聊时曾经想过自己会怎么死,病死、车祸、飞机出事、轮船沉没,唯独没有想过会死在青藏高原,会葬于狼口。
狼嚎一阵接一阵,晨曦微露时,还夹杂了秃鹫怪异的叫声。
狼、秃鹫……
它们是草原上最敏感的动物,总能在灵魂最后离去之前找到寄主,第一时间抢到食物。
太阳还没升起,下弦月冷冷地挂在山头上,清辉洒在银色的雪地上,泛着淡淡的寒光。
孤独的小帐篷,在这个腥风四起的清晨里,能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