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唯西在宋摘星的病房守到中午,期间父亲被找到送回了疗养院。父亲已经再次陷入痴獃状态,被找到时一个人小便失禁躺在垃圾桶旁边。回疗养院的路上,听孙鸣说不到六十岁的父亲老泪连连,一直喊着李唯西的小名,再问别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曾是多么骄傲和受人敬仰的医生,救治过那么多的病患,永远丰采高雅,灼灼辉光。可惜一朝动荡,如今连作为人起码的尊严都被践踏殆尽,让他心裏愈发难过。
宋摘星醒来时已是黄昏,简一凡正倚在一边打瞌睡,日光消残,整个医院一片安谧。
她戳了戳简一凡,简一凡立刻惊醒,赶紧拿起手机给李唯西打了个电话,这才转头开始喋喋不休地埋怨她。
“阿星啊求求你了,能不能少受点伤?加了一天班还要照顾你,我连约会的时间都没了!”
宋摘星愣了一会,没好气地瞪他,“我还是病人呢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
简一凡叹了口气,十分无奈道:“夏夏来做治疗,李唯西不得已才让我替他。我已经给他打了电话,一会他就来伺候你了。我的大病人,你行行好,可不可以注意保护自己一点啊?”
宋摘星被羞得面红耳赤,还没说话,就听简一凡跟机关枪似的继续说道:“受伤体质啊受伤体质,大家都说你容易受伤,但是拜托我的大小姐,你能不能多点眼力见?经常把自己反锁在家,把醋当生抽,忘记拿钥匙,去超市转个身都要把货架上的玻璃壶打碎,被开水烫伤等等就算了,但是——”
简一凡回瞪她,眉毛都挑得高高的,“夏强打碎玻璃的时候,你明明可以躲过去的对不对?拿钉子的病患扎你的时候,你也有反应时间的对不对?甚至王奶奶推你,你要是多一点眼力见儿,也不至于受伤的是不是?”
宋摘星被简一凡怼得哑口无言,吞吞吐吐道:“我当时,我当时真没看见。”
简一凡:“我的‘慢一拍’大小姐啊,你不用看见,‘快一拍’就可以了。答应我,就快那么一点点就可以。”
宋摘星皱了皱眉,“一凡,是不是科里的同事嫌我添麻烦啦?”
简一凡沉重地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同事们哪敢说你啊。再说她们要是说你我还不愿意呢。阿星啊,你这一年,受伤没八十次也得有七十九次了,就这个凳子,我因为看护你都坐过二十回了。长点记性好不好?”
看着他满眼真诚的乞求,宋摘星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下次争取多点眼力见儿,不受伤!”
“乖孩子,乖孩子。”简一凡抱着她一条胳膊眼泪都快出来了。
宋摘星这才觉得自己肩酸背痛,腰跟断了似的。赶紧抽出自己的胳膊,和他挥手,“快去约会吧,和高璨发展神速啊。”
简一凡给她拿了腰垫让她半坐起来,又喂了几口水才说道:“跟林莞和李医生的恋情比起来,我的爱情故事才是小巫见大巫。”
乍一提起林莞,宋摘星思绪飘忽,也没往下问,轻微地咳了两声。
简一凡收拾完,探身和她说道:“李医生让我在你醒来的第一时间就给他打电话,我看他这愧疚心太强烈了,你要好好敲诈他一下,不枉受这么重的伤!”
宋摘星笑着打哈哈,给他做鬼脸,“几天就可以好,我身体素质很强的。”
简一凡冲她翻白眼,恰好李唯西进来。好像是跑着过来的,额头上矇着一层汗,扶在门框上大口喘着气。
宋摘星低了低头,长发随着垂落,搭在自己的指尖上。
简一凡一面往外走一面发出解脱的呼声,步子还没完全迈出去,给高璨的约会电话随即拨通。临走时给李唯西做了一个OK的手势,示意让他放心。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安静得有点诡异。
他慢慢走到宋摘星面前,看着她包着纱布的额头以及被摔青的半张脸,竭力稳住自己的呼吸。
“还疼不疼?”
宋摘星眼泪哗的就下来了,满腹的委屈化作一拳又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
“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要把我撇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万一你死了怎么办,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宋摘星发疯似的向他嘶吼,每句话都如刀子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耍人是不是很好玩,为什么带我过去还不让我参与!为什么那么危险也不说,我恨你,李唯西,我恨你……”
她的手被李唯西紧紧握住,直到她哭累了打累了才彻底安静下来。李唯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宋摘星,像在跳脚的小兔子,明明前一秒还很温顺,后一秒就冲人龇牙咧嘴。
“对不起。我以为你能亲眼看到我父亲。”
他嘶哑出声,连着两天未睡身体疲怠不已,然而握住她手心的时候却为她传递着丝丝暖意。
宋摘星用另外一只手抹了把眼泪,别过头去,“叔叔找到了吗?”
“嗯。”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现在告诉她,“王奶奶杀死王爷爷之后,自杀了。”
宋摘星心尖一凉,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那个疗养院太苦了,你把叔叔接出来吧。”
李唯西给她递了一方白色干净的手帕,宋摘星愣了愣,没接。
李唯西轻轻叹气,挨着她坐下。此时她还扭着头,倔强地不愿搭理他。
“作为感谢,”他握拳抵在唇边,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以问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他平时待人看似平和,实际却很疏淡,这是科里的人都感受得到的事实。温柔对他来说好似是天生的品质,跟对谁无关。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弃美国大好的前途回国,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选择了京大,更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过往经历,就连八卦王子简一凡都没有打听到关于他过多的消息。还有他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出事,大家都还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人。他就像漫天浩瀚星辰下的一泓湖水,缄口不言,永远平静。
这真是一个令她心动的交易。
“无论是关于什么的秘密,你都会告诉我?”宋摘星缓缓扭过头来,意味地看着他。
“是。”他点头,“你是现在问还是留着以后问?”
“现在问!”
李唯西甚至做好了交代一切的准备。
宋摘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忽然很兴奋地问道:“你和林莞谈恋爱,谈了多久?”
李唯西本还一脸淡然,却在听到她的问题时瞬间狂咳起来。宋摘星怔愣地看着他,憋着气等着他咳嗽完告诉自己。
李唯西大为窘迫,惊讶于她想问的秘密竟然是这个。
“我和她没谈过恋爱。”
“这怎么可能?”
李唯西非常坦诚,“她在美国追我时生过一场病,当时她没有亲人,朋友也不在身边,我就在医院守了一夜怕她出事。后来她苏醒后知道了这件事情,就到处说是我女朋友了。”
“啊?”宋摘星沮丧至极,“还以为你们的爱情惊天动地呢。”
李唯西浅浅一笑,出口却是斩钉截铁,“我从来没有女友,大学时没有,研究生没有,博士时也没有。”
“你没有喜欢的人吗?”宋摘星十分不解。
李唯西面色清朗,久久盯着宋摘星,眉目闪烁着耀人的光彩。
“这是另外一个秘密了。”
深夜心理科。四周一时静极。
黑影子的人蹑手蹑脚上了三楼,躲开监控,这才拿了钥匙打开档案室的门。来人伸手将放在桌子上面的一沓论文课题翻了一遍,最终抽出了宋摘星的那一份。
那是一双不染尘埃,白白净净的女人的手,动作仓促不稳,连带着呼吸都惶急了几分。
今天是上交论文课题的最后一天,大家都将自己的研究成果交了上来。如果能登在心理学核心期刊上,意味着这个医生不仅仅声名鹊起,还能迅速在科里升职甚至拥有出国深造的机会。
而宋摘星,是这个黑影子的人的唯一对手。
黑影笑了笑,张狂的眉眼下尽是满足。
午夜钟声响起,黑影子的人悄悄地关上了门。她的手里还拿着那份十几页厚的课题,步子轻快有力,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科室外寒风料峭,厚云堆积,充斥着阴谋的味道。
一连又过了半个多月,汉州迎来了冬日第一场大雪。
今天恰好是夏夏前来复诊的日子,科里的同事都很喜欢这个渐渐话多的孩子,还特地准备了礼物送给她。李唯西刚从疗养院回来,发梢上沾着细碎的雪花,衬得脸色苍白疲惫。
胡梨很是心疼,赶紧给他递上一杯热水。李唯西道了谢,便忙着去准备夏夏的资料。这阵子一共为她做了五次咨询加两次团体治疗,夏夏的抑郁症明显减轻了一些,让他在照顾父亲之余欣慰几分。只是一想到夏夏的父亲夏强,他的眉头不自觉又皱起来。
隔壁咨询室,宋摘星正在给郭洪泉谈话。
“然后呢?”宋摘星目光温柔地看着一直在倾吐心声的郭洪泉。
“公司快倒闭了,唉。”
“还有吗?”
“小寒妈还闹着和我离婚,真是头疼。”
很长时间的静默。
“然后呢?”
“我吃了两个月的药了,身上的疹子也没见好。”
“你接着说。”
郭洪泉有点急了,“大夫,我家小寒还是不能说话,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到底是不是心理问题?不是的话咱们就不要浪费时间,我赶紧带着他再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宋摘星不动声色地看着郭洪泉发作、嘶喊,也不驳斥他,直到郭洪泉最终平稳了心绪,宋摘星这才缓缓说道:“你还能多聊聊你作为父亲的角色时,为家里人做过什么吗?”
郭洪泉有短暂的怔忪。
“父……亲?”郭洪泉觉得这个问题极其可笑,“我做的还少吗?天天喝酒陪客户,累得跟孙子似的。他妈,一分钱不赚,在家贪吃贪喝,就伺候郭小寒一个人,还把我儿子给伺候得说不出话来了。远的不说,我一个月往家里交的生活费就够他们娘俩无忧无虑了,他们还想怎么样啊?我公司里那么多员工张着嘴等着我发工资,我不干活不出去陪客户,他们娘俩就要喝西北风!论贡献,我是家里第一,可谁又能体谅体谅我?”
兴许是说的太过激动,郭洪泉又开始拼命地挠后背,那个地方让他痒得难以忍耐。
宋摘星:“你因为后背上的病,有多久没去公司了?”
“半个月了。”郭洪泉冷哼一声,“电话都快打爆了。有什么办法。”
“你现在睡眠怎么样?”
“哪里睡得着。看电视看到夜里两点,困了睡一会,四点不到就起来继续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心裏才不那么烦。”
宋摘星看了看时间,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其实他的病症宋摘星已经基本了解。
“你后背的疹子可能不是皮肤病,而是心理疾病造成的。我希望你回家之后能好好地和小寒聊聊天,不要让他看到你的压力和焦虑。小寒是个好孩子,他的言语功能障碍大部分原因在你身上。”
“这怎么可能?”
“你懒于承担做父亲的责任,更害怕承担做领导的责任,只有生了病你才能不去公司,你才能受到别人的照顾。别看小寒是个孩子,但他能清楚地听到你的心声,理解到你潜意识里想做的事情。你回去要耐心地和小寒解释,让他知道自己拥有一个健全人格的父亲,其实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
宋摘星看着郭洪泉的脸色由红变白,微微变缓了语速,“你不要一直和他强调你为了他多不容易,也不要处处挑他的错。你们应该是朋友,你要告诉他,你为他骄傲。”
郭洪泉后背又痒了,钻心的痒,但他这次忍住了,最后问了一句:“我的病会好吗?”
宋摘星点点头,“只要你学会承担,不再逃避了,病自然就好了。”
郭洪泉嘴唇嗫喏,似乎有些不放心,又问道:“你之前接诊过像我这种情况的吗?”
“出于对患者隐私的保密,我只能和你说,之前有个一到冬天就开始低烧的病人,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但一到春天自然就好了。”
郭洪泉一愣,“为什么?”
宋摘星笑了笑,“因为他不想冬天上班。”
窗外白雪皑皑,带着寒气呼啸纷飞。郭洪泉裹紧了上衣,下意识想到小寒学会说话时也是一个冬天,第一声喊的就是“爸爸”。
夏夏从李唯西的咨询室出来,正好碰到忙完的宋摘星。眼睛里存着泪,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
宋摘星特别讶异,半蹲下来轻声问她:“夏夏怎么了?之前不是心情愉快很多了么?”
来过心理科多次,夏夏早就跟宋摘星很亲近,如今被她一问,更是泪水决堤。
“我爸爸又发脾气了。”
宋摘星皱眉,“爸爸不是也在改变吗?”
夏夏摇摇头,“今天很凶,还跟唯西哥哥说很难听的话。上次也是,把唯西哥哥的凳子都踢翻了。”
宋摘星更加吃惊。她刚刚痊愈,并不知道这件事,也从未听科里其他同事提起,看来是李唯西有意隐瞒。
“你知道原因吗夏夏?”宋摘星扶着她的肩膀,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问,“有什么事情刺|激到爸爸了吗?”
夏夏抽泣道:“是妈妈。妈妈不肯原谅爸爸,从不来见我们。”
宋摘星知道夏夏父母早已离异,并且她的妈妈已经有了新的家庭,看来并不想和夏强再有什么联系。
宋摘星感叹了一句,“可是爸爸要靠自己才能好起来啊。”
夏夏直接扑进宋摘星的怀里,嚎啕大哭。宋摘星紧紧护住她,不忍心让她再多受一分伤害。
刚安抚好夏夏,简一凡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神秘兮兮地和她说:“云主任把文静骂的狗血淋头。”
宋摘星微怔,“文静怎么了?”
简一凡:“好像弄错了什么资料,出了事故。”
“你确定吗?”宋摘星难以相信,“文静待了那么多年了,一向很谨慎的啊。”
简一凡挑眉,“还没打探到最新消息,不好说。”
宋摘星偷偷地嘱咐他,“一定要好好问一下。”
简一凡接了“圣旨”更是兴奋,连声应好。宋摘星又问:“多动症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我家璨璨交给我的任务能不重视嘛。”简一凡嬉皮笑脸地回答,“毛毛那孩子在听课、写作业和休息时间上安排得都有问题,这才导致成绩不好。其实他都算不上多动症,多练练专注力就没事了。”
宋摘星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知道是下了不少功夫,笑得更加灿烂,“完美交差,你家璨璨该好好感谢你了。”
两人正说着忽见吴聪副主任从办公室里出来,看他脸色不太好,简一凡赶紧拉着宋摘星往里躲。
“怎么了?”
简一凡示意她噤声,以最低分贝回她,“好像要和老婆闹离婚。”
宋摘星大为吃惊:“吴主任?离婚?他是全科里最疼老婆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