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茶楼听曲时,碰到了赵若嬅,她还是一个人。章景清自顾自地从她身边走过,一个眼神也没有给。
他看见了,不远处一直向赵若嬅这边瞧着的人,他小的时候见过,是皇宫的禁军。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被监视了。
陈家,赵家,郡王府。
章景清突然有些厌恶这种猜忌和质疑。
陈骐江被逐出陈家时,章景清在二楼雅间等他,他好像没事人一样如约而至。
这是两人四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这下,终于不用互相装作不认识了。”陈骐江一进来就灌了口茶水,大笑着说,“身处高位如此猜忌多疑,只会让臣子寒心。”
章景清打了他一下让他闭嘴,小心隔墙有耳。
“都避四年了,还不让我和你说话?”陈骐江瞪他一眼,闭了嘴。
章景清问他以后有何打算,陈骐江耸耸肩,满不在意地回答肯定留在京城。
赵若嬅还在京中。
章景清和他碰了杯酒,一饮而尽。
章景清游走于众位大臣间两年,杀死了四个煽风点火包藏祸心的高官。
陈骐江留在京城,暗中护着赵若嬅,替她挡下了数次刺杀。
赵家男子在外抗敌,若是家中女子出事,赵家军定会大乱。
景辉十九年冬,赵成邺战死的消息传入京城,章景清和陈骐江一同赶去赵府,正碰上赵若嬅要进宫拜见太后。她苍白着一张脸,被贴身侍女扶着上马车,见着他们两个人,瞬间红了眼眶,声音颤抖沙哑,说了句章景清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她说:“赵家没了,我没有哥哥了。”
章景清两人在宫门口等到天黑,才看见赵若嬅出来,这是这么多年赵若嬅第一次主动和他们说话,她靠在陈骐江肩上哭得昏天黑地。
她说她在宫里瞧见宛儿了,因为被罚跪生了病,瘦瘦小小的一个坐在偌大的宫殿里,不哭不闹,也不笑。
章景清的心突然抽着疼了一下,连着好几天都梦到还是许多年前,她缩在自己怀里说宛儿也可以吃点别的。
他觉得可惜,曾经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鬼头,如今变成这副模样。
他去过几次皇宫,衞兵都将他拦在宫门外。太后下令,怀安郡王无诏不得进入皇宫。
算着时间,就剩一年,还有一年,他就可以拿出圣旨,告诉太后他留在京城数年真的是因为先帝的命令,告诉太后他章景清绝无贼心。
还剩一年,他就能去到自己的封地,做他向往了快三十年的闲散王爷。可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皇帝遇刺,受伤的是赵宛儿。太后将他叫进宫中,他想着该如何和太后解释不是自己所为时,太后笑了。
“哀家自然知道不是你做的。
“但哀家希望这是你做的。”
章景清眯眼捏碎了一只茶杯,拂袖离开。
太后不信他,自始至终,无论他做什么太后都会有顾忌。
这不怪她,她这一生都在维护皇权,眼看着要尘埃落定了,必然是一点隐患都留不得。
他能理解。
赵宛儿醒的那日,章景清去看过她,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他许久,说:“阿清。”
他将手指抵在她的唇上摇头,告诉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记得他,还和她说几个月后会来看她。
见她眼中有泪,章景清拿起一颗蜜饯放入她的口中说:“若这世道太平,若你早生十年,你会成为我的妻。”
他从没对宛儿有过任何非分的想法,只觉得若有一个像她这样张扬恣意的姑娘待在他身边,那他这索然无味的平淡生活或许能增添一丝光彩。
逼宫的前一日,他去找了陈骐江。这个人还日日守在赵府附近。喝了一夜的酒,两个人一摊烂泥一样倒在赵府门口,被赵若嬅派人抬进府内,直接扔到了厢房。
夜深了,章景清睁开眼,点亮烛火静坐很久,起身去找纸笔,写了一句话觉得不好,又写一张,不知不觉都快天明了。
“没纸了。”蓦然一声,吓得章景清一惊,毁了一张纸,抬头看见陈骐江懒散地靠在床边看着自己。
“几时醒的?”
“从你开始写信就醒了。”
两人沉默良久,章景清说他今天要去造反了。
又是一阵沉默。
气氛太压抑,章景清低头笑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得了,别丧着脸,这次过后太后不会再怀疑我有异心了。
“等我去了封地,别忘了带着若嬅来看我。”
陈骐江没答他,他们都知道,不会再有以后了。打开门,就看见泪流满面的赵若嬅站在门口。
章景清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什么,走了几步停下来,扔下一句“保重”,便再次离开。
章景清带着兵闯入皇宫,眼前总是浮现一个小团子一样的粉色身影在附近乱窜,时而扑扑蝴蝶,时而放放风筝,脸上是明媚张扬的笑容。
等到他真正见到赵宛儿时,才发觉她已经出落得很漂亮了。
与上次不同,这次她穿着橘黄色衣裙静静地望着他。
她变得不似以前爱笑,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终究是逝去了。
他看见她眼中的不解,大概是在不解他为何会选择起兵。
八年不见,她越来越会演戏了,若不是她之前说出了他的名字,他都要误以为她真的不记得自己了。
她问他,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才想娶她吗?
他点点头,突然想起她不满五岁那年,被他说了句小丑孩,哭了整整一夜,眼睛哭成了两个核桃。
从那之后,他总会说,我们宛儿真好看。
箭羽入体之时,他分明看见了她眼中的震惊和几乎要涌出眼眶的泪水,他将手指抵在唇上,对她摇摇头。
章景清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是太无趣了,从小就是与世无争散漫随意的性子,不被父皇待见,母妃气他不去争。父皇死后,大臣们怒他不去夺。
上一辈那样惨烈的争位,最后只有他活了下来,可也只有他活下来。
众人说,三皇子是天人之姿,当立储君,他察觉到了父皇眼里的探究和怀疑。
他偷偷看过遗旨,原来不只太后想他死,连父皇也从来都不信他真的无心皇位,亮出圣旨之日,即是他被赐死之时。
父皇何苦瞒着他做这样的局?
他本就胸无大志,一愿百姓和乐,二愿自己活得舒心。
他为之努力过,付出过,辩解过,证明过,可到头来却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一直不明白,那至尊的位置究竟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要推着他往上走。
他只想做一个闲散王爷,守着自己的一块封地,找一个爱笑也爱哭的王妃,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平平淡淡地生活着。
陈骐江曾扬言要做陈家的一家之主,让陈家光宗耀祖,如今却被赶出家门,落得个无依无靠;若嬅红着脸问他成亲那日她涂什么色的朱砂好看,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嫁给陈骐江的那一天,可后来亲自去陈府退了婚,撕毁了聘书;宛儿说她以后想仗剑江湖做一个惩恶扬善的女侠,可在宫里困了八年,把自己的心也困住了。
所有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还记得那一年他回京,雪地里一个粉色的小团子撞进他怀中,粉雕玉琢的脸上噙着泪,生生砸入他的内心。
是爱吗?肯定不是。
他这一生都在乏味中度过,从母妃和他说让他争权开始,他便觉得乏味极了。
只是突然闯进来这么个明媚的小姑娘,总归在京城无事可做,陪着她长大,倒也不错。
还记得皇帝问过他,隐姓埋名,以假死的方式离开大启,去做个平常人,愿意吗?
他笑了笑反问:“若我早些年看过圣旨,陛下信我不会反吗?”
皇帝沉默不言,他亦笑笑,谁也不能拿整个江山去做筹码。
他说:“陛下,他处非故国啊。”
太后让他起兵造反,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其实很想问问太后可还记得,那是她还是皇后的时候,有一日他在御花园玩耍,不慎落了水,被她撞见差人救上了岸,她用手帕给他擦了脸,和他说初春|水寒,回去要喝点姜汤,免得生了风寒。
她知道他是皇子,只是那时母妃并未显露自己的野心,并未对她有威胁,她也在做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
太后也曾待他好过,他都记着,只是世事难料,大家都被推着走,没有反悔的余地。
罢了。
没意思,当真是没意思。
既然无法让自己过得舒心,至少可以让百姓和乐。
若能以他一人之死,换在位者心安,算是值了。
只是心中总有些遗憾。
我们宛儿,还没陪你打雪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