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风声鹤唳(2 / 2)

心理科医生 夏至 4810 字 1个月前

事情进展到现在犹如一座大山压得两人喘不过气,宋摘星紧攥拳头,心口起伏不定。

她抬头,看着一身疲惫的他,心疼道:“高璨起诉了你,你准备怎么办?”

“应该的。”他言简意赅。

“可是伤害她母亲的人根本不是你!”

她替他抱不平,然而她话音刚落,李唯西便淡淡回道:“是我的病人,理应由我负责。”

她像一只完全泄气的气球,明白他在用医生的准则约束自己。可是……她眼眶湿润,狠狠吸了口气,事情进展到如今的地步,真的不甘心。

病房里忽然传出呻|吟的声音。

两人微微一惊。李唯西随即打开门准备进去,宋摘星跟着他,却被他一忙拦住。

“父亲需要休息。”

宋摘星嗫喏:“我……我想看看叔叔。”

李唯西看着她,眉目疏朗,片刻才道:“等父亲完全清醒了,我会带你见他。”

他随即转身,侧脸轮廓冷傲分明,令人看不透其中意味。

门戛然阖上,宋摘星站在原地愣了愣,一股疑虑从心头升起。她觉得李唯西今天很怪,和自己很是疏远,他们刚刚捡了条命回来,庆幸逃脱还来不及,但他刚才的态度却毫不似刚刚经历过生死一样。

病房中还在不断传来痛苦呻|吟的声音,宋摘星缓缓转身,背对房门而去。走廊里空空荡荡,明明炎热的季节,这一会却给人刺骨的凉意。

心理科咨询室。

夏季蝉鸣透过窗玻璃不断传进来,沙发上的病人直觉得聒噪不堪,难以忍受。

王守才拒绝任何看诊,妻子顾莲实在走投无路,恳求简一凡劝劝自己的老公。

进入咨询室之前,简一凡大体了解了王守才的病情,而他之所以拒绝手术,据顾莲讲主要原因是因为家里没钱,老公不愿意再给家里增添负担。

简一凡看顾莲穿着得体,保养得当,不像穷苦人家,有点奇怪顾莲的说辞。所以刚一进门,就先递给王守才一壶茶水。

“刚沏的新茶,尝尝可不可口。”

茶的香味直入心肺,王守才没有拒绝,将茶倒在瓷盏里细闻了闻。

他一愣,“六安瓜片?上品啊?”

简一凡更加吃惊,“闻闻就知道了?”

这是客户送给爸爸的茶,简建国喝不完,他就从家里拿了些到医院,实在没想到病人还有这个本事。他故意拿着好茶来,就是为了试探他们的经济状况,看来顾莲也没有说实话啊。

王守才恹恹地放下茶,闭目养神,“我以前常喝。”

简一凡看得出他有聊天的欲望,凑上前来就捡他感兴趣的问:“你是卖茶的吗?”

王守才没睁眼,鼻息哼哼,“医生就是医生,没什么见识。”

简一凡脸色微变,“你怎么能看不起医生呢?我们能看好你的病。”

王守才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里,唉声叹气:“快要死的人,别和我一般见识。”

这种道歉简一凡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佩服至极。

他往王守才身边靠了靠,问道:“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说,或许我们可以帮到你。”

茶香气氤氲在两人周围,王守才缓缓睁开眼睛,喑哑说道:“能不能早点死?再耽搁下去,还得花钱。”

简一凡站起身走向办公桌,恢复了正经的口气,“不想看病就是因为不想花钱是吗?如果把不看病这件事当成百分之百的可能性,那不想花钱这个原因在其中能占多少百分比?”

“百分之百。”

简一凡在远处坐下,拿起笔沙沙写着,半晌抬头,“我成全你,这病不看了。”

王守才懵怔片刻,眉头立刻舒展,连说了几个好。

“不过,”简一凡趁机补充,“据我所知你家里还有点钱,这些钱你准备作什么用?”

王守才张了张嘴,半晌没说话。

简一凡低头,接着在他病历上写字,“咱们互相配合吧。”

王守才当即明白他的意思。他慢慢端起茶杯,尝了一口谷雨时节的新茶。

他缓缓说道:“我家里有个丫头,从小没受过罪,学习还好,今年高中毕业后准备去国外读书的,可我得了这个病,再给她钱花就难了。”

能撬开他的嘴已然成功一半,简一凡接着一针见血地问道:“我看你和顾阿姨都是体面的人,难道得病就一下子让你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吗?”

若说普通人家有这种情况,简一凡倒说不出什么,可眼前这个人物明显不是前者。

王守才停了半晌,叹气:“我很久前养了一只猫,小的时候喂进口奶粉,等大一点天天喂肉,把我最好的东西都拿给它吃。就在我以为它可以陪着我,和我作伴的时候,它却忽然离开了我。有段时间想不通它为什么离我而去,后来想明白了,因为它长大了。”

王守才说到这,眸光失去了色彩,苦笑道:“长大了,吃得就更多,想要的就得更好。别说猫了,人也这样。”

简一凡放下笔,关切道:“如果你接受手术和用药,费用也就相当于你女儿出国一年的学费,毕竟关乎自己的生命,完全不再考虑了吗?”

王守才摇头,“我知道癌症不好治,就算这一会把钱花了手术成功,可后面每年的药钱就是个无底洞,我不能耽误我丫头。”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更想让你活着?”

王守才耷拉着头,哀叹道:“可惜现在厂子也关了,要是我还能再活个几年,一定能把厂子干大一倍。到时候,给我家丫头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他说到最后嗓子里像塞了一块海绵,听着心酸又难过。他一直低着头,让简一凡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简一凡知道,此时他的眼眶里一定含着泪。

“你女儿学什么专业?”

“嗯?”

简一凡接着问:“你女儿不是学习很好吗?准备去国外读哪所大学?”

王守才抬起头,露出一些骄傲的神色,“收到了哈佛大学商学院和耶鲁大学管理学院的录取通知,我家丫头有主心骨,让她选择吧。”

简一凡笑道:“看来学的是金融类专业,毕业了或许还能帮你做生意。”

王守才也淡淡笑起来,“以前是这么打算的,不过现在厂子不行了,我也不行了,丫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你留下这笔钱,主要就是为了给你女儿上学用吗?”

王守才点头,“一直忙着工作,陪她的时间很少,特别是我破产……”

他顿了顿,又叹道:“算了。我注定是个失败者。”

简一凡看他一直垂头丧气,将钢笔斜插|进胸前口袋里,缓缓起身。

“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大问题,你的病情我会和科里汇报,看看科里能不能凑些钱出来帮助你。”

王守才愣在原地,眼睛中射出精芒。窗外蝉鸣噪耳,他忽然觉得或许自己还能听到明年的蝉鸣,有时间等待明年的夏天了。

而简一凡只从他眼神中看出了求生欲,仅此一点,他就满足了。

夜色正浓时,宋摘星来到了西山精神病院。幽蓝天空中星辰闪烁,新月辉光皎洁,像织了一张柔软的纱笼罩在她身上。夜出奇得宁静, 柳枝半垂的小径上有个黑色的人影,眸似黑珠正默默地看着她。

他鲜少没穿医生服,夏夜里只随意穿了一件衬衫,扣子松松系着,下身着一条黑色束脚裤,倒将他衬得高挑笔挺,风姿斐然。

宋摘星扎了束马尾,眼睛又大又亮,穿着背带裤的样子更像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

时越率先开口:“好久不见。”

即便他站在路灯下,宋摘星一时也难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语气有些严肃,不像平日的他。

她还有些虚弱,讲话慢慢的,“听说高璨做了你的助理。”

时越:“她来照顾妈妈。”

宋摘星走近他,才发现薄汗已透过衬衣渗出来,她惊觉:“你在这多久了?”

“两个小时。”

宋摘星心尖一软,两个小时前她给他打电话要来这裏,没想到他一直等着。

时越见她未再出声,扬手将她腕子握住,手心却还是凉的。

“跟我来。”

“去哪?”

他声音淡淡,“病房。”

他拉着她一路穿花拂柳,走过走廊和大厅,来到三楼病房一角。

期间无数护士和值班医生回头,都像被雷击中一般,看见时越牵着宋摘星的样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透过病房玻璃,宋摘星看见高璨妈妈一直在床上呻|吟打滚儿,而高璨就默默为妈妈翻身,给她擦手擦脸,喂她吃药。

因为高妈妈的疯癫,中间高璨一度做不下去,偷偷掉眼泪。而高妈妈却笑得大声,笑得放肆,就像根本不认识高璨。

高妈妈的手上有了更多的伤口,之前是因为强迫症,现在却是因为自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不再知道活着的意义。病床上一片狼藉,除了褶皱的被单床单,更多是高妈妈的排泄物,她已经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

而高璨从始至终一直在默默做着,将妈妈擦洗完,她着手收拾病床。被罩上有一些血迹,她熟视无睹,将床单被单全部换新。

时越在门外和宋摘星说道:“日复一日,高璨也会疯的。”

宋摘星忍着泪默默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

时越接着道:“那些血,是高妈妈弄伤了高璨留下的。因为照顾母亲,高璨几乎每天都在受伤。”

宋摘星吸气,“你觉得高妈妈还会好起来吗?”

时越:“不能。”

肯定的语气让人心惊。

虽然知道很多受害者在心理方面遭受了不可逆性损伤,可如今被时越说出来,让她更加难过。

时越看着她垂着头,整个人陷在灰色的情绪里,浅道:“至少你能理解高璨对心理科的恨意了不是吗?”

宋摘星闷闷地点头,她之所以来就是想问高璨为什么要将李唯西的事情捅给媒体,但她如今就离高璨一米之隔,却再没有办法开口。

高璨也是受害者,她有权利做任何决定。

宋摘星终于忍不住,吧嗒吧嗒掉泪,一滴滴砸在地板上。

她颓然又无力地和时越说:“无论怎样选择,都没有办法同时保护唯西和高璨。事情被困在死角,他们两个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时越给她递帕子,一方白白净净的手帕。

宋摘星哽咽,接过帕子的手不停地颤抖。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一场狂风暴雨即将到来。

时越轻轻安抚她,“会过去的。”

门忽然开了。

高璨站在两人面前,略微一怔,转瞬面色难堪,眸中带着怒气。

宋摘星有些无措,抬头看着她吞吐道:“我,我想来看看你。”

高璨压着声音,“我很好。”

宋摘星向里看了看还在床上撒泼的高妈妈,有些怯懦,“对不起。”

时越不动声色地靠近,心知这一刻是她最难捱的时刻。

宋摘星顿了顿,继续说道:“高妈妈的事情,肯定不是唯西做的。希望你能相信他。”

高璨目光凌厉地看着她,语气霸道,连连反问:“我妈妈就是在他那出的事,他想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从我妈妈出事到现在,他一点责任都没有?妈妈之前没有接触过任何心理医生,不是他做的又是谁做的?”

宋摘星摇头,“我向你保证,肯定不是唯西。希望你能给唯西一些时间,他肯定能还你真相。”

高璨冷哼,“真相?真相就是我妈妈现在成了一个活死人!”

宋摘星嗓子酸涩,她完全理解高璨的斥责和怨恨,越是理解,如今就越不敢面对她。

她几乎恳求道:“在真相到来之前,希望你不要继续在媒体面前指责唯西好吗?”

高璨冷冷地看着她,逼近她,一字一句皆是咬着牙说道:“绝不。我在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就让他也尝尝这种日子的滋味。”

她说完随即避开宋摘星大步向外走去。宋摘星被她撞了一个趔趄,幸好由时越及时扶住。

宋摘星从时越臂中挣脱出来,重新站直身子。

她背对着时越,看着走廊尽头的高璨,整个人像沉入了黑漆漆的墨水里。

风声和说话声不知道哪一个更让人清醒。

“以前,高璨最喜欢心理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