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坐在汽车里,看着外面飞驰的草原越来越荒芜,心也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如此冒然出发,如果找不到他该怎么办?如果找到了他,他不接受自己又该怎么办?这裏毕竟是无人区啊,不是大上海的街头小巷。
唉……风心裏叹了口气。既然决定了要找他,还想这么多干什么?管他接受不接受,找到了再说吧。
公扎,如大青石一样的公扎,那种青润的色彩和尖利的感觉同时并存着。目光所及的荒原是美丽的,他,就在天堂的一隅,就在这万里无垠的某个角落!
从绒马往前就是无人区,这裏也将是最后一个补给站。风听从司机军桑的建议,休息两天采购东西。
两天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对于恨不得长出翅膀的风来说,两天的时间就像两年。
军桑去采购东西,找牧民打听无人区的情况,风则在周围随意走着。
风信步走着,慢悠悠地穿行在无人的小巷。一只小羊羔走了过来,风蹲下去,让小羊舔着自己的手掌。那掌心暖暖的感觉,像极了公扎的目光,病中的那几天,公扎看过来时就是这样的。他,在这蓝天之下的哪里?藏身于哪朵白云之下,哪座雪山之中?
是怎么走到温泉处的?这个红色的山谷里怎么会突然出现美仑美奂的景致?蓝天白云下的钟乳石呈现出各种形状来,有的像小狗,有的像海狮,有的像母亲抱了孩子在哺乳,有的像背水的阿妈走过山梁……那一个个清清亮亮热气蒸腾的池子啊,多像一块块美玉,或红或白或蓝,随意撒在小山坡上。沟底蜿蜒的小溪从淡黄色的钟乳石间穿出,欢腾着,哗哗声不绝于耳。青红相间的鹅卵石在溪水温柔的抚摸下,润泽亮丽,捡一粒握在手里,凉沁沁的,多握一会儿感觉心都跟着静了下来。
溪水边的草,青翠碧绿。山坡上,几只找不着家的羊儿向下张望着。
风站在平台上,发现这裏分上中下三层,各层有各自的美丽。最上层就是自己站的地方,有一个热水湖,热气上下翻滚着,边上还有一个个小泉眼,都在“咕咕”地响,但有的有水有的没水,有的只看到薄薄的一层地皮在上下颤抖。边上有一个土石的小香炉,好长时间没用过了吧。热水湖边上横拉了一条经幡,五彩的颜色,在热气中轻轻飘动。唯一的人工痕迹,却让这片山水仿佛有了佛的灵气。
第二层有个小池子,池边随意放着青石板。斜斜的山坡上热水从小草上平平地滑过,偶尔还有一朵小黄花伸出泉水,向着太阳的方向摇曳着。
下面一层的泉水从溪水中冒出,银色的水花像一把把小伞,硬是把柔美的溪水撑出个层层叠叠梦幻般的景致。
风站着,看着这荒山野外突然出现的惊世骇俗的美啊,一时之间忘了身之所在。
这时从对面山谷走来一个藏族姑娘,黑色的袍子裹在修长高挑的身上,长发辫成了无数小辫,浓眉大眼嵌在棕色的脸庞上,如阳光般的耀眼。
看到风,姑娘怔了一下,然后笑了,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她走到中间一层小池子边,脱了袍子,走进小池里坐下,往身上浇着水。看到风在傻傻地看她,就笑着用带着明显的四川口音的普通话问:“你不洗吗?”
风看着姑娘仰起脖子往身上浇水,水花在酥油色的肌肤上滑下,她还咯咯地笑着,顿时就得浑身痒痒,像有千百只小虫在皮肤上爬过。连日的奔波身体真有些疲累了,长发裹了沙子,就像一个板子一样盖在后背。
风走下去,也脱衣进入池里,当身体浸入那一池温暖的碧波中时,全身是从来没有过的舒坦。
“你的皮肤好白,像牛奶。”姑娘笑着。
“你也很好啊,像酥油。”风看着她的笑脸,说,“我帮你解辫子吧。”
“好!”姑娘答应着,挪过来了一点,背对着风。
风拿过她的小辫,慢慢地解着,把解下的绿松石、红珊瑚放在池边石板上:“你的头发真长,黑黑的滑滑的像丝一样。”
“一直没剪过。”姑娘说,“你的头发也很好看啊,卷卷的。你家在哪儿?”
“上海。听说过吗?”
“嗯。是不是很大的地方?”
“很大。人多车多。”
“你是来旅游的吗?”姑娘把长发放在水里轻轻搓着,丝丝缕缕随着水波飘动。
“我……”风靠在池边,伸直双腿。白皙的肌肤在泉水映衬下,更加润白如玉。她把双臂枕在脑后,看着蓝天上缓缓移动的白云,那张大胡子的脸就从云后慢慢浮了出来。她笑了,脸颊有些潮|红,轻轻地说:“我是来找我爱人的。”
“爱人是什么东西?”姑娘偏过头来看着风,笑着问。
“爱人就是你们说的男人。”
“哦,来找你男人!”姑娘再次展开笑脸,“你男人可真幸福,娶了你这么漂亮的美人儿。”
“我这算什么漂亮?你才漂亮呢。像这片高原一样美。”风也笑了,坐直身体帮姑娘搓着背,“你有男人了吗?”
“有了。不过他不在,老是扛着枪在外面跑,我也准备去找他呢。”姑娘说,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手指不自觉地抚着饱满的乳|房。他在哪儿呢?那个一把老枪,一匹老马流浪在荒原上的男人,何时才能落在自己的帐篷里?再不远走?
风看着沉浸在遐想中的姑娘,那眉梢眼角都被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笼罩着。这是个沉浸在爱河中的女人,只有心中有爱有牵挂的女人才会是这样一副表情。
“你们在一起,很幸福吧?”风说,跟姑娘一起靠在池子边上。
“嗯。我喜欢跟他在一起,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什么都不怕。我喜欢这样的男人。你的男人呢?对你好吗?”
“好。我上次来时迷了路差点没命,是他救了我,带我走出了无人区。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他教我识别方向,教我辨认野生动物的足迹。我们还救了两只小藏羚羊,叫宝宝和贝贝,可惜我没法带它们回上海。现在宝宝和贝贝肯定长好大了,不知道它们还认不认得我?”
“你这么远的来找他,他肯定很感动吧?”姑娘问。
“还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风想象着公扎见到自己将是怎样的一种吃惊的表情,不禁抿嘴笑了。
“男人嘛,如果一天到晚关在家里,那还不闷死他们啊。不过,有了我们这些女人,他们跑得再远,也终会被我们逮到的。”姑娘自信地说。
“等我找到他,就不会再让他一个人流浪了。我要跟他在一起,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风说,想象着从此再不跟他分离,就开心地笑了。
“嗯,我也不想跟他分开。等我抓到他,再不让他走了。哈哈哈……”
风也笑了。两个姑娘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直到太阳西斜。
这时,远处山头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口哨,然后看见几个隐隐的男人身影。
风下意识地抓过衣服捂在胸前。
姑娘倒是毫不在意地站起来,酥油色的皮肤上挂着水珠,她把手指插|进嘴裏,也打了个响亮的口哨。然后拿过黑色的袍子穿在身上,系好腰带,看着风,认真地、胸有成竹地说:“喂,我要走了,要不要我帮你找你男人?”
“谢谢你,不用了,我相信佛祖会让我找到他的。”风说,抬了头看她。
“那好吧,我要走了。”姑娘说着突然弯腰一把扯去风捂在胸前的衣服,吓得风一声惊叫,飞快地把身子缩进水里。
“在无人区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找我,我叫色嘎。”姑娘哈哈大笑,把衣服丢在池边,向来时的山谷跑去。
风笑着,看着她湿湿的长发在修长的背影上跳动,越来越远,突然想起,大声喊着:“喂,色嘎,你在无人区见没见过一个找熊的男人?他叫公扎!”
山谷里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在回响着,渐行渐远。
风看远处山头的男人已经消失,这才从水里爬出来,穿上衣服,出了山谷。
晚上住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里。
土墙,几张钢丝床、木板床随意摆放在二十平米左右的土房里,天花板上蒙了花布,也是年深日久没有换,让人担心随时都会落下尘土来。不过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一路行来住过羊圈,住过野外,住过断墙边,像这样有墙有顶不透风的晚上,已算是奢侈了。军桑依旧住在车里。他说车里装了很多东西,需要看守。
第二天早上,一个牧民打扮的人早早来了,说是他的兄弟前几天在一条山沟里发现过公扎,具体|位置说不清楚。军桑跟风说了一声,让她在乡上等着,他去问问。
风原本是要跟去的,但想到车总得有人照看,便罢了。反正已经来了,他就在前面不知道的地方,很快就会见面的,佛祖从不亏待真挚热诚的心。自己如此不管不顾地追寻着他的脚步,上天怎会不眷顾自己呢?
院中有口水井,不时有邻居过来打水。风靠在井边,看着自己的倒影,想象着那个大胡子的男人如果在旁边将是何样的风景?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思念就像一张蛛网,她就是钻进蛛网的小虫,徒劳地挣扎着却无法救赎自己。
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阿妈背着高高的木桶过来,看到风,慈爱的笑着。
风也笑着,取下木桶拴上井绳,帮她把水打满,学着老阿妈的样子把绳挂在自己头上背着。老阿妈看着风,没有推辞,只是帮风把长发理了出来,然后拉了她的手,向外面走去。
回到家,老阿妈叫过孙女,指了指后面的山崖,用藏语说着什么。
“奶奶说,你找的那个大胡子男人前几天来过,那上面还有他刻的一幅画。”小姑娘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
“他刻的画?”风不明所以。公扎那双大手,拿枪可以,画画?想想就好笑!
“是啊。”小姑娘认真地点了点头,拉着她出来,指着旁边的山坡说,“在那边,那些石头上有好多画。”
“带我去,好吗?”风几乎是乞求一般看着小姑娘。仅仅是“你找的那个大胡子男人前几天来过”就已让她的心为之雀跃。
“奶奶说,她会帮你看着车。”小姑娘说,然后拉着风的手向外走。
细碎的石片铺在野地上,阳光洒在上面,泛着黑黝黝的光。
风看了看手碗上野外专用表,下午三点。这个时间在藏北,正是紫外线最强的时候。风把冲锋衣的帽子翻上来扣在脑袋上,她不想让公扎见到自己时认不出来,女人总是想为悦己者容的。其实深想想也无所谓,跟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自己病得快死了,脸干了唇裂了,最丑的样子他已经见过,此时的自己,相信比那时强多了吧?
看着很近的一个山坡,却花了两个小时才爬上去。
“看着这么近,居然有三公里。”风看着表上显示出来的公里数,有些不可思议。
“我们这儿是看着近,走起来却很远。”小姑娘说。
“那倒是。”风点着头,看着远处清晰的雪山和山峦。藏北的空气透明度太高了,目光所及仿佛是用放大镜放出来的,一切都那么真实的呈现在眼前,“画在哪里?”
“这些石头上!”小姑娘指了指满坡的石块。
“石头上?”风低头寻找起来。
偌大的山坡上全是碎石,大小厚薄不一,表面已被阳光晒成黑色。在大点儿的石上,有不少的古岩画。岩画?当风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时,心裏一阵狂喜。这些岩画线条简单,是用石头敲出来的,全是古人的一些生活场景,像放牧、打茶、捕猎等等,还有歌舞的场面……
风捡起石头试着在一个空白的地方敲了一下,石头很硬,不容易留下痕迹,可见要在这些石上留下画是多么的不容易,况且这些岩画经过了千年风雨依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