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喝水。”安棉棉声音沙哑道。
小丫鬟立马去倒了热水喂给她,轻声安抚道:“姑娘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安棉棉点头,看了看周围问:“暮迟呢?”
“暮迟姐姐在另一个房间,”小丫鬟给她掖好被子说,“姑娘伤得重,要好好休息。”
“王爷回来了吗?”
“还没有,但是姑娘放心,王爷回来定会为姑娘做主。”
她的身边全是宋裕和的眼线,一举一动都有人告诉他,他一个晚上没回来,只能说明在宋裕和心裏,她和晓茴没什么不同。
安棉棉一垂眸,掩下眸中情绪。
宋裕和回府之后才知晓此事,转了转手里的茶盏,面上看不出喜怒问:“为何不禀报?”
面前的黑衣男子听见这话跪地抱拳道:“侧王妃未伤及安姑娘的性命,便未曾告知王爷。”
“未伤及性命?”宋裕和重复了一遍,眼中染了几分阴厉,“你的任务就是监视安棉棉,她的任何事情都需禀报,你现在和我说未伤及性命?”
“属下知错。”
宋裕和放下茶盏,挥了挥手道:“自己动手,下去吧。”
“是。”那黑衣男子从腰间掏出匕首,刺入左手手臂,起身离开了。
安棉棉吃晚饭时听照顾她的小丫鬟说,楚潇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被打了二十鞭扔进冰湖里,溺死了。
楚潇然去质问宋裕和,门都没进得去,就被拖走了,送回到她自己的院里。
掌掴二十,禁足。
后来听说,楚夫人来祯王府想见女儿,但被拦在了门外。
太常寺卿在朝堂上求皇帝主持公道,他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女儿嫁去王府,却被如此对待。
没承想,宋裕和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句:“既然楚大人不舍,本王就将女儿还给你。”
他当场将休书扔在楚大人脸上,把楚潇然赶出祯王府。走时楚潇然还拿着那包茶叶。
楚大人年事已高,受不得这种气,吐出口血后一病不起。
楚潇然在家中悬梁自尽。
安棉棉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深冬,她身上的伤结了痂,府内的人管教森严,不曾在她面前议论这些。
是宋裕和的小妾和她说的。
经过这件事,大家都觉得宋裕和对安棉棉不一般,那些曾经在她面前耍威风的小妾纷纷来巴结她。
宋裕和从没因为一个女人做过这些,坊间传言她国色天香,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把宋裕和的魂都勾走了。
安棉棉也是从那些小妾口里才得知,太常寺卿案引得朝中官员愤怒不已,上折子请求陛下下旨,诛杀安棉棉。
人是太后送入祯王府的,要杀安棉棉就要顾忌太后。若下旨杀她,就证实太后将一个不知尊卑、红颜祸水的女人送到了宋裕和身边。
太后下诏命安棉棉入宫。
不满一年,安棉棉又回到皇宫,领着她走的小黄门有点眼生,大概是新来的。
“欸,这边近些。”安棉棉叫住他,指了指旁边的路说。
那小黄门愣了一瞬,俯首道:“多谢姑娘!”
“无妨。”
两人绕近道走到慈宁宫。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微安见她来说道:“你先在这候着,太后老人家在午休。”
这是罚跪。
安棉棉庆幸自己出来时穿了护膝,不然冰天雪地的非得把腿冻伤。
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今日没下雪,干冷得很,太后终于叫她进去了。
一进屋,就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
“安棉棉,哀家召你入宫,可知原因?”
“奴婢知晓,关于楚小姐自裁一事。”安棉棉跪在地上,没有抬头,只能看见烧着正旺的地龙。
“你有什么要说的?”
“此事奴婢并无过错。”
“你没有错?”太后声音威严,一拍桌子说,“你是奴才,她是小姐,主子管教几句就要跑去和王爷哭诉,这就是你从宫里学出来的规矩?哀家送你进府,是让你给王爷排忧解难,不是在他耳边吹风,成为众矢之的!”
“奴婢并未向王爷哭诉,王爷如此做自有他的道理。”安棉棉话音刚落,微安就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
“什么东西,太后的话也敢顶撞?”
“奴婢不敢,只是太后问什么奴婢就答什么,太后没下令,微安姑姑为何打奴婢?”安棉棉抬起头,直视着微安,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还是姑姑觉得,您能替太后教训奴婢?”
“微安。”微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打断了,太后看了她一眼,看得微安心裏发毛,便垂下头不再说话。
“一年不见,模样出落得更水灵,这张嘴也是更伶牙俐齿了,”太后笑着说,声音里却听不出喜怒,安棉棉吓得不敢说话,“你可记得,出宫前哀家说了什么?”
“太后让奴婢……”
屋外有吵嚷声,安棉棉止了话语,太后皱眉道:“去看看。”
微安福了福身离开了。
屋内只剩安棉棉与太后两人。
屋里无人说话,安棉棉跪了良久,一滴泪生生砸在地上。
她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和太后说道:“奴婢入府半年,被打死的丫鬟家丁数十人,最大的过错是上错了茶。府内上下提心吊胆,百姓积怨已久,朝中官员更是对王爷所做之事不耻。”
安棉棉手攥成拳,死死咬着牙,那些如花一样的小姑娘,明明在努力活着,却有可能因为打碎一个茶盏被打死。
或许不需要犯错,只要宋裕和心情不好,就有杀身之祸。
宫女传言,祯王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都是真的。
前一天,还和她笑着说:“安姑娘,你看我绣的桃花可好看?”
第二天,就被打得奄奄一息。那无助又茫然的眼睛,无声地哀求她救救她。
可她不能开口,她甚至都要装作不知道,继续给宋裕和研墨,还要同他说:“王爷,今日梅花开得甚好,让小厨房做梅花烙吧?”
“太后,祯王是您的儿子,可百姓亦是您的子民。水能载舟,可若长此以往,怨声载道,这水怕也能覆了宋家啊。”
安棉棉闭了闭眼,声音凛然道:“太后,祯王留不得。”
过了良久,太后才开口,似乎是做了许多挣扎,声音有些颤抖道:“容哀家想想,容哀家想想。”
皇帝是太后的儿子,宋裕和亦是亲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却要让她取舍一个。
太后边说,边要离开。安棉棉赶紧起身扶着她,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独自走向里屋。
安棉棉这才发现,皇帝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大概是一直都在,藏在了屏风之后。
皇帝问她还知道些什么。
“祯王不喜纵欲,妻妾虽多,只是掩人耳目。”寥寥几句,安棉棉却花了半年的时间知晓。府里规矩森严,下人们不敢随意议论,她若问多了,定会引起怀疑。更何况她的身边被宋裕和放了不知多少双眼睛。
她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处心积虑。
她是太后与皇帝放在宋裕和身边的一枚棋子,他们互相放了无数棋子在对方身边,被拔除,就再找机会安插|进去,如此反覆。
安棉棉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或许不出几日,她就会像以前的人一样被识破,死在祯王府。
她也怕,可她不得不这么做,家国家国,为家为国。
“不怕死吗?”
“怕。”
“那为何帮朕?”
“可我更怕宋裕和掌权,世道会变得黑暗,百姓对王朝只惧不敬,光明的人心寒,天下之士闭口不言。”
宋容风看着安棉棉,她说这句时,坚定,无畏,身形瘦小却站得笔直,漆黑的眸子里是熠熠的光芒。
如星光,虽小,却好似真的能照亮前路。
“棉棉,血海深仇压在你身上,辛苦了。”
人就是这样,明明咬咬牙可以受得住,可一旦有人洞察,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安棉棉的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她哽咽了好久,才慢慢跪下身,行了个稽首大礼,带着哭腔道:“父亲兢兢业业数十载,严守嘉盛关,不是祯王口中贪污受贿,大开城门致百姓被屠杀的庸官。奴婢不怕辛苦,若是有朝一日查明真相,恳请陛下还白家一个公道,还父亲一个清白,让白家上下七十几口,黄泉瞑目。”
她字字泣血,声音颤抖。
“朕答应你!”
安棉棉从清晨入宫,一直到日暮才被放出来。
刚出城门,就倒在了等在门口的暮迟身上。
整个下午,她都跪在慈宁宫的门口。
回府之后就发了烧,宋裕和来时她正抱怨这药太苦,可否加些糖。
“良药苦口。”
安棉棉被吓了一跳,见是他,赶紧将药一口喝下道:“明白明白,王爷说的是。”
宋裕和坐到床边,两根手指捏着她的脸左看看右瞧瞧问:“微安打的?”
安棉棉点头道:“微安姑姑说奴婢不知礼数,顶撞太后,她替太后教训一下奴婢。”
“你顶撞了太后?”
“自然没有,太后问奴婢可知错,奴婢说不知。”安棉棉将在慈宁宫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宋裕和听,“微安姑姑出去之后,太后说楚大人为官几十载,受了此等委屈,总要给他一个交代,一命换一命,要赐死奴婢。”
宋裕和挑眉问:“那你怎么活着出来了?”
安棉棉摇头说:“许是在宫里待得年岁久,未犯过错,太后只让奴婢出去跪着。”
别说宋裕和不信,安棉棉说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相信,太后把她叫进宫,又不杀她。
养了半个多月,安棉棉的身体才渐渐转好。
她一早就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向宋裕和的房间。今日大雪,他没去上朝,就坐在软榻上看书。
端着丫鬟送来的参汤,依旧是一人一碗。安棉棉仰头喝下,笑眯眯道:“试毒真是件好事,能吃到好多好东西。”
“出息。”宋裕和弯了弯嘴角,翻了一页书,刚拿起剩下的那碗参汤,安棉棉就一口血吐出来,倒在了他面前。
有人下毒。
宁格封锁整个王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三个太医同时验毒,参汤无毒。
可安棉棉的迹象,分明就是中毒。
不知何物引发的中毒,太医也不敢乱开药,只能在她头上和指尖扎针,让毒血排出来一些。
此法只能延缓毒素蔓延,不能解毒。
若两日之内未找到解毒的法子,安棉棉熬不过这个冬天。
宋裕和阴着脸,声音带着狠厉道:“去查那日在太后寝宫,她吃了什么。”
得来的消息是,那日给太后送糕点的宫女前几日失足落水,被人发现时已经在水里泡了一夜。
太后原话说:“那宫女是个讨喜的,只可惜人各有命,哀家也惋惜。”
说的是谁,大家心裏都清楚。
宫里总要给太常寺卿一个交代,宋裕和不杀安棉棉,那她来。
不明着杀她,是不想破了母子的情分。宋裕和是个聪明人,只要安棉棉死了,这事就这么翻篇了。
一天一夜,没想出法子,太医急得团团转。
祯王不比别人,若是救不活这个姑娘,他们三个都要死在这裏。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宋裕和推门进来,三人立马跪地道:“王爷再等等,会有办法的。”
“一群废物,”宋裕和嗤笑一声,又问,“血决子能解毒吗?”
“王爷不可!”宁格急忙出声制止,“这是留给您用的,一共只有两粒。”
宋裕和没理他,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又问了一遍:“能,还是不能?”
太医面面相觑,而后稍微年长的一人回话道:“血决子虽不能解毒,但可以压制任何毒素,有起死回生的疗效,可以说是救命的良药。”
“本王知道了。”宋裕和转身离开,宁格赶紧跟上,刚想开口就被宋裕和一个眼神制止了,“什么时候我的决定需要你多嘴?”
“王爷,血决子是先帝留给您救命用的,一个奴婢的命,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用你来说。”宋裕和拿出一粒血红的药丸放到安棉棉嘴裏,声音淡漠道,“本王要救的不是安棉棉。”
宁格攥了攥拳,低声说了句:“属下明白。”
安棉棉的性命没那么重要,若放在平时,死了就死了,但现在不行。
太常寺卿楚临泉以献茶之名下毒,毒虽不多,无色无味,但遇热水毒性会增强。一个多年习武体质康健的人,若长期服用撑不过三年,何况宋裕和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楚临泉想杀他。
可他没想到,宋裕和因为自幼吃药,对气味十分敏感,这毒虽无色无味,但却会改变茶的香气。
宋裕和生性多疑,让人验茶,果然查出了问题。
同样的茶,宋裕和送给了他的女儿。
冰壶赛让楚潇然带回去的茶叶是在告知楚临泉,宋裕和什么都知道,并且已经决定出手了。
楚潇然的聘礼足足有五箱,但世人不知,为首的一箱里,放的是楚府旁支嫡子的头颅。
他当众休了楚潇然,让原本骄纵高贵的大小姐颜面尽失,沦为笑柄。
百姓只知太常寺卿气得吐血,却不知宋裕和早就派人在他的茶里下了毒。
楚临泉想用茶杀了他,那么他,就让楚临泉死在自己的毒下。
可现在,太后因为楚临泉而杀他府里的人,这就不行了。
所以,即使要用掉一颗血决子,宋裕和也要救活安棉棉。
她必须活着。
安棉棉醒来时身边围了一圈人,见着她睁开眼都松了一口气。
太医开了滋补的方子,定了十日后再来看诊。
宋裕和没过多久就来了,屋内的人自觉离开了。
他逆着光,安棉棉看不清他的脸:“王爷,我梦到娘亲了。”
“嗯。”
“我想和娘亲走,但她不让,”安棉棉闭着眼回想,“她说有人在救我,若我就这么和她走了,那人就白费工夫了。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王爷能救我,我就回来了。我和娘亲说,王爷待我很好,虽总打我手板,但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我,以前没吃过的小糕点,在王府都吃了个遍。”
说着说着,安棉棉就笑着看向宋裕和,眼睛亮晶晶地说:“我一个人在宫里待得久了,没人同我说话,他们都争着抢着去娘娘们的宫里伺候,不愿意和我一起待在没人住的地方。这么些年,都是我一个人生活的,但是自从来了王爷这裏,我每天都能有人陪着,有王爷,有宁格,有暮迟,我觉得很满足了。”
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太医说,血决子吃下去,刚醒时脑袋会混沌,她第一次不用奴婢,而是自称我,看来是真的没清醒。
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下完,安棉棉渐渐好了起来。一场大病让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原本圆润的小脸,现在都有些尖。
原本想让她再休养几天,但安棉棉闲不住,说自己再待在房间就要闷死了。
裹得严严实实的刚走到门口,就被侍女拦下了。那侍女小声道:“常公公在裏面。”
安棉棉心裏“咯噔”一下,常公公,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屋内的谈话没避人,加之四周安静,听得一清二楚。
常公公说:“咱家是来给陛下传话的,今日陛下寻得一本上好的棋盘,兄弟二人许久未见,想与王爷对弈切磋。”
宋裕和道:“太冷了,不想去。”
“王爷,咱家会为您备好轿子。”
“本王身子孱弱。”
安棉棉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屋内瞬间安静,门被打开,宁格瞪她一眼沉着脸道:“进来。”
安棉棉小碎步挪进去,和宋裕和行了礼,乖乖站在旁边。
常公公也知道,今日无论他如何说,宋裕和也不会进宫,只能离开。
“宁格,送客!”
他们出去没多久,外面一阵骚乱,宋裕和看了看抻着脖子往外看的安棉棉,无奈道:“去看看吧。”
得了这句话,安棉棉一溜烟小跑过去。刚到门口就看见宁格拿着剑,剑尖滴着血,地上躺着一个男子,旁边跪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抱着那个男子哭喊着,声声泣泪:“世间无光明,害我全家,杀我父兄,求陛下为我楚家做主。楚家世代忠良,未死于朝堂,却死在奸佞小人之手,心有不甘,祯王宋裕和,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就被一剑刺穿了喉咙。
安棉棉没看见这一幕,她被人从后面捂住了眼睛,淡淡的药味沁入鼻尖,耳边是百姓的尖叫。
常公公怒道:“宁格你竟敢当街行凶,咱家要去禀告陛下!”
“往回走,别看。”
安棉棉抖得厉害,慢慢转身,低声说道:“谢王爷!”
宋裕和松开手,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府内走,他不想让安棉棉看见那个场景。
没有原因,只是不想,宁格刺穿那人喉咙的时候,明明是计划好的,可他却突然不想让她看见,他上前遮住了安棉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