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他。”
宋摘星看着外科医生,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眸中极是认真。
心理科办公室。厚密的云层压在天空上,看不到一丝阳光,让整个科室也变得阴郁起来。
云月华急着去院办开会,临走前将文静喊来,郑重其事地和她说:“档案室的钥匙从今天起,只能你一个人拿着。谁要是去调档案,都先在你这登记!”
“主任,没发生什么事吧?”文静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总觉得心裏不踏实。
云月华摇了摇头,略作思考,“大概是我多心,总觉得咱们科室病患的资料被拷贝过。”
“什么!”文静不可置信地惊呼,“这么严重的事情,谁干的?”
“我只是猜测而已。”云月华瞥了她一眼,照旧冷言道,“没有证据你别对外乱讲,先把监控修好再说吧。”
文静赶紧应下,再抬头时早已没了云月华的影子。看了看手中的钥匙,文静皱眉嘀咕:“不详啊不详。”
“医生!医生你看!我把我购物狂的女朋友带来了!”
裴新的叫喊打断了文静的思绪。顺着声音的源头,文静看见一个身穿英伦范儿酒红色双面呢大衣,蕾丝印花短裙,脚踩七公分尖头一字高跟鞋的女人正迎面向她走来。
会议几乎将每个部门的院领导都召集过来,所有人都一脸凝重,他们有权保护患者的隐私,但是面对媒体的连连质问,倘若他们不说,媒体便不会罢休。院长陈西晚如鲠在喉,此次事件牵连甚广影响甚大,稍一不慎,就会让京大医院陷进舆论漩涡,难以抽身。
午后没多久,保安队长再次抵挡不住。就在两方争得面红耳赤时,陈西晚带着云月华和一众院领导出现在京大医院门口,亲自面对那些记者。
“出于对患者隐私的保护,我们不能够对大家透露太多。林帆重伤入院,我们已在做最大努力抢救,现在还没有结果。”
陈西晚今年五十六岁,精神矍铄,眉目有神,只看一眼便知年轻时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他看着眼前的一众记者,尽可能传达出朴素与真挚的语言,希望大家安静下来。
然而记者太多,场面又刚刚失控过,现在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林帆到底怎么样了。
“林帆被林雨泽打死了吗?”
底下有记者开始发问,慢慢地,更多的质疑向他们涌来。
云月华刚想上前,暗中却被陈西晚单手拦住,示意她不要多说。他们就这样平静地看着记者们,内心的焦灼感却随着诘问声越来越强烈。
这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了,云月华想。然而当记者们又一次冲过来,连院领导都没有退路的时候,一记电话忽然让云月华惊呼起来。
“林帆醒了!”
ICU病房里,李唯西静静看着睁开眼睛的林帆。他的眼眶中透着血丝,眸光却清澈晶莹,他看着李唯西,唇角动了动。
李唯西知道他想说的话,轻轻道:“你父亲不会动你的朋友。”
林帆微微一笑,呼吸虚弱,脸色更加苍白。李唯西接着说道:“现在医院外面围了很多记者,都想知道你的消息。有一点我想不通,你是半夜被送进来的,知道的人很少,为什么媒体一大早就来医院围堵了?”
林帆垂眸,躺在病床上他如今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我不知道。”
他沙哑出声,眸光瞬时黯淡下去。李唯西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有些不忍。静默片刻,他再次开口:“那些记者得不到消息不会走的。”
林帆斜睨着他,栗色头发垂在耳边,明润而又柔软。
“告诉那些记者,我已经分手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边,落成如星子一样的斑点。李唯西知道他的意思,只有这样说,他的另一半才能与自己彻底无关,才能逃脱父亲的惩罚。然而他的眼泪却代表着他的无奈与无助,即便是富豪的儿子,也仍然要面对那么多流言与谩骂。
李唯西起身,离开病房时扬眸看了一眼窗外。即便阴云厚重,风中摇曳的花草仍旧一片葱茏茂盛。有时候人活得并不如那些植物随意,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无忧的人生。
屋檐上几只燕雀振翅而飞,奔向泼墨一样的天空。
医院的危机解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忙活了大半天的简一凡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女人贴到自己身前,两眼放光。
“韩蕊,你干嘛?”裴新一忙去拉她,“乖乖等医生。”
“亲爱的你看看他,”叫韩蕊的女人拽着裴新一起来到简一凡面前,扯起简一凡的外套就说,“Gieves的夹克,十几万一件。还有裏面的针织衫,Versace秋冬限量版!istkunst的直角裤,单品也得上万,还有这个piaget polo的蓝色腕表,两百万不止。”
“啊?”裴新一时像看着外星物种一般看着简一凡。
“没……没想到……”连测量室里的文静都无法呼吸,“知道你是个富二代,没想到你天天带这么多钱出来。”
从一大早来到医院,简一凡一直在外科待着,还没来得及换工作服。如今被这个叫韩蕊的女人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挨个分析一遍,他倒像被人脱|光了似的,极不好意思。
“我妈给我买的,我哪儿知道多少钱。”简一凡大言不惭地辩解。
他刚说完,宋摘星也走了过来,简一凡像看到救兵一样,“阿星你快看看这个女人,她有没有妄想症什么的啊?”
“你才有妄想症。”韩蕊白了他一眼,“我就是对衣服感兴趣而已,你就算了。”
简一凡被堵了一鼻子灰,干脆闭嘴。宋摘星看到了裴新,又看了看韩蕊的打扮,知道他终于把女友带来了,连忙问文静:“测量结果出来了没有?”
“出来了,在这。”
宋摘星接过单子,看了看韩蕊,又看了看裴新,立刻安排文静道:“你再给裴新做一下测量表,韩蕊你随我到咨询室来。”
文静虽然疑惑,但仍带着裴新进了测量室。简一凡正想去换衣服,一个二三百斤的男人忽然上楼来,看向他问道:“请问简医生在吗?”
简一凡立刻被一道阴影笼罩住:“您要咨询些什么?”
那男的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笑起来,“太胖了,想减肥。”
简一凡看他穿着朴素,闲聊道:“平时喜欢运动吗?”
男人摇了摇头:“一点都不喜欢。”
“那可以意念减肥。”
“意念还能减肥?”
“对。”简一凡凝视着胖男人,“躺在床上就能瘦。”
男人有些惊诧,胸脯上的肉随之一颤,让简一凡觉得整个科室都晃动起来了。
心理科重新恢复生机,文静继续接待病患,只是忙碌之余常常转头看向隔壁的咨询室,有些魂不守舍。身穿酒红色大衣的韩蕊就等在门外,她皱着眉,奇怪医生怎么与自己的男友聊那么长时间。
咨询室2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海的油画,平静的海面点缀着几只海鸥,看后让人心生平静。
宋摘星看着裴新,温柔地问:“你女友身上的衣服,都是你陪她一起买的对吗?”
“嗯。”裴新点头,随即看向她,“她到底什么病啊医生?”
宋摘星很长时间没有回答他,直到裴新有些不耐烦,宋摘星才缓缓开口:“咱们已经聊了一个多小时,我现在对你也算有了基本的了解。你有过三个女友,虽然程度不同,但多少都有经常购物的习惯。而你现在的女友韩蕊表现的更明显一些,虽然你觉得她有心理疾病,但你仍然爱她。”
“没错,我爱她。”对于这一点,裴新倒从来没有否认过。
“但你刚刚也说,你和她初识的时候,她的购物习惯还没有这么疯狂。”
“是。”
“你的第二任女友,在刚开始与你认识的时候,也不爱购物。”
“是。”
“你的初恋,在认识你之前也并不喜欢买东西。”
“好像……是……”
宋摘星看到裴新开始皱起眉头,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在你小时候,你的父亲离开了你们母子,让你和你妈妈从此无依无靠,吃了很多苦。”
“是,我刚才都说了。”
宋摘星没有理会裴新的急躁,继续温和地说道:“你父亲离开你妈妈的原因,是因为你妈妈大手大脚经常花钱买衣服,导致家里经济很拮据是吗?”
“是的。”
“你讨厌你的父亲,因为他抛弃了你们。”
“是。”
“你心疼你的妈妈,就算她爱买东西,你觉得都是理所应当。”
“是。”
宋摘星不再发问,房间中一时安静无比,甚至静得有些可怕。
裴新眼神忽然黯淡下来,浑身开始有些颤抖,“我刚认识蕊蕊的时候,她还没有那么爱买东西,都是我劝她应该对自己好一点。我带她去商场,给她买很多很多衣服、包包、鞋子,再后来,她买东西把钱花光,我就刷信用卡给她买。直到现在,她花钱大手大脚,毫无节制,让我承受不了经济的负担,我才意识到她的毛病。”
“从测量单上看,韩蕊只是有些焦虑和轻微的强迫症。购物并不是心理疾病,相反,它可以减压。只要适当的购物,人的心情会更愉快。”宋摘星给了裴新足够的反应时间,才又说道,“但是你却有更严重的心理障碍,已经影响了你大部分的生活。”
过了很久,坐在宋摘星对面的裴新慢慢抬起头来,对她惨淡一笑,充满着无助和无奈。
“三个女友,都是被我培养起来的购物习惯吧。我以为是她们在影响我,其实是我在影响她们。”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我很高兴。”
裴新摇了摇头,眼泪随之流下来:“我爱我的妈妈,遇到每一个女友,我都会希望她们变成我妈妈的样子。可我妈妈已经死了,我变成了一个真正无依无靠的人。”
宋摘星目光温柔地看着他,她诱导他去揭开自己的往事,当他清楚地说出事情背后的成因时,他就已经在恢复了。心理科每天接待那么多人,像裴新这样的却不多。很多人都在埋怨别人,痛斥别人,而他已经明悟到要自我改变,自我成长才能让事情发展得更好。
而成长总是很痛,也总是很难。
裴新抽噎,他的余光看向门口的方向,和她说道:“我不会再来了。”
宋摘星意识到他的想法,“你会和你女朋友好好在一起的对吗?”
他低头,声音更低,“我要将我的病告诉她,是我不好。”
宋摘星缓缓道:“你没有不好,你只是心裏没有与你的父亲达成和解。你痛恨你的父亲抛弃了你们,而当时年幼的你暗暗发誓,长大后要像父亲一样照顾你的母亲。可惜你的母亲过世让你不能如愿,所以你培养了一个又一个像你母亲的女朋友。裴新,让自己休息一下吧,你会拥有更好的生活。”
她知道这些话他都听懂了,他的眼泪越流越多,顺着面颊落到他的手掌心。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他决定在这一刻忘记他儿时的誓言——他没有对不起自己的母亲,相反,他终于明白该如何与逝去的母亲共处。
阳光乍泄,从云层中闪耀出惊人的光芒,透过玻璃窗倾洒下来照在裴新的身上。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悲恸的孩子,像身后那个藏在大海油画里,一只不合群的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