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画在哪里?”风弯腰低头一个个看着。
“这儿。”小姑娘蹲在一个及膝高的石前说。
风赶紧扔下手中的石片走了过去。
石上果然有一幅画,明显是用刀刻出来的。中间是两只小藏羚羊,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下面还写了四个汉字:宝宝、贝贝。
“宝宝、贝贝……”风蹲下,喃喃地念着。现在还跟在他身边吗?公扎公扎,你在哪儿啊?你知道我来了吗?知道我千里迢迢找你来了吗?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滴在石上,瞬间干透。
她掏出瑞士军刀,用刀尖在那幅画下一字一字刻着:
<small>犹记初见你,</small>
<small>那一张历尽风霜的脸,</small>
<small>草儿青青野花正艳,</small>
<small>云也轻风也软,</small>
<small>想执你手从此两不厌。</small>
<small>把我的深情放你的眉间,</small>
<small>芳心已许此情不变,</small>
<small>天为证地为鉴,</small>
<small>让这日月从此恒久远。</small>
“姐姐,他是你要找的人吗?”小姑娘看着风写完,轻声问。
风点了点头,抹一把泪,抬起头欣慰地笑了。公扎,那个如山一样硬朗的汉子,心也有柔软的一面。他没有忘记自己,否则怎会在此刻下这幅画来?
风的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愉悦。她站起来,情不自禁地抱着小姑娘:“是他,是他,公扎,只有他才知道宝宝和贝贝。”
“姐姐,公扎……是你的男人吗?”小姑娘好奇地问。
“是的是的,他是我的男人。”风毫不犹豫、坚定地说,仿佛要说给全世界听一样。
小姑娘看着风的笑脸,也笑了。
“姐姐,你还要不要看,那边石头上还有好多画呢。奶奶说,那都是佛祖画下来的,可有意思了。”
风点着头,拉着小姑娘在碎石堆里穿行。
这片山坡,布满了黑色的石块石片,大点儿的石块上面几乎都有古岩画。粗犷的线条全由一个个小圆点构成的,有深有浅,稚拙的表现手法,呈现出古朴原始的美丽。
风看一个就拍一张照片。她想如果有机会,应该让考古专家们来看看。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从来就没缺少过人类的足迹。
在一个大石正面,风看到一队人马正在交战。第二幅是一队女人和孩子在跋涉,那微微向前倾的身子显得很吃力。牦牛、驴、还有马,都驮了东西。第三幅是放牧的情景,上面还敲了很多佛像。
“草场搬迁吗?”风说。
“不是,奶奶说这是错鄂草原的纳仓德巴和加龙两个部落在打仗,纳仓德巴打不赢了,就让女人和孩子躲到无人区去了。”
“错鄂草原?公扎的老家?”风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把头再次转向那些古岩画。
当风看到正中的一尊略大的佛像时,心裏突然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想起公扎怀里的那尊深蓝色的、不知什么铸成的药师佛像。这幅画最下面还有一个圆,中间画了些曲折的线条,线条中间躺了两个人仰着身子像在游泳,边上还有两只牦牛、两只绵羊。
牦牛和羊跟人一起游泳?风有些疑惑。古人可真会想象啊。
回到山下,军桑已经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牧人,站在碎石滩上正等着她呢。
军桑指着牧人说他叫次仁桑珠,一周前去无人区找牦牛时见过公扎。
“他在哪里?”
“在一条山沟里。这是我画下的图。”军桑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本子,“从他说的情况看,这裏离雍西的牧场不远。”
“雍西的牧场?无人区还有牧场啊?”
“无人区也有牧场啊,不过人很少。我记得雍西好像有个奶奶,她们一直生活在无人区。”
“你见过她?”
“很小的时候进去找牦牛时见过一次。”军桑说着收起本子放在怀里,“我怕找不到路,所以没经过你同意就请了次仁桑珠带我们去。”
“好好好。”风连连点着头答应,“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早上。”
“好。”风高兴极了,向次仁桑珠点了点头。然后爬进车里,翻出两袋巧克力,一袋递给小姑娘,一袋递给桑珠。
桑珠接过,学着小姑娘的样子剥了一粒放进嘴裏,马上皱着眉头“呀”的一声吐了出来,把余下的全塞给了小姑娘,惹得三人哈哈大笑。
一个晚上风没睡着。
三年的日思夜想,曾经以为再见他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他就在前方不远,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竟然有些莫名的害怕起来。就像一个流浪已久的人突然要回家,近乡情怯的。
实在睡不着,风索性爬起来收拾东西,整理背包。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重新整理一遍,看看时间,也才过去不到一个小时,再把睡袋慢悠悠地叠好放进套子里,用去了二十分钟。接下来干什么?风看着外面明亮的月光叹了口气,索性开门出去。
月色很好,明亮得如同没有阳光的白天。只有在西藏,风才真正领会亮如白昼是什么概念。她走下石梯,见院子正中卧了个人,过去一看,原来是桑珠,那个要给他们带路的牧人。他裹了老羊皮袄睡在沙地上,打着鼾。
风没有觉得奇怪,在荒原上,公扎夜夜都是这样度过的。他说草原上的汉子,天作被地当床的,习惯了,离开大地,反而会睡不踏实。
风轻手轻脚地走出院子,坐在院外的石头上。旁边垃圾堆里翻找残羹的野狗看到风,随意叫了两声却并不过来。对面就是白花花的盐湖,过去,整个藏北草原的牧人都会来这裏拖盐,人畜生命中的盐份都靠了眼前那些白花花的结晶,现在用不着了,经过炼制的精盐通过川藏和青藏两条公路运进了西藏,人们对这种原始的盐再无兴趣,这个车水马龙的盐湖也就渐渐淡出了牧人的生活。
远处有银色的雪山。没有阳光的照耀,雪山柔和美丽。
星星总是清晰明亮,就像织在天幕上的一般,疏密之间恰到好处。
风把下颌搁在膝上,呆呆地看着夜色苍茫的大地,想象着荒原深处的公扎此时是不是也如自己一样,望着星空睡不着呢。
好不容易挨到七点,这样的时间如果在内地,街上该是人如潮水车如马龙了,在这个边陲小镇,仍如深夜一般安静。风实在挨不下去了,感觉一分钟就像一年那么久。她回到院子,叫醒在车里睡觉的军桑。
军桑揉着眼睛从车里跳下来,叫醒地上的次仁桑珠,然后发动车让它预热。
次仁桑珠极不情愿地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走到井边,打了一桶凉水呼呼地洗了洗,这下总算清醒了些,回来把羊皮袄放到车顶上。
军桑给了他两个饼子,他塞进怀里,却掏出干肉吃了起来。
院里的人听见车响,都起来送他们。带风去看岩画的小姑娘和奶奶也来了,给风带了一盒奶渣,风推辞着不肯要,老奶奶却不管,给她放在了车上。乡干部拿来干肉,一个阿佳还送来馍馍,感动得风热泪盈眶。
路过山垭口时,风让军桑停了车。站在那连天连地心愿集合成的阵式里,看着经幡被晨风鼓荡得猎猎地响。风慢慢走着,让那五彩的幡拂在身上、拂在脸上。
记得当时的他,转身时就是这样的风景啊。那天的风也这么猛,那天的经幡也这么漂亮。他说只能送到这裏了,他说自己到这裏就安全了。
身体倒是安全了,心却从此失落在了无人区。
一只苍鹰突然从苍穹上掠过,风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仰望着它。然后突然地,没有来由地,向着远处的群山大喊了一声:“公扎……”
听着荒原上传来的阵阵回音,风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翻江倒海一般的思念,让全身软化成泥。
<small>穿越五千米的高空,只为找你。</small>
<small>踏遍千山万水,只为寻你。</small>
<small>你要飞向何方?神鹰啊,</small>
<small>可曾看见我思念的人儿在哪里游荡?</small>
<small>他有没有瘦?有没有累?有没有无边的忧伤?</small>
<small>请告诉他我在这裏,白云的下方,</small>
<small>渴望随了他去流浪,</small>
<small>随了他远走四方。</small>
<small>让爱抚平忧伤,</small>
<small>把爱种在心房,</small>
<small>从此一顶黑帐篷啊两颗心,</small>
<small>天涯海角也知道回家的方向。</sm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