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的眼眸也如现在这般清明,蓄满泪水,抱着白厉峥的尸首痛哭。
国与家,她选了前者。
一个母亲亲手结束儿子的生命,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只是若她不这样,等待白厉峥的,将会是痛不欲生的酷刑,尸首也不会完整。
因而如此,宋裕和对这位老夫人还是敬重的。
他抱拳俯身作揖,跟着白桑语唤了一声:“阿嬷。”
“祯王爷请起。”
寻常地唠家常过后,老夫人独留了宋裕和。
“祯王,老身仪仗年纪大,想说些本不该说的话。”老夫人为宋裕和倒了盏茶,双手递到他面前。
“阿嬷请说。”
“桑语是个倔强的孩子,看着聪慧,实则莽撞,日后若有冒犯王爷的地方,还望王爷多同她讲讲。白府就这么一个姑娘,自小宠爱多了些,性子不似京城贵女那般温和……”老夫人顿了又顿,才再次开口,“嘉盛关都祈盼王爷与王妃和和美美,喜结良缘。”
这最后一句,虽是威胁,可说话的人却红了眼眶。
说完后,扑通跪地,行了个稽首大礼。
宋裕和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拿整个嘉盛关求他好好对待白桑语。
宋裕和俯身将她扶起,声音虽轻,却坚定:“阿嬷放心,我以我的性命起誓。”
“好……好……”老夫人掉下泪来。
回去的路上白桑语一直在偷看宋裕和,明明一脑门想问的问题,却一直憋着不说。
宋裕和噙着笑睨她一眼:“阿嬷请我好生待你,莫要辜负。”
白桑语轻嗯了声,过了良久才驻足问他:“那你会吗?”
“自是会的。”宋裕和随着她停下,说话间,有花瓣随风而落,飘到白桑语的发钗上。
“王爷,我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如果进京后你待我不好,就是拼了命我也要离开,我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做成的。”
姑娘秀美的脸庞映在阳光下,满眼都是认真,她眉头微蹙,眸子漆黑,像黑曜石一般。
“我知道。”
宋裕和将她轻轻拉入怀中环抱着,手抚上她的发丝,红了眼眶。
他自是知道她的性子,一直都知道。
这样倔强固执的一个人,在他死后,知晓了她父亲的真相,是何种反应?
会是像初次见面那样整张小脸皱在一起,晶莹的泪珠挂在脸上,还是像那次被绑架时,苍白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断了气。
她有想起他吗?
那样被她恨着的,仇视着的,如履薄冰的他。
“若是你一直坚信的,为之努力的,但到头来发现是错的,你当如何?”
“坚持了很久吗?”
“十多年。”
白桑语几不可微地皱了下眉,手抚上心口处,莫名的疼,缓了一会才说:“若真是这样,我大概会平静地接受,毕竟,是我自己的错。”
感受到拉着她的手缩紧了些,白桑语侧头看他,只能看见如画的侧颜。他像是有心事,虽是看向不远处,目光却没有落在实处。
当晚,宋裕和做了个梦。
梦里一片血腥,满目肃杀,尸横遍野。
他发了疯地让人停下,可周围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血溅到他的身上,染红了他锦白的衣衫。
“王爷。”
他听见有人在叫她,回头看见一人站在院中,映在月光下,眉目淡漠。
是安棉棉。
“棉棉,我带你走。”宋裕和快步上前,却在看清眼前人时顿住脚步。
眼前的这个人,穿着在江南祯王府时的裙袂,原本白净的脸上沾满血迹,浑身是血。
“王爷,这便是您下令屠杀白府之时,我所看见的。”
安棉棉轻飘飘地说着,一字一句却如震耳的巨响砸在宋裕和心上,他大恸,生生掉了滴泪。
“就是这样的记忆,我夜夜惊梦,日日梦魇。可我又能怪谁呢?”安棉棉挪开看着他的目光,落在周围,“卖国通敌,本就是要夷九族的,王爷此举,并无不妥。”
“可是王爷,我若不恨着你,又该怪谁呢?疼爱我的父亲,陪我长大的士兵哥哥,或是把我捧在心尖尖上的母亲吗?”
“王爷,在江南时,你总会问我可想做王妃,你问我时,可曾带了些真心?”
安棉棉望着他,眼中是被月光映着的,破碎的光。
“自是真心。”
宋裕和看着她弯腰捡起地上泡在血水里的短剑,他惊慌出声:“棉棉,不要,别……”
他想去夺,可身体像是被定住般动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她将短剑刺入自己的心口处,看着她没了力气,慢慢倒在地上。
她那样躺着,苍白着一张脸,和那次诗会回来一样。
宋裕和惊梦,坐起身来缓了又缓,却止不住如丝线下落的泪。
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安棉棉最后的那句话:王爷,虽是我亲手送的毒酒,却还不解恨。若你对我动了心思,那么我死在你面前,是我能想到的,最能伤害你的方法。
她说:王爷啊,前路漫漫,请你一定不要好过,请你一定要活在痛苦、住在地狱中。这才对得起我这十多年的仇恨,对得起脚下的鲜血。
宋裕和捂着心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直不起腰,他大口喘着气,妄图贪得月光的一丝眷恋。
她竟如此恨他。
她竟恨他至此。
第二日看见白桑语的面容,宋裕和有些恍惚。
白桑语晃了晃手:“王爷怎么走神了?”
“我们今日就启程回京,”宋裕和温声道,“父皇召我回去。”
白桑语一愣:“如此急吗?”
她还想说再待几天,可看到他眼底的猩红,终究是将话吞了回去,只点点头。
离开前,白桑语让宋裕和陪她到他们初见的地方看看。
麦草又长高了些,白桑语熟练地爬上树,坐在树枝上晃着腿。
宋裕和立在树下瞧她,逍遥恣意的模样让人看着就欢喜。
“我小时候皮,每次被母亲揍了就会躲到树上,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在树下接着我,把我抱回去。那个时候可真好啊,我还以为自己能永远待在这儿呢。”
“下来,我接着你。”宋裕和张开双臂,风吹起他的衣摆。
“你能接住我吗?”
“当然。”
白桑语犹豫了一下,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眼泪一瞬间地掉了出来。
她双手勾住宋裕和的脖子,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的模样。
“王爷,我只是有点舍不得这裏。”
“我知道,”宋裕和的声线温柔,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成亲之后,我就陪你回来,我们就住在白府,好不好?”
白桑语撑着他的肩膀看他,眼里满是惊讶,似是在思考他说这话的真实性。
宋裕和勾了勾她的鼻尖宠溺道:“怎么这副模样?”
“王爷说真的?”
“那是自然。”
还来不及害羞就看见路过的人投来的目光,白桑语这才发觉自己的姿势有多奇怪,便挣扎着要下来。
“怎么了?”宋裕和明知故问。
白桑语躲在他身后,低着头,羞红了脸小声道:“快走,我们离开这儿。”
宋裕和看着她这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捧起她的脸,在她脸颊轻轻亲了一下,没等她反应就牵起她的手往城内走。
白桑语一路都没敢抬头,回到白府,甩开宋裕和的手就跑回院内。
浪荡!
白桑语一头扎进被子里,胡乱地踢着空气,耳朵红透。
丫鬟冰果好奇地立在床前问发生了什么,这让她怎么说得出口!
“小姐,我看祯王爷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嫁过去呀断然不会受委屈的。”
白桑语睨了她一眼:“你上次说的还是赵哥哥。”
冰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两情相悦最是难得,小姐可要和王爷长长久久。只是这山高水远的,一年也不见得能回来一次。”
“王爷说,等我们成了亲就回来,日后住在白府,不住京城。”
“真的吗?”冰果惊喜道,“王爷竟会如此说,看来是真的十分喜爱小姐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他能这样说,我就很开心了。”
白桑语抱着被子,想起自己初见宋裕和时的惊鸿一瞥。
那天真好啊,微风拂面,阳光明媚,他靠在树边轻皱着眉头。
只一眼,就让她动了心。
当真是惊鸿一瞥。
所以当他说,他对她一眼惊鸿,万般心动时,她欣喜若狂。
可她又怕,怕他只是说说而已。
后来冰果问她,一个王爷,图她什么呢?
四大关中属嘉盛关最没有势力,他若是想要争权,嘉盛关是最差的选择。
她看他的眼神满是深情,深情得就好像她是他前世的爱人。
这样的情意让她不解,却足够沦陷。
她愿意去相信,信宋裕和真的如他所说般喜欢她。
“小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冰果推了推她,笑眯眯地问,“难道是王爷?小姐想王爷了?”
“你羞不羞!”白桑语拿被子蒙住头倒在床上,不听冰果在耳边的吵闹。
回京的路上并不顺畅,宋裕和遇到了刺杀。
那些人赶尽杀绝,白桑语打倒三个人时,来不及躲开背后刺来的一剑。
宋裕和把她拉到怀里,动作虽快但还是被划伤了手臂。
这剑上有毒。
宁格让她赶快带宋裕和去医馆解毒,自己和暗衞会应付这些人。
一直到晚上,宁格才找到他们。
中毒未深,已经无碍,只是人还在昏迷。
“王妃,我一个大男人毛手毛脚的,要不今晚还是你留下来照顾王爷吧。”
宁格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说辞,把大夫熬好的药放在桌上就闪身离开。
心裏吐槽王爷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还好提前吃了解药。
也不知道这个事传入宫里,他会被皇后娘娘打几板子。
白桑语喂不进去药,想到冰果给她讲的爱情故事,一咬牙,自己含了一口,吻上宋裕和,慢慢渡给他。
竟真的能喂进去?
白桑语羞得没好意思睁眼,自然没看见宋裕和清醒的、带着狡黠笑意的眸子。
第二天,宋裕和睁开眼没看见白桑语,只看见宁格黑着一张脸坐在旁边。
宋裕和撑着身子起身,边揉眉心边问:“王妃呢?”
“王爷还问我呢,”宁格没好气道,他也想知道这么回事,“王爷昨晚到底做了什么?王妃半夜出来,说什么也不来照顾王爷了。”
他做什么了?
宋裕和皱了皱眉,昨晚喝完药,就听她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分析那波刺杀的人是怎么回事,听着听着药劲上来,自己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现在,他能做什么?
这么说着,白桑语端着药碗进来,神色如常。
宁格自觉地退了出去。
“昨夜怎么走了?”宋裕和问。
白桑语坐到床边:“男女有别,我若一整夜都待在王爷房里,会被人说闲话。”
“你都要嫁给我了,能说什么闲话?”宋裕和接过药碗,问道,“蜜饯呢?”
“王爷还是小孩子呀,喝药还要吃蜜饯。”
“我就是。”
白桑语这才露出笑,从袖中拿出包好蜜饯,展开捧在手里。
宋裕和这才笑眯眯地喝了药,吃了口蜜饯。
很甜。
宋裕和的伤到京城时已经完全好了,只能看见手臂上的疤痕。
白桑语问他查没查到是谁的手笔,宋裕和摇头,目光低垂,神情可怜:“京中势力复杂,太多人想杀我,我猜不出。”
宁格在一旁抽了抽嘴角,转过身去不再看自家王爷演这种博同情的戏码。
宋裕和手伤未愈时总让白桑语喂他吃饭,如今好了便没了理由,闷闷不乐地吃完一顿饭,属下来说下午便可抵达京城。
宋裕和看出她的紧张,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不用怕,我会护着你。”
马车停下,白桑语被宋裕和扶着下车,看见“祯王府”三个大字时愣住:“王爷?”
“舟车劳顿,今日就先不进宫了,休息一晚,明日再去。”
“这不好吧?”
“有何不好?”宋裕和拉着她进府,府邸还是之前的模样,丝毫未变。
有一瞬间的恍然,宋裕和还以为看向北阁楼的方向会看见那个身着桃粉衣裙、生得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王爷在看什么呢?”
“好久没回来了,都有些不认得。”听见有人叫他,宋裕和回过神来,摸了摸白桑语的头,温柔道,“我开府后也没好好布置过这庭院,你若得了空,闲着无聊了,可以帮我规划布置一下。”
“我最擅长了,你到时将要求和我说说。”
“没有要求,按你的喜好来。”
“那我就把那边的湖面填平,做个练功的地方。”白桑语指着通往南阁楼的那个小湖说。
“依你。”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早就收拾好的主卧。
这裏原是宋裕和的房间,他特意写信回来让管家找人收拾一下,给白桑语住。
“王爷住哪儿?”
“旁边的侧卧。”
“给我住主卧,你住侧卧?”白桑语吓了一跳,连忙退出房间,“我可不敢,这要是叫别人听见,又要说闲话了。”
宋裕和一把把她抱进来放到软榻上,弯腰与她对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他人如何说与你有何干系?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他的声音温和,像是带着一分蛊惑。白桑语不敢与他对视,只好把视线放在他的脖颈间,看见喉结一上一下,嘴比脑袋快地吻了上去。
宋裕和眸色一暗,眯了眯眼,声音加重了些:“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王爷……”小鹿一样的眼睛带着胆怯看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堵住了嘴。
宋裕和的吻很激烈,攻城略地般让她避无可避,她的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衫,感受到他将手插入她的发间,扯下她为了方便束在头上的发带。
青丝散下,白桑语轻轻推了推他,没推得动。
“王爷,晚膳……”宁格的声音戛然而止,慢慢后退企图不打扰屋内的两人。
趁着宋裕和松懈,白桑语立马推开他,偏着头不看他,脸上涨起一层红晕。
宋裕和暗自缓了几口气,才如平常般的语气和她说:“收拾一下,去吃饭,先养足精神,剩下的……日后再说。”
剩……剩下的?
听见这话,白桑语又蹭地红了耳朵,背对着他不说话。
第二日,白桑语没敢睡得太晚,早早地起来梳妆。
宋裕和立在门前等她,见她提裙跑来转了个圈问:“我这样穿好看吗?”
“倾城之姿。”
“王爷真会说话。”白桑语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裙子。
“拿个斗篷给王妃披上。”
“不冷……”白桑语想拒绝,一阵风吹过,冷得她打了个寒颤,生生改了口,“拿着吧。”
马车行驶到皇宫门口便不被允许进去,只可乘步辇或步行。
宋裕和打算叫步辇,被白桑语制止:“咱们走去吧,还能快一些。”
她觉得,晚一刻见到皇帝与皇后会于礼不合。
宋裕和答应,牵着她的手在皇宫走着,任她想挣脱也不行。
“王爷,这是宫里,你……”
“不放。”
凤栖宫内,皇后一行人早就等在殿内。
白桑语学着宋裕和的动作朝他们行礼,依次问安:“臣女白桑语,拜见陛下、皇后,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快快起来,”皇后温柔地抬手,“走上前,给我瞧瞧。”
白桑语走近几步,被皇后握住手,对上她欢喜的目光,愣了一愣。
不是说他们的关系并不融洽吗?
她们正聊着天,就听门口哒哒的跑步声,还没见着人,一个清丽的女声传来:“听说我大嫂嫂来了,在哪里呢?”
“这是若宜,性子皮了些。”皇后悄悄说给白桑语听,转而对门口出现的小人敛了笑,“一点规矩没有,还不快请安?”
虽是严厉的态度,眼底却满是疼爱。
“若宜见过父皇,见过母后。”若宜乖巧行礼,得了准允起身后一下子扑到宋裕和怀里,“皇兄回宫怎么没第一时间来找我,我都想死你了!”
宋裕和单手把她拎出来,手掌顶着她的额头:“站好。”
随后而来的是和宋裕和有两份相似的人,白桑语知道他,当今太子,宋容风。
宋容风一身绛蓝华服,施施然行完礼,把若宜拉到一旁坐好。
“人都到齐就一起用膳吧。”一直没开口的皇帝说道。
一顿饭吃得很是和睦,没有白桑语想象中的暗潮汹涌。
反倒是若宜一直在说话,看起来与两个兄长关系颇好。
宋裕和垂眸,掩下眼中心思。
在之前,若宜该是比宋容风大上一岁,可在这裏却成了个仅十岁的小孩。
这裏,到底是和那里不同的。
吃过饭后,皇帝将宋裕和单独叫去书房对弈,只下了半局便皱眉道:“你的棋风怎么变得如此锋利?”
宋裕和手一顿,他有两段与父皇的记忆。
一段是原本的他,冷漠、相厌。
一段是现在的他,和睦、慈爱。
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好说:“见得多了,自然会有变化。”
“这次回来还走吗?你母后总念叨你。”
“成亲过后,想带着桑语回嘉盛关,二老生辰时会赶回来。”宋裕和如实道。
“哪有王爷跟着王妃离开的道理?”皇帝冷哼一声,黑子落下,吃掉宋裕和的白子,又道,“罢了,你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能说得通你母后,便许你如此。”
过了一会,皇帝再次开口:“你既要成家,皇后与我选了几块封地,一会去挑挑,都是风景好的地方,得了封地便要仁爱百姓,不可胡作非为。”
现在的宋裕和喜欢游历山水,给他的封地竟也都是风景好的地方。
宋裕和垂眸应是。
直到回去的路上,白桑语才想起来问:“遇刺之事王爷怎么没和陛下讲呢?”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谋害王爷是小事?”白桑语皱眉,想了又想,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又觉得太扯,不可能的。
于是试探性地问:“王爷与陛下他们的关系真如王爷所说,并不和睦吗?”
“我并未说过此话。”
“可……”白桑语停住,想起那日他说的话,好像确实没有直言。
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王爷诓我!”白桑语气红了脸,“那难道遇刺也是假的?”
宋裕和觉得,有的时候白桑语这个脑子这么聪明也不是件好事。
到王府后,白桑语自己跳下车,气鼓鼓地回了府,门一关谁也不见。
任凭丫鬟在外面劝了半天也无动于衷。
宋裕和轻叹一口气,命人去开了窗户。他翻窗进去,和坐在软榻上的白桑语四目相对。
白桑语看愣了,噗嗤笑出了声,又立马敛了笑,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王爷来做什么?”
“来和你道歉。”
“小女子怎配得王爷的道歉。”
“骗你是真,但情意不假。”宋裕和立在窗前,对她的话也不恼,“当时不知该如何取得你的同意,用了些技巧。君子之修身,内正其心,我骗了你,总该来和你道个歉。只是,若是因我用了技巧才让你答应嫁给我,我也是不后悔的。”
“你!”白桑语一甩手站了起来,“那遇刺呢?”
“为博同情。”
“宋裕和!”白桑语气急,直呼大名,说出口又觉得不妥,自己先软了下来,“王爷……”
宋裕和走上前拥她入怀,声音轻缓:“我们不吵了好不好?我保证,日后绝无欺瞒。”
“下次不能这样了,明明是假的还让自己受伤,你不疼吗?”
“疼啊,以后不会了。”
婚期定在十二月初六,一个月之后。
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也足够白厉峥一家从嘉盛关过来。
皇后派来宫里的嬷嬷教导白桑语为正妃的礼节,稍有繁琐,但她学得很快。
连素来严厉的嬷嬷都赞不绝口。
“因为上心了,想着不能给王爷丢人,所以要好好学。”用膳时白桑语笑眯眯道,夹了口爱吃的鱼肉。
“谁敢觉得你丢人,我把他拖下去砍了。”
白桑语瞪了他一眼,嗔道:“王爷!”
宋裕和闻言笑笑,拍了拍坐在一旁听乐的若宜的脑袋:“好好吃饭。”
“我太佩服大嫂嫂了,你都不知道兄长以前是什么样的榆木脑袋,现在就像铁树开了花一样。”若宜也不怕,嘴裏含着饭含糊道,“嫂嫂你真厉害。”
白桑语听若宜说过几次,京中小姐很多都对宋裕和有意,有时宫中的宴会上会有出彩之人,明里暗里暗示过他,但宋裕和只当听不懂。
还有一次那家小姐捧着香囊的手都酸了,宋裕和愣是一动不动,只见那姑娘红了眼眶,之后一月都没出门半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临近婚期时,夜里京中落了雪。
白桑语推开门就看见下人都在扫雪,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落在身上,斗篷都来不及穿她就跑了出去。
宋裕和来时,皱着眉将自己身上的大氅盖在她身上,衣摆落在地上。
“怎么穿得如此少?”
白桑语不答,只是欣喜地仰头看雪,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说:“你看,这么大的雪,好看吗?”
宋裕和盯着她答:“好看。”
晚上时,宋裕和在院中堆了个雪人,白桑语上完教习课回来第一眼就看见了。
她欣喜地跑去看那半人高的雪人,指着它笑道:“鼻子竟是用玉如意做的,当真是价值连城的一个雪人。”
转头,对上宋裕和含笑的眼睛。
她的心颤了又颤,听宋裕和问她:“可否喜欢?”
“喜欢。”她答。
两人玩过之后坐在廊下看雪。
今夜无风,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很快就落满了整个庭院。
仆人上了酒,放在火上温着,白桑语倒了一杯抿了小口,整个身子都暖和过来。
她问:“王爷,此情此景,你可欢喜?”
“自是欢喜的。”
“王爷的欢喜是因何而来?”白桑语扭头看他,面前的人剑眉星目,是如画般俊俏的模样,当初树下初见,让她一见倾心。
“是我,还是她?”
宋裕和没听懂,微微侧目瞧她。
“王爷看着我时,想起的那个人是谁?”
宫里的人都说,祯王而立之年却并未娶妻,不曾有姑娘在侧,她是第一个。
若宜也说,她这个大哥哥从小到大都是没开窍的样子,对男女之事毫不挂心,整日游手好闲惹得皇后频频叹气。
可她能感觉得出来,宋裕和每每看着她笑时,就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她想知道。
那个困着宋裕和的人,那个让他受伤梦魇时念叨着的人,究竟是谁。
他到底是在同谁说“今年可想做王妃?”
“王爷曾说过不会欺瞒我,如今,可否能同我讲实话?那个唤作棉棉的姑娘,是何人?”
宋裕和愣住,不明白她是如何得知。
“遇刺的那天晚上,王爷半夜梦魇,抓着我的手唤我棉棉,问我,今年可想做王妃。”
如潮水般汹涌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是还在江南的时候,安棉棉给他倒酒,他鬼迷心窍地问她“可想做王妃”,她拿酒的手抖了一抖,清酒洒落。
想起安棉棉小鹿一样的眼睛望着他,一字一句地同他说:“若王爷喜欢我,即便被人嘲笑出身,我也愿意。”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想告诉她,安棉棉就是她。
可终归是不同的。
安棉棉与白桑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白桑语伸手抚上他的眼睛,就是这样的目光,温柔缱绻,深情不移,却如利剑般刺穿她的心。
他不是在看她,是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像是想在她身上寻到那个人的影子。
“是我的……一位故人。”
“是那个人吗?那个坚持了十多年,到头来是错的的那个人。”
“嗯。”
“她是谁呢?”
“是你。”
“我?”
若不是能看见宋裕和的神情,她真的会觉得他在骗她。
“我有一段与现在截然相反的记忆,梦里,你的父亲通敌卖国,被我屠了满门,你因为记恨我,埋伏在我身边,最后一杯毒酒,送我上路。在我身边那时的你,唤作安棉棉。”
“她喜爱甜食,是吗?”
“是。”
“那王爷喜欢的,究竟是谁呢?是安棉棉,还是白桑语?”
不知不觉,白桑语已经喝了一整壶酒,脸颊绯红,像是一触就碎的瓷器。
“你们是同一个人。”
“不是的。”
她还想喝酒,被宋裕和夺了酒杯。
“你喝多了,回屋睡觉吧。”
话音刚落,宋裕和只觉胸口剧痛,周遭白光乍起,晃得他睁不开眼。
再次睁眼时,他看见了安棉棉。
她一副沉静内敛的模样,正坐在椅子上。
周围是破旧不堪的祯王府,桌上还摆着棋盘与吃了一口的绿豆糕。
“我没有喜欢,宋裕和。”
他听见安棉棉淡淡开口:“我只是有些遗憾,如果我们一开始不是这样,我想我会爱上你的。或许是你从京城跑出来游历山水时的惊鸿一瞥,会让我记好几年。”
“宋裕和,我难过的是我们的结局明明会比现在好,可硬生生被赶到了尽头。如果我们的开始不是这样,如果是我自己,我想,也足够吸引你。”
这是……他死之后的事?
他想上前,却被一股力量往后拽,一直拽到阴暗潮湿的牢房里。
他卧在地上,手边是散落的酒杯。
原是这样。
他去求了佛,求佛让他看一眼安棉棉本来的样子。
他听见了他死后,安棉棉的话,于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是一个普通的,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而她,是万千宠爱的白桑语。
诚如她自己所言,如果是她,也足够吸引他。
他这一生啊,作恶多端,到头来还能得佛祖一丝怜悯。
奄奄一息之时,他仿佛回到了江南,他这一生最开心的那段日子。
新年可真热闹啊。
他在倒酒,他噙着笑问她:“今年,可想做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