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又去找苏念念了。”木意说这个时,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替自家小姐打抱不平。
“小点声,太子妃在午睡,莫要吵着她。”一旁稍微年长的丫鬟轻声提醒道。
她们的话一句不落地传到顾今朝的耳朵里,她静静听着,靠在床边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是她嫁给沈牧琛的第三个月,他去找了苏念念三次。
沈牧琛喜欢苏念念,是全城皆知的事情,两人自幼定亲,青梅竹马。
这个太子妃,早已内定是她。
一年前,贵妃苏氏串通宰相苏野意图谋害小皇子,东窗事发。
谋害皇嗣是诛九族的大罪,但皇帝偏爱苏氏一族,只将苏贵妃贬为答应,打入冷宫,罢免苏野宰相的职务,苏家子孙永世不得入仕途。
太子妃的人选,必须是出身名门的嫡小姐,皇后找了一圈,才选定了正一品大学士的嫡长女,顾今朝。
顾今朝的爷爷生前是帝师,父亲以前又做过太子太傅,顾家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豪门望族。
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沈牧琛去找过皇帝,却被大骂一通,禁足东宫。
他不想娶顾今朝,他想娶的是苏念念。
顾今朝倒是没那么大反应,她自幼便知自己的婚姻不会被自己决定,她一出生就受人追捧着,金枝玉叶、锦衣玉食地成长起来,自然也要失去点什么。
皇帝禁足沈牧琛,却没不让人去探望,下人们没有为难顾今朝。
她进去时,沈牧琛将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暴躁地让她滚。
待看清是她,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她会来,皱了皱眉问:“你来做什么?”
顾今朝走了进去,关上门将下人们都堵在外面,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笑着看他。许是没睡好,脸上长了些胡茬,眼睛也有些发红。顾今朝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挑眉道:“竟是凉的。”
“你到底来干吗?”沈牧琛渐渐不耐烦了。
“来救你。”顾今朝看向窗边,带着调侃道,“沈牧琛,你这东宫还真是有不老实的人。”
沈牧琛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窗边的角上,映着人影。
那人似是听见了,“唰”的一下就没了影。顾今朝转过头,没作理会继续道:“我知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给你。”
“普通人家尚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你我从出生就该明白,我们的身份,婚丧嫁娶都只能听长辈的。如今苏家倒了,你娶不到苏念念,皇后向陛下请旨,让我做太子妃,我做的是太子妃这个身份,嫁给谁不重要,只要那人是太子便可。”
换言之,无论太子是谁,她都要嫁。
“你想说什么?”沈牧琛冷静下来,眯了眯眼看着她问。
顾今朝说话时温柔平缓,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句句带刺:“你质问皇后,顶撞陛下,哪一桩哪一件是一个太子该做的?还是说,你不想要这个太子之位,想成为庶民,这样就可以和苏念念在一起?”
“放肆!”
“你若想救她,还她一个公道,那你必须强大。你要坐上皇位,统治这个国家,要所有人都对你俯首称臣。届时,你说的话就是圣旨,无人敢反驳。”顾今朝没理会他的震怒,带着笑手一指,“我这是在救你,也是在帮我。”
四皇子沈牧璟性情温和,待人宽厚,在大臣和百姓口中赞誉颇高,是沈牧琛最大的竞争对手。
沈牧琛如果被废,太子最有可能是他。
顾今朝在太后寿辰时见过他一眼,一身青绿的衣裳,坐在边上不争不抢,视线相对时礼貌地点了点头,向太后说贺词时也是温温柔柔的,让人如沐春风。
祖父说,这样的人最是可怕,让她一定要避开。她问为何,可祖父并没有说明原因,只让她务必避开。
她一直记在心裏,对四皇子敬而远之。
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顾今朝不想久留,刚开门就看见木心和木意站在门口,前面站着一个丫鬟。心下了然,转头对沈牧琛轻轻柔柔地问:“留着吗?”
那小丫鬟“扑通”一声跪地,求饶道:“太子饶命,奴婢只是路过,并未偷听。”
“无人说你偷听啊。”顾今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却依旧温和道,“你长得不讨喜,来日我嫁进来,不想看见你。”
顾今朝刚到家就被叫去书房,父亲立在窗边问:“你可知我为何叫你过来?”
“不该去东宫。”顾今朝老老实实答道。
“知道还去?”
“如父亲所言,太子品性良善,恭良正直,是益于百姓之人,女儿不想看见这样一个人,走了错路。”顾今朝接过丫鬟手里的茶,递给父亲说,“父亲自己也说过,皇子之中,沈牧琛是最好的选择。”
顾素之位居正一品,多番势力都想拉拢,最佳的办法就是顾今朝。
所以顾今朝从小就明白,这些皇子同她说话,与她逗趣,不是因为她面容姣好,也不是因为她精通琴棋书画,仅仅是因为顾府嫡女这个身份。
母亲同她说,总归是要嫁一个人,不如选一个品性纯良的,相敬如宾过一生。
她这个身份,将来亦不会受了委屈。
顾今朝便一直在挑,观察了好久选中了沈牧琛。
那时先皇后刚离世,皇帝封沈牧琛为太子,命大学士顾素之兼太子太傅。
晚饭时父亲偶尔会提及沈牧琛,说的第一句便是:“太子,是个顶好的孩子,但太过刚直。”
说完,又叹了口气。
顾今朝明白父亲的意思,这样的性格不够柔软,只怕将来宁折不弯,恐是软肋。
但好在沈牧琛不傻,顾今朝从东宫回来的第二天,宫里的聘礼就抬了进来。
她嫁给沈牧琛那天,连下了几天的细雨初停,路上还有泥土的味道。她坐在轿子里,偶尔有风将轿帘吹开,能看见好奇张望的百姓。
她下了轿子,沈牧琛早已在白玉台阶下等她,扶她下来。
千层白玉台阶,她走得很慢,身上的嫁衣让她几乎迈不开腿,但她依然挺直着腰板。
这样的场景让她很熟悉,仿佛曾经经历过。
她与沈牧琛一同跪在帝后二人面前,皇后看向她的目光慈爱柔和,笑着让她起来,说了几句官话。
一天的礼节结束,回到卧房,顾今朝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了木心和木意两人在房内。
待他们都离开后,才长舒一口气,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小姐,要不要吃点点心?”木意端着碟子凑近顾今朝,拿了一块放在她嘴边。
“好累啊,”顾今朝边吃,边道,她一直知道成婚很累,但是没想到竟会累到这个程度。她感觉自己现在腰都直不起来了,看了看在站在门口的木心道,“木心你也来坐会儿,都站了一天了。”
“奴婢在这儿给太子妃把着风。”木心摇摇头拒绝道。
她一直都是这样规规矩矩的样子,顾今朝也不管她,和木意对视下笑了笑,继续吃点心。
木心与木意都是陪顾今朝从小长到大的,木心年纪稍大些,行事沉稳,木意与顾今朝年纪相仿,很多小主意都是她帮忙出的。
“小姐,你今天是没看见,小少爷在屋里哭得可惨了。”
顾今朝有个弟弟,小她十岁,名叫今安。
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独对顾今朝言听计从,从小就爱跟在她身后,下了学堂,其他公子哥儿都去玩,就他说自己要回家听姐姐弹琴。
到处都说我姐姐美若天仙,我姐姐弹琴可好听了。
顾今朝也不嫌他烦,走哪儿都带着,倒是给顾母省了不少事。
顾今朝眼眶发酸,低头笑了笑,喝下一口茶。
前几日沈牧琛的聘礼到家时,顾今安堵着门不让太监们进去,被家丁拖走了,他又哭又闹地抱着顾母的腿求道:“我们不要这些,我们还回去,我们不拿这些东西换姐姐。”
尚在垂髫的孩子,以为聘礼是用来买他姐姐的。
门口的木心咳嗽两声,木意立马开始收拾东西,片刻就整理好了,把顾今朝扶起来,盖上盖头,乖乖立在旁边。
没过一会儿,沈牧琛就推门进来了,身后跟着喜娘。
是来闹洞房的,吃花生,桂圆,喝合卺酒。
两人靠得很近,顾今朝能看见沈牧琛眼睛里映着的自己。
没有笑意,没有爱意。
一杯酒下肚,有点苦。
待其他人都离开,顾今朝坐到梳妆台前卸下头上的发饰。
最后一个发簪取下,如墨的长发瞬间散下,脱了外衣放在一边。顾今朝刚想爬上床,就看见沈牧琛还稳坐在床边,就说:“让让啊。”
沈牧琛挪了挪,顾今朝躺好盖上被子就听他说道:“多谢!”
顾今朝用鼻音嗯了一声,闭着眼睛答:“各取所需罢了。”
“你与念念可曾相识?”沈牧琛问。
“都是世家的女儿,自会有碰面的时候。”
“我想把她接过来。”
顾今朝睁开眼,与他对视道:“然后呢?让她做妾?”
“以她的脾性定不愿……”
“所以,我做妾吗?”顾今朝睁开眼,与他对视,声音冷了下来。
两人婚后第一次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顾今朝就被叫起来梳洗,她要同沈牧琛一同进宫请安。
停了一天的雨,今日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木心看了看天,让木意拿着披风,怕晚一会儿雨下得大。
皇后失了一个小皇子,一年多了气色也没好起来,皇帝让顾今朝同她说说话,自己则将沈牧琛叫进了书房。
“雨天风凉,将窗户关上吧。”
“这雨看看也好,好几年没下这么久的雨了。”皇后望着门外说,“不像是个好征兆。”
“无论下多久,总会有晴天的。”顾今朝微微一笑,为皇后倒了一盏茶,轻声道。
皇后看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本宫记得你擅抚琴,可愿为本宫弹一曲?”
“都是女儿家的玩意儿,许久未弹手生了不少,母后不嫌弃就好。”
顾今朝自幼学琴,母亲说世家的女儿,琴棋书画须得样样精通,也好在她天资聪颖,学得并不费力。
从小便是官家小姐里的佼佼者,还记得有一次荷花池合奏,引得无数人侧目。
回家后奶母说:“我们大小姐啊,生来就是富贵的命。”
但那次母亲把她领到祠堂,让她跪在祖先面前反省。
她不知自己哪里错了,明明是给家族长脸的事,母亲又为何会动怒。
她很少被责罚,只是被训斥几句,但这次在祠堂却足足跪了半个时辰,越想越委屈,眼泪就掉了下来。
母亲唤她起来,把她抱在怀里,满脸的心疼,她说:“朝朝,慧极必伤,你还小,母亲不愿你如此出风头。”
那时的顾今朝虽不明其中道理,但好在听话,从此所有的聚会她都本本分分的,不露头角。
一曲终了,还没待皇后说话,门口就有宫女请安的声音:“奴婢参见四皇子!”
“老四来了,怎么不进来?”皇后往外看了看问。
顾今朝亦抬头看去,就看见一身青衣的沈牧璟逆着光走来。许是雨有些大,眉骨带着水滴,带着笑朝皇后俯身,声音清润道:“不想打断如此好听的琴声,便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瞧瞧,下着雨还乱跑,身上都湿了。”皇后露出笑容,让他赶紧坐下,又叫宫女拿来披风为他披上。
“儿子身强力壮的,不碍事。”沈牧璟乖乖披好披风,看向顾今朝,眼中蕴着些让人看不懂的意味,“早就听闻皇嫂琴艺了得,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
“靖安王谬赞了。”顾今朝微微一笑,再无他言。
待到天渐黑雨才停,沈牧琛来向皇后请安,顺便接顾今朝离开。
刚走到宫门口,顾今朝突然回头,看着身后的红墙绿瓦眼睛裏带着茫然地问:“这木鱼声何意?”
木心木意脸色一变,沈牧琛也转回头,皱了皱眉问:“哪有木鱼声?”
木心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扶住顾今朝说:“太子妃许是这几日没休息好,奴婢现学了套手法,回去给太子妃按一按。”
顾今朝点点头,跟着沈牧琛上了马车。
行至中街,顾今朝掀开车帘柔声道:“木意,路过金善堂去买一份糕饼回来。”
“小姐今日又不吃晚饭了?”木意点点头,笑着问道。
“突然嘴馋。”
转过头看了看闭目养神的沈牧琛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会自己回去。”
“怎么可能?”沈牧琛往后靠了靠说,“今日在皇后寝宫说了什么?”
顾今朝嘴角漾出笑容问:“为何告诉你?”
说完,也没看他的反应就下了马车,对着马夫说道:“把太子送去城北郊外最近的村庄。”
目送着沈牧琛的马车离开,木意瘪了瘪嘴说:“小姐还主动把太子送到苏念念那里,真不知道小姐是怎么想的。”
顾今朝没理她,提裙进府,路过跪在地上的花匠时停了一下,好奇地看着地上的花盆问:“这是要养什么花?”
“太子说养些蔷薇,让府里鲜活一些。”那花匠恭敬回道。
“可否劳烦帮我种棵栀子?”
“太子妃此言可折煞奴才了,”那花匠连忙说道,“栀子喜湿热,与京城气候不相宜,奴才会尽心尽力种好的。”
顾今朝喜欢栀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依稀记得自己闻过栀子的花香,很浓烈,让人难以淡忘。
在顾府时曾缠着府里的花匠给她种,但都没能种活。
母亲说她净会难为人,这喜欢温热潮湿的花,在他们这边哪能活得了?顾今朝自打出生就没出过京城,必不可能闻过栀子香。
顾今朝坚定地觉得自己必是见过的,她记得栀子花开时是白色的花瓣,还记得满园的花香。
木心净了手,扶着顾今朝靠在软榻上,为她按摩头部。木意在一旁点了炷安神的香,站在一旁轻轻扇着。
顾今朝自三年前开始,总说自己能听见木鱼声,说那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顾夫人找来大夫看了看,都说她身体无恙,不知其因。
好在只是能听见木鱼声,并无其他的反应,顾夫人让木心看着点,莫让人传出不好的话。
“木心的手艺越发精进了。”顾今朝闭着眼夸奖道。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木意见自家小姐睡着了,去里屋取了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和木心一同悄悄退了出去,吩咐其他人不许打搅太子妃睡觉。
顾今朝听见一声一声的木鱼声,她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很轻,却有些急。
很熟悉,但听不出来是谁,那人一遍一遍地叫着,声音却越来越小。
顾今朝睁开眼,屋里点了灯烛,她坐起身唤了几声,木心走进来看见她脸色一变,焦急道:“太子妃脸色怎么如此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顾今朝茫然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走到铜镜前照了照,镜中的人苍白着一张脸,仿佛病了许久。
“木意,去把太医请来。”
“等等,”顾今朝拉住木意说,“我没感觉有何不妥之处,许是这几日没休息好。”
“可您的脸色……”木心有些犹豫地说。
“无事,”顾今朝打断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皱眉道,“又下雨了?”
这一年如皇后所言,天气异常,连下了五天的雨。江南的水位上升,已经淹没了周边地势较低的村庄,皇帝派了三个官员南下治理水患,但收效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