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刚开始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不一会便如豆粒般砸在树叶子上,砸进池塘里,哗哗地下个不停。整个城市的楼房都变得蒙胧胧的,空气里溢满了清新湿润的味道。雾气升腾,湿漉漉的街道上昏黄的路灯罩着一团又一团寂寥的秋意。
京大医院三楼一角。走廊里的灯已经全熄了,黑漆漆的,凌晨的心理科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兽,吞没着世间一切声音。鸦默雀静的楼梯口,一个人影倏忽闪过,档案室的门悄然被打开。
电脑屏幕亮起时,幽暗的蓝光打在来人的身上,刻意包住的脸看不到半分慌乱。直到雨声渐微,来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却听“咣”的一声,电线绊住脚踝,主机猛地撞翻在地,成沓的资料随之撒下来,一片狼藉。
来人皱眉,弯身迅速收拾现场。锺錶的指针指向一点半,来人重新关上档案室的门,寂寂地下了楼。
夜,更静了。
连续几天加班,一场秋雨得以让宋摘星睡了个囫囵觉。凌晨六点不到,云月华惶急的电话便打了过来,宋摘星顿时睡意全无。
此时的京大医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媒体记者翘首以待,只等着院方出来给他们一些信息和解释。他们不断地质询,不断地发问,让整个京大措手不及,连院里领导一时都难以招架。
医院门口,宋摘星碰到一样急匆匆赶来的李唯西,连忙告诉他:“林帆重伤入院,目前还在昏迷。”
李唯西点了点头,声音夹带着一丝清冷,“他父亲打的。据说林帆昨晚又去私会,被他父亲打个半死。”
宋摘星脸色更是凝重,“本市最有影响力的人,儿子却是个同性恋,出了事便是满城风雨。”
“你研究林帆的课题我看了,准确的说,他应该是个双性恋。”
宋摘星微怔,昨天才刚刚给他的资料,没想到他功课竟然做得这么快。
两个人一路扒开拥挤的人群,却发现大厅里汇集着更多的看客。眼瞧着唯一的步梯口大家都在摩肩擦踵地排队上楼,两人几乎同时向对方喊道:“擦边走!”
话一出口,宋摘星和李唯西争相笑起来。
他们当然知道彼此说的都是心理学上的“擦边效应”,排队时避开中间走两边会前进得更快一些。会心笑后,两人随即跟着人群上楼,挨着扶手走,果然要比卡在中间快很多。
抵达三楼的身影才将将露出一半,就听到简一凡鬼哭狼嚎的声音,“人都快死了,你们快点!”
心理科档案室,云月华急急忙忙地进来拿关于林帆的所有资料。只是翻了翻上面的病历,一时却没发现他的。
“我昨天还在看,放哪了?”
云月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整沓的资料全部搬出来。挨个往下捋,终于在压底儿的地方将林帆的病历抽出来。
“文静,昨天谁最后一个走的?”
文静提着一口气,不知怎的每次和这个冷面主任回话都倍感紧张。
“不、不知道呀,昨天走得早。”
“奇怪。”
云月华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资料,又顺势看了看一侧的电脑,眉心猛不丁地一痛,连忙吩咐她:“你赶快去趟院保安室,调一下昨天咱们科的监控。”
简一凡带着李唯西和宋摘星来到重症加强护理病房时,林帆正安静地躺在那,一如他被送进来的样子。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成功的手术,监护仪上的心电参数却显示出如今他的状况不容乐观。
“我们已经尽力了,身体慢慢调养也可以恢复。但是从体征数据上来看,他现在毫无求生欲。” 外科医生看着病床上的林帆,无奈地对他们说道。
“一点想活下来的欲望都没有?”宋摘星心口一紧,这才是最难办的。
看着林帆脸上都是一些红紫的伤痕,简一凡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纱布,不可思议道:“他父亲怎么这么残忍,把他打成这样?”
李唯西没说话,上前慢慢掀开林帆的被子,赫然发现他上半身多数已皮开肉绽。宋摘星大惊失色,简一凡更是后退三步,再次嚎啕起来,“快,快盖上。我晕血……”
简一凡惊叫的当空,李唯西已将林帆全身检查了一遍,终于缓缓出口:“如果不想醒,怕是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那还用说!我要是被打成这样,我也想死!”简一凡适时地补充。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外科医生不无惋惜地问。
宋摘星在心裏摇了摇头,林帆现在处于昏迷状态,连基础的心理疏导都做不了。这种情况下除非他自己想醒,否则任它哪路神仙都没办法。
李唯西抬头看了看他们,墨玉般的双目在晨曦中一时变得明亮起来,“他身体的伤,多半并不是林父打的。”
“什么?”连带着外科医生,三个人同时发出惊呼。
整个医院异常忙碌,无论是院办公室,ICU病房还是心理科,像约好了似的一齐爆发。每个人都心如火灼,一面处理突发状况,一面还要解决现有的问题。急诊科手忙脚乱地接待踩踏致伤的患者,外科也给几个医护人员做了检查,医院像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每一个人都步履匆匆,没有半分闲暇的时刻。
心理科内,云月华和吴聪在办公室已经吵了半个多钟头。文静在外面听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明生药业的氟西汀我们一直用得很好,我认为可以多进一些,为什么你要阻止呢?”云月华习惯性地用食指敲击着桌子,语气并不友善。
“主任,我可不是阻止你,我的意思也是说多和其他公司的药对比对比,总得选个性价比最高的。”年逾四十的吴聪上前和她分辩,态度依旧礼貌客气,“你比如方达药业的氟西汀,价格比明生便宜,临床药效几乎差不多,得到的反馈也很好,将它一起考虑进来不是更好吗?”
“虽然明生的药贵一些,但哪怕多0.1%的优势,我们都应该选择更好的。”
“那你同时要考虑到那些没有社保,没有钱的患者,如果长期服用,势必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经济负担。”
“好和坏还需要选吗?”云月华难以想象连这种事情他都要争执。
吴聪盯着她,有些诧异比自己还大几岁的主任对世界的认知怎么还这么苛察。
“本来就没有纯粹的黑和白,更何况是微弱的好坏之分。如果能少花钱,我相信多数人不会在意那0.1%的差别。”
吴聪说完便转身出了门,窗外风声大作,留云月华在科室里刚要反驳,却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
文静站在门外看到吴聪头也不回地离开,挺身吸了口气,过了几秒才慢慢推开了门。
“主任,保安室说咱们科的监控这两天就坏了,马上来修。”
办公桌前的云月华脸色一黑,“坏了!”
她猜到有人偷过档案,如今监控一坏,连犯人是谁都抓不到。即便“冷面主任”的称号顶了十几年,如今的云月华再也坐不住,慌乱地向档案室跑去。
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几个人都在等李唯西的解释。
李唯西将简一凡喊过来,附耳和他说了几句,简一凡便先离开了病房,只剩下外科医生和宋摘星面面相觑。
“你说林帆不是被打成这样的?”
李唯西点了点头,而后慢慢掀开林帆的睡衣,上体皮开肉绽,下体更是没好到哪里去,到处都是血痕,让宋摘星不忍直视。
“你们看,”李唯西指着林帆的大腿和膝盖,“这裏的痕迹很重,是最早就有的,颜色也最深,呈暗紫色。小腿部位的伤很浅,摩擦度也不大,但从颜色上来看,基本和膝盖的伤时间一致。而林帆身体的上半部,除了脖颈处的勒痕,其他的伤口偏红色,部分发青,痕迹也没有下体重,是后来添上去的。”
“你是说上半部分有两种伤,轻伤是后来的?”宋摘星疑惑地看着他。
“对。”李唯西补充道,“准确地说,轻伤才是林父打的。”
“那重伤……”
“重伤,才是林帆不愿醒来的原因。”
外科医生还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宋摘星恍然大悟,“林父是羞于林帆以这种样子入院,所以才对外界称是他打的。上半身的伤最明显,也是最容易判定的打痕,好一招瞒天过海啊!”
“林父打他,不仅仅是为了这个。”李唯西看着他们,叹了口气,“林帆有典型的受虐型人格障碍,性取向已经被他父亲不容,如今make love的时候又弄回来一身伤,林父当然会大发雷霆。至于林帆现在不愿意醒过来,恐怕是他父亲威胁他,要把他的另一半置于死地。”
“不可能吧?”外科医生实在惊叹他的推理逻辑,心有余悸道,“毕竟是最有影响力的人,还能做这种事情?”
“林帆能有这种人格,跟他父亲少不了关系。”李唯西向他解释,“虽然我从未见过他父亲林雨泽,但从这种打痕以及林帆的性格特征上来看,他的父亲生活里是一个严肃、易怒,脾气很大的人。”
“看来想要治好林帆,要从他父亲入手啊。”
宋摘星一边感叹林帆的遭遇,一边又暗暗心惊李唯西观察入微的手段。林帆的课题她陆续做了半年,如果真交到自己手上,也难说有李唯西这样的进展。
正恍惚间,简一凡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你让我问的事,有消息了。”
然而话音未落,监护仪忽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病床上的林帆全身痉挛,一侧的心电图波动越来越弱,眨眼间已完全趋于直线!
“快!”外科医生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连忙喊向护士。
“准备心肺复苏!”
京大医院外汇集的记者越来越多,从鼎沸嚣嚷到喁喁私语,一直等待着医院透露一些林帆的消息。而台阶之上医院保安排成一排,为了防止踩踏再次发生,禁止任何一个带着摄像头的人进入医院。如今两方俨然行成两个阵营,互相对峙着。
这时,有人忽然从医院里跑出来,呼叫道:“林帆已经死了!”
干等了半个上午,一句话让所有记者一下子炸开了锅,再也不愿意坐以待毙,卯足劲向医院冲去。保安虽然拼尽全力阻挠,冲上来的人却越来越多。
“我们有知情权!我们是记者!”
声浪一波盖过一波,保安队伍几近被冲散,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队长转头看向同伴,隔着人群大喊:“喊院长!去喊院长!”
ICU外,连院领导都悉数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裏面的消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医院外的媒体随时都有可能涌来,情况愈发难以控制。
病房内,林帆再次恢复了自主呼吸,外科医生用近乎恳求的眼神看向李唯西。
“我们只能做到这了,能不能让他醒来,就靠你了。”
宋摘星只觉得如履薄冰,“林帆仍在昏迷,你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他醒呢?”
李唯西浅浅抬眸,“你忘记人的潜意识了吗?”
“怎么会。弗洛伊德老人家的心理学理论,哪里敢忘?”
宋摘星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说道:“用科学的语言来说,潜意识指的是已经发生但并未达到意识状态的心理活动。通俗来说呢,弗洛伊德把心灵比喻为一座深海冰山,浮出水面的是少部分,代表意识,而埋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的部分,则是潜意识。他认为人的言行举止,只有少部分由意识控制,其他大部分都是由潜意识所主宰。”
“所以说,即便林帆处于昏迷状态,他仍然能听见我说的话。”
宋摘星愣了愣,极为惊讶,“你要用他的潜意识将他唤醒?”
“是。”李唯西点头,目光坚定,“简一凡已经拿到了昨晚和林帆在一起的另一半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进入他潜意识的钥匙。”
外科医生听明白了,叹了口气,“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宋摘星想了想,临走前叮嘱他:“精神病学家莫雷诺提出的心理剧治疗方法,或许可以帮到你。希望林帆早点醒过来。”
李唯西浅笑了笑,似乎是想让她安心。宋摘星与外科医生关上门出来,向院领导报备了几句,正要分别,外科医生忽然拉住她,有些不解地问:“心理剧治疗方法是什么?”
“类似于角色扮演。”宋摘星知道他关心林帆,多解释了几句,“简单说就是林帆和李唯西将昨天发生的事情重演一遍,李唯西扮演林帆的父亲,将林帆的心病解除掉。”
外科医生恍然大悟,“你们心理学上那么多治疗的方法,和我们别的科室完全不同。我们负责身体,你们却负责心灵,让人敬畏。林帆的事情,一切就看李医生的了。”
宋摘星回身看了一眼ICU,房间内李唯西正举步维艰地与林帆进行“心灵沟通”。与时间赛跑,分秒必争,这样的重担压在肩上,想必机敏如他,一时也不能轻易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