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远处山沟里突然传出熊的咆哮声和人的惊呼声。
那样沉闷的咆哮无论放在哪里公扎都不会忘记。十几年独自穿行,都为那挥之不去的恐惧,措姆,自己至爱的女人就是在这样的咆哮声里去了香巴拉,从此天人永隔。
公扎拖了风飞快冲下山坡,回石屋拿了枪,一声口哨招回在湖边寻找青草的老马,翻身而上,又把风拉上马背,挥鞭向另一条山谷驰去。
路上不时有修行者打马急驰而过。
两边都是红色砂岩的河谷,一头灰棕色头上有白圈的熊发疯一般地追着一个绛色身影,咆哮声响彻云霄。
几次三番被熊扑到又爬起的人疯狂地大叫:“救我啊,来人啊……”
先后赶来的修行者大声喊着,却又无能为力。
公扎抱着风跳下马背。
被熊撵着的人看到公扎,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拖着一条断腿声嘶力竭地哭喊:“公扎,救我啊,是我,我是次旺啊,错鄂草原的次旺,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达娃。佛祖啊,你饶了我吧。公扎,救我,求求你,救我啊……”
“次旺……”公扎惊了一下,来不及多想把枪架在地上,瞄准喀果就要扣动板机,身后突然传来大喊:“不要开枪,别伤了它。”
公扎转身一看,扎木和萨木从旁边红色的山崖上飞快下来,身后还跟着三个弟子。到了公扎身边,翻身而下。
“别开枪!”扎木说着掏出个白海螺“嘟嘟”吹了起来,那头熊听到声音,怔了一下,停止了追逐,呆呆地坐在原地。
公扎又端起了枪。
“它不是你要找的喀果,这是去年才出生的小熊,你仔细看看它额头的圈,是不是比喀果的要宽?”萨木拍着公扎的肩说。
公扎凝神看去,这头熊虽说个子跟喀果差不多,额头同样有个白圈,然而确实如萨木所说,它的白圈比喀果额头上的白圈要大得多。
这时,扎木吹着海螺慢慢走上前去,蓝天白云碧草连绵红衣飘飘,熊安安静静地坐着,次旺惊恐地跪在一边。
扎木走到熊身边,把掌心放在熊的头上,看着它的眼睛,低低地说着什么。然后熊的眼睛越来越迷糊,继而卧下去,脑袋放在前爪上,合上眼睛,发出了呼噜声。
“扎木师兄是次诺大师唯一的儿子,也是纳仓德巴训熊术的唯一传人。”萨木说。
这时,两个上身缠着藤条的苦行僧走到扎木身边,指着次旺小声说着什么。
扎木点着头,走到次旺跟前,看着他,眼神无尽悲凉:“当初你迷了路,是萨木救了你,还收你作徒弟,教你医术,你为何要害他?”
“不是我,不是我要害他,是他,是他让我干的。”次旺在扎木的逼视下,突然声嘶力竭,挥着手臂指着一边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僧人,“他让我跟踪你们的,是他,是他,不是我!”
“你胡说,你谋害上师,佛祖也难容你,关我什么事?”
“是你,你让我把蝎子毒放在药罐里,你说只要那个女人死了,公扎就会离开,我害达娃的事就永远不会暴露了。”
“你胡说。”老僧人露在外面的眼睛看着次旺寒光四射,拔出刀子就要冲上前去,却被身旁的两个年轻僧人扭住了胳膊。
“我胡说?他一到这裏你就找到我,说他们一定是纳仓德巴留下来看守格萨尔王珠宝的人,只要找到珠宝,我们就可以回草原去,买下所有的草场和牛羊。你讨好扎木喇嘛,却不想扎木也不知道藏宝的地方在哪里,因为药师佛遗失了,再没人知道格萨尔宝藏的秘密。然后公扎突然来了,你又说药师佛可能在公扎身上,你让我下毒,说只要他有药师佛,就肯定会拿出来救那个女人的。”次旺怒睁着两眼,嘶叫着,口沫四溅,他冲到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僧人面前,“我按照你的吩咐把蝎毒下到那女人的药罐里,如你所愿的公扎拿出了药师佛。你怕萨木发现我们,就趁萨木去采药时跟踪去了,推下石头想砸死他,却没想到只是伤到他一点皮毛,反而让他开始怀疑我们。今天,你说他一定要到这裏采药,让我把熊赶到这裏,让熊咬死他,哪知熊是他们养的。佛祖啊,都是这个人让我干的,不关我事啊。”
“你胡说,你胡说,是你自己干了坏事,下毒害人想赖我头上。”
萨木走上前去,看着次旺,口气悲天悯人:“你还不反省吗?其实药里突然出现蝎子毒时我就开始怀疑了。因为我的药房一向封闭严实,用的时候还会仔细检查,怎么可能有蝎子进去呢?而且药里只有毒没有蝎子。也就是说,毒是有人故意下的。那天靠近药房的人除了我两个弟子外,也就只有你。两个弟子是我从小带在身边的孤儿,对他们我是信得过的,而你私心太重,开始一心想快些学到我的医术,好离开这裏回去赚钱。这我也能理解,你毕竟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了大半辈子,利已的思想一时无法根除,只是希望时间长些,慢慢引导于你。哪知你越走越远,特别是在这个人来了之后,你们整天混在一起,不念经不学习,而是到处打听格萨尔王的宝库在哪里。迷途之人,为何不回头看一看?佛祖给你指明了方向为何要放弃?”
“我是想好好学习医术早些回草原去,不是想赚钱,是想把达娃医好。当初我不是故意要把她打疯了,她不跟我好,还说要让她儿子公扎回来收拾我,我害怕了才用石头打晕了她,哪知她醒来后就疯了。我不是故意的,这些年我天天做恶梦,看到魔鬼来抓我。我的上师,我不是故意的啊,我真不是故意的啊。是他,他来了后,天天跟我说只要找到药师佛就能找到格萨尔的珠宝,到那时要什么样的女人还不是随着我们挑。我听了他的鬼话才干下了这些蠢事,上师,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吧。”次旺跪在地上拉着萨木的僧袍语无伦次,痛哭流涕。
“你要求得原谅的人不是我,是他。”萨木说,指了指公扎。
次旺膝步到公扎面前,不停地磕着头,双手合十涕泪纵横:“公扎公扎,我错了,我对不起你阿妈,是魔鬼迷了我的心。佛祖已经惩罚我了,他让我天天睡不着觉,只要一到晚上就派魔鬼来抓我咬我,我受不了才逃离草原的,可还是没得到平安,你阿妈老在梦里看着我冷笑。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阿妈,对不起你阿爸,我再也不回草原了,我好好修行,我下辈子一定做个好人。公扎,公扎,你是解放军,你是政府的干部,你是好人,你原谅我……”次旺把头在沙石上磕得“梆梆”地响,血丝沾了灰尘糊在额上,不断乞怜地看着公扎。
想想父亲当年被绑在经柱上的情形,想想阿妈这些年所受的苦难,公扎飞起一脚把次旺踢出好远,转身就要找枪,风一把拉住了他:“他已经受到惩罚了,他的腿都被熊咬断了。公扎,原谅他吧,那个特殊的年代,人和动物一样没了理性。这些年他也没好受过,内疚折磨着他,你看他现在,跟疯子又有什么两样呢?”
公扎看着风的眼睛,良久,又转头看着次旺,见次旺拖着血肉模糊的断腿,稀疏的白发沾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早以不复当年狂妄的模样。想想他这个年龄,本该在温暖的帐篷里享受儿孙绕膝的欢乐,却因为年轻时犯下错误孤孤单单逃进无人区。
“你起来吧。”公扎迟疑了一下说,慢慢放下枪。
风欣慰地拍拍公扎的手。爱恨情仇,终究是提得起放得下,不亏自己义无返顾地选择了他。
听到公扎这么说,次旺心裏一松,匍匐在公扎脚下。
两个年轻人过来扶起他走到萨木跟前。
“带他回去吧,腿是没法保住了,但你用一条腿换得余生的安心,也算是佛祖慈悲了。”萨木说,挥了挥手。
次旺抹着泪在同修人的搀扶下向修行点走去。
“巴桑,脱下你的外衣吧。药师佛回来了,再也不用这样包裹自己,你这样,只会让人更加怀疑。”扎木把白海螺递给身旁的弟子,看了被人扭住手臂裹得严严实实的僧人说。
“巴桑?哪个巴桑?”公扎奇怪地问。
“他从你们草原来的,说是奉了扎多活佛的旨意,来我们这裏取药师佛。”扎木淡淡地说。
“错鄂寺的巴桑?扎多活佛的徒弟?”公扎惊异地说。
扎木点了点头,示意徒弟取下他的头套。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不是错鄂寺的老巴桑又会是谁?
“其实你一来我就在怀疑了。扎多是到我们这儿来过,他当时因为风雪迷路被萨木救了回来,在这裏住了三个月,跟我学习密宗的灌顶大法,跟萨木学医术,他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入了我门终身持戒。他早已知道药师佛不在我处,又怎么可能派你来这裏取呢?”扎木说。
“你为什么早不揭穿我?”巴桑看着扎木,眼里闪着阴森森的光。
“你在佛门也算是呆了些日子,总是希望你能自己醒悟。善念恶念,不过是转身之间的事。”
“善念恶念,转身之间?”巴桑突然哈哈大笑,“让我像你们一样,念一辈子的经,女人都没见过,你们知道车子是什么样子吗?你们知道电视里就能看见漂亮女人吗?不,我不要过这种生活,我不要下辈子,我只要这辈子过得快乐,有酒喝有女人睡我就满意了。”
“我明白了,你冒充扎多活佛的徒弟,就是想找到他保护起来的佛像吧。错鄂寺的古佛被盗,也是你和罗布顿珠共同干的吧?”公扎一步跨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逼问。
“你知道什么啊?那尊佛像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
“本来是你家的?”
“是我祖爷爷从这儿拿出去的,他老人家老糊涂了,又把这些宝贝送给了错鄂寺的活佛。”
“你祖爷爷就是次诺大师救回来的那个偷东西的牧人?”
“好东西有能力者才能得到,你知道个啥呀?”巴桑昂起头,不屑地看着公扎,“你以为我费了那么大的精力冒充老疯子的徒弟仅仅是为了那几尊破佛像吗?那能值几个钱啊?”
“格萨尔王妃的宝库?”公扎哈哈大笑,豪爽清朗的笑声响彻在山野里,“草原上到处都是格萨尔王的传说,可谁又真的见过格萨尔王妃的宝藏在哪里?草原上的汉子,不靠自己的双手取得财富却尽转坏心眼,你是被鹰叼了眼睛啊,就算珠宝放在你面前也未必认得。”
“你懂什么?如果没有格萨尔王妃的宝藏,他们这些人守着这蝎子窝干什么?”
“你想看看格萨尔王妃的宝贝吗?”看着远处雪山出神的扎木这时转过身来,怜悯地看着他。
巴桑大睁着两眼:“我费了这么多心力,就是想知道那无价之宝到底都是些什么。”
“你们呢?也想看看格萨尔王妃的宝贝吗?”扎木看着身后的苦修者问。
大部分的老者整理着僧衣,低下头双手合十:“上师,身外之物而已。”
只有极少数年轻的修行者好奇地看着扎木。
“好,大家跟我来吧。”扎木说着,向马走去,两个弟子抢上前把他扶上马背向一边的山谷驰去。其余的人也翻身上了自己的马跟在他后面。巴桑夹在队伍中间。
太阳挂在山顶上,橘黄的光线把大地描画得五彩斑澜。
塔加普高耸入云,周围那些五六千米的雪山在它身旁都成了小山丘。
黑色的碎石片在荒漠上平平展开,直到看不见的尽头,薄薄的碎石片锋利如刀,不仅压制了草儿花儿的生长,对行走其上的动物同样具有很大的威胁。
没有云彩的天空是纯粹的蓝,干净明亮一尘不染。层层叠叠的山,有的有雪有的没有,排列无序却气势如虹向外延伸着,杂乱的碎石就像油画的底色,有些发青又有些发蓝,还有星星点点的斑块。一群红衣人牵着马迎着阳光,夕阳把影子拉成了长长的条状,随着脚步小心移动着,那影便变化出了各种图案。
再近些,能看见夕阳下的脸庞,低头的昂头的,表情各一。虔诚的手上经筒永不停歇,无论步子大小,经筒都只有一个节奏,缓慢地、不慌不忙地,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就像那层绛色衣衫下的心脏,跃动的是一个规律。好奇者的眼神总是左顾右盼的,脚步有些跳跃,袍裾翻飞……
扎木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边的弟子为他牵着马。也许是光线太强,他的眼睛总是半眯半睁,沟壑纵横的脸上像极了大地的五线谱。从穿上那身绛红时他就知道这个秘密,併为守护这个秘密立下了终身不出谷的誓言。现在想来,能够安安静静地呆在这裏,远离了尘世,虔心向佛,真是此生的幸事。
守护,反而不是重要的了。
到了雪山脚下,所有人都齐齐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塔加普山尖上有一缕淡淡的云彩,也被夕阳染成了淡金色,白雪皑皑的山峰没了艳阳下的狰狞,平添几分妩媚。
扎木率先盘腿坐在碎石坡上,接着是萨木,然后是其他的人。
身后是那座等待了千年的大雪山。
丝丝的沉醉,点点的幻想,只为这一刻。一片绛红聚在山脚下,没有人去关心身处何地,这份仰视,未经揣度直达灵魂的美震动着每一个人,就算是为财富而来的巴桑,在圣洁的塔加普山脚下,眼里也没了暴虐的神色。
药师佛的咒语慢慢响起。
是的,是慢慢响起的。不疾不缓,每一个语调的变化都极合韵律,抑扬顿挫得就像经过了千百次的排练。
经久不息的经声让巴桑开始着急,他跺着脚,不时把碎石踩得哗哗地响,不明白财宝就在眼前,这些人还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这裏念经?
公扎和风坐在最后边,牵了手,棕色的老马垂了头站在身边。
一刻钟,或许更久一些,红色的僧衣开始微动,然后站起,整理衣衫,一点点绛红向着雪山顶上移去,是要去赴一场千年的约会吗?又或许是去荡涤尘埃?
就这么坐着,安安静静地坐着。
夕阳慢慢变淡。
月亮升上山顶。
日月同辉的天空,神圣得如在史前。
突然“嘭”地一声,公扎和风同时回过头去,见后面二十米处的碎石地上开了一朵红花,放射状的开放着。巴桑,那个做着发财梦的男人躺在红花中间,手脚抽搐。
洁白的雪山上迅速滑下红色的人影。
两个年轻人走到巴桑身边,蹲下看了一眼说:“师傅,他已经死了!”
“唉……”扎木摇着头叹了口气。
“他以为格萨尔王妃的宝库肯定是一室灿烂辉煌,哪知见到的却是药师佛的十二愿望所绘成的壁画。所谓的财宝其实就是身体的健康和人们心中的善念,他一时承受不了才跳崖的。”萨木说,“人啊,如果没有健康的身心,就算把全世界的财宝都堆在你面前,又有什么用呢?他始终未能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风和公扎就立在扎木老人的石屋前,向老人告别。
扎木和闻讯而来的人送他们到山谷的出口处。
红色的山崖之间悬挂着经幡,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传送着千年不变的祝愿。石缝里一股清泉哗哗而下,冲刷着经轮不停地转动,祈祷平安的经文就在风中不停地念响。
扎木掏出哈达挂在公扎和风的脖子上:“善良的孩子,愿佛祖赐福于你,健康平安。”
萨木走了过来,捧着公扎和风的额头碰了一下,也淘出洁白的哈达挂在他们脖子上。所有的同修人都走上前来,一时之间,只见哈达和着经幡飞舞。
公扎走到跛了一条腿,被两个年轻僧人扶着的次旺面前:“央吉没死,她在无人区被姬迦救了!”
次旺抬起头看着公扎,泪花闪闪:“谢谢谢谢,回去跟你阿妈说,我对不起她。”
公扎点了点头,回身上了马背,伸手把风拉了上去。
依旧是那杆老枪,依旧是那匹老马,就是那件老羊皮袄也没有变化。
蓝天下的背影越来越远。
蓝天下,双人独骑,男的粗犷豪迈,女的温柔秀雅。
还是这个无名的湖畔,再一次行走其间,马蹄不急不缓。
湖面清波荡漾,水鸟追逐嬉戏。
“知道吗?公扎,我来西藏,就好像是衝着你而来的,就好像你一直在这裏等我一样,我找了来。那场让我迷路的风雪,也许真是佛祖故意安排让你救我,然后无论我怎么努力从此再不能忘怀了。”
今生只为你,主婚的是蓝天,证婚的是大地,让这清凉的风带走誓言,印证在雪山之巅,从此身心相随,永不分开!
公扎看着风沉默着。
地平线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黑点。
不标准的汉语迎风传来。“公扎、风……”
“是色嘎,我们快去。”风对公扎说,然后也大喊,“色嘎……”
“风,公扎,终于等到你们了。”色嘎骑着马跑了过来,“你们快点跟我来,雍西她……快不行了,想见你们一面。”
“她病了,很重。医生想了很多办法也没医好她的病。他们说……他们说……雍西阿佳可能不……不行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来的时候她都还好好的。”风有些吃惊。
“都怪大哥。还记得你们收养的小羚羊吗?”
公扎点了点头。
“叫贝贝的那只羚羊到了雍西阿佳的牧场,留下没走。刚好那段时间老大派出的人跟踪一群要下崽的母羚羊也到了阿佳的牧场边,结果被他们……全部……全部打死了。还有贝贝,也被……也被……打死了。”
风眼泪“哗哗”而下。
“后来呢?”公扎拍着风的背,看着色嘎问。
“从那天起,她就病倒了,吃什么吐什么。大哥让强巴弄了好多药来也不管用。”
“快去。”公扎一夹马肚,马儿飞驰起来。
色嘎跟在后面。
两匹马如飞驰的箭一般向雍西的牧场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