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摘星一口气跑到住院部的病房,推门时看到郑亮亮妈妈正给他喂水。她猛地进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宋摘星大步走到郑亮亮身边,问道:“你之前在外院看病,还有一个同伴?”
郑亮亮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那时候我们天天泡在网吧玩游戏,他父母也把他送到医院治疗了。”
“后来你转到心理科,他呢?”
郑亮亮看了妈妈一眼,想了想,“好久没和他联系了,不知道好了没有。”
“不,不是。”宋摘星给他看当时外院传过来的病情资料,指着上面很小的一句道,“同行病患有暴力倾向,病史两年,网瘾症状加剧,建议与郑亮亮症状交叉分析……”
这是外院对郑亮亮的病情记录,之前郑亮亮出事的时候吴聪只给李唯西出示了他写的病历,却没拿这一页。幸好刚才方琳拿的一沓资料里附带了这一张,不然宋摘星到现在还没往别处想过。
郑亮亮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到底怎么了?”
宋摘星收了资料,目光灼灼看着他,“你和我说,你同伴去过哪里没有?他有没有玩过暴力游戏?”
郑亮亮皱眉,“游戏我们都玩,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你同伴哪段时间有过异常吗?”
见她问的这么急,郑亮亮知道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情。他默了一会,仔细将与同伴在一起的时候想了一遍,忽然道:“有一次他气喘吁吁地回来,和我说以后谁邀我玩游戏都别去。我笑他发神经,他说他偷跑出来,再也不去了。完了他还说他手机屏碎了,要换手机,还问我裏面的东西怎么保存。”
宋摘星心口直跳,“你们一直在一起吗?”
郑亮亮摇头,“刚开始在网吧里常见,后来他有两个月没来过,再之后就又天天在一起了。”
宋摘星暗想如果那两个月正好去了周鸣山地下的实验室,那么再出来之后肯定与原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你同伴喜欢玩什么游戏?”
郑亮亮眸光微暗,“都是常玩的一些,不过他后来待在网吧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次还和人打架,这才被他爸妈送去医院。”
宋摘星心中已然明了,她肯定他的同伴玩过周鸣山开发的游戏。游戏快|感提升,他同伴必然要寻求更大的刺|激才能抵消掉当时玩游戏的记忆,否则他同伴迟早控制不住再回到那个地方。
宋摘星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郑亮亮身上,“你刚才说你同伴手机屏碎了,存了什么东西,你能要过来吗?”
“不用要。”郑亮亮浅浅笑道,“当时我先帮他上传到电脑,再传到他新手机里。备份我这儿就有。”
宋摘星记得当时她与李唯西一起被抓进地下实验室,看到一个女人推着车子进入焚烧间。她虽然不确定那时是不是已经有了幻觉,但周鸣山确实是在开发暴力游戏。1号人物拍的视频虽然没了,但是肯定有孩子在参与游戏。倘若至今没有人告发周鸣山,只能说那些孩子一直受到控制,或者不敢说出真相。
宋摘星拿着郑亮亮给她的云盘网址和密码跌跌撞撞出门,她现在急于知道郑亮亮同伴到底保存下来什么,会不会和周鸣山的游戏有关系。
傍晚时李唯西再次来到老楼前,即便在璀璨唯美的夕阳下老楼的墙面仍显得灰扑扑的。荒草围着老楼绕了一圈,有一面墙壁长满了爬山虎,窗户棱角上都染着尘,红木斑驳,看起来许久没有擦拭过了。
李唯西已经查到当年林家给了姆妈一笔钱让她离开,那笔钱即便搁到现在也不是小数。他第一次来林落雪姆妈这裏的时候就有所怀疑,不知她怎么住在这个地方。直到1号人物查到姆妈有个儿子,吃喝嫖赌败尽家产,老头去世之后唯一的儿子更是对她不闻不问,反而恨她当年拿的钱太少,没想着他。
最重要的是,现在他儿子欠债不还被人追着打,老太太已经有一年没见过儿子了。
他上了楼,再次按响了五楼的门铃。
门很久没开,李唯西不得已多按了两遍。
终于,老太太晃晃悠悠地开了裏面的一道门,接着隔着防盗门看着他。
李唯西见她迟迟没开外面的铁门,温和道:“我想知道林家的事情。”
老太太没说话,爬满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
李唯西见她无意开门,说道:“听说你的儿子欠了很多钱,要债的人经常来你家中打扰你,如果你能告诉我林落雪的事情……”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屋内有荜拨声响,他皱了皱眉,接着说道:“我可以替你儿子还上所有的赌债。”
老太太很老了,这次却毫无笑意,拉着脸说道:“你走吧。”
屋内又传来一些叮当声,李唯西警觉地隔着防盗门向里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李唯西再做争取:“我不仅可以给你一大笔钱,还能让你住更好的房子。你现在只有你儿子了,你不能不为他着想。”
老太太挡在门口,声音扬了半分,“死者为大,落雪早就没了,我不想再说林家的事情。”
“如果你有难言之隐,我保证替你保密。”
老太太目光幽暗地看着他,气息有些不稳,“我早就忘了当年发生的事,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说完随即将裏面的门关上,砰地一声,似乎用尽了力气。
李唯西面对紧闭的房门眉头紧皱。但是他一直没有离开,他在等。
暗黢黢的老楼寂静无比,几分钟之后,从门内忽然传出吵嚷的声音。李唯西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如果没猜错的话,老太太的儿子就在裏面。
他听见老太太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训诫她的儿子:“我绝不会要别人一分钱。”
“妈,你儿子都快没命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赶快把他喊回来。”
“你以后不要再回来了,那些人会立刻找上门来的。”
扑通一声跪地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妈!我是你亲生的吗?你救救我,我回来了一定好好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爸都死了!你别不识好歹!”
“滚。”
李唯西后退了几步,他知道老太太不会和自己说出真相了,只是没想到老太太的脾气竟然如此刚烈。他本以为通过救她儿子就能让她有所触动,不成想这条路完全走不通。
李唯西转身下楼,思索要从姆妈下手还需要费一番功夫。他正想着,忽然从楼上传来一声惨叫,李唯西大惊,赶紧折身子回去。
还没跑到三楼,一个人影忽然从老太太家里出来迅疾向楼上跑去。门没关,李唯西径直进入老太太家,看见老太太捂着胳膊跌在地上,胳膊被划了一刀,鲜血直流。
李唯西咬牙,赶紧在她家中找了一些白酒和纱布。老太太从始至终没有呻|吟一句,看着李唯西给自己包扎完胳膊后缓缓开口道:“你走吧。”
李唯西扶着老太太起来,“为什么这么对自己的儿子?”
老太太半闭着眼睛:“我没有这个儿子。”
李唯西看见屋内的抽屉有一些半开着,知道家中已经被翻了一遍,她的儿子肯定偷了她的钱跑了。
他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声音温和,“如果钱不够,你随时找我。”
“不必了。”老太太垂着头,没有看他,“你对我好也罢,威胁我也罢,我都不会说的。”
李唯西心中一沉,“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老太太抚着受伤的胳膊,沙哑出声:“二十年前我答应了别人,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李唯西咬牙,知道再问无益,看着她胳膊渗出的血迹道:“我送你去医院。”
老太太摆手,对他笑了笑,脸上的皮肤褶皱在一起。
她的声音很弱很低,然而说出的话却再次给李唯西一击。
“你要是还有空就替我报警,让他们把不孝子抓起来,我死都能闭眼了。”
李唯西凝视着她,他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老太太是在告诉自己,她根本没有软肋和弱点。
他忽然明白了那天周鸣山说的话,周鸣山跟踪姆妈十几年也没有得到真相,就是因为她软硬不吃。短暂的黄昏过去了,李唯西将目光散在破旧的窗外,一时五味杂陈,周鸣山确实给了自己一根难啃的骨头。
他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找到一个办法让姆妈开口。
深夜。
卧室中摆了一束狐尾百合,窗台干净,夜里的风吹拂着窗帘徐徐扑进床头。帘子内的女人盖着薄毯,床沿儿露出一寸藕臂雪白润泽。
屋子里没有开灯,月色打在窗帘上发出幽幽的光。床上的女人呼吸越来越不稳,眉头紧皱,眼睛紧闭,眼球隔着眼皮迅速转动,额头冒出一层又一层腻汗。
“不要!不要过来!”女人还是睡梦中,却大喊不止,“走开!不要过来!”
“有鬼!有鬼!”
她乍然睁开眼睛,半坐起身子奋力出声。声音像被撕裂一般,将窗外的月光震得粉碎。
一个男人连忙开门,跑到床边温柔地抱住她。
“没事了,是不是又做梦了。”
女人扑在男人怀里大哭,长发半垂凌乱不堪,此时更像一个疯子。
“鬼又来了,又来找我了。我好害怕。”
男人拍着女人的后背,语气又轻又软,“我在,别害怕。”
女人仍然不断地发抖,她哭得满脸是泪,嗓子发疼。
“以后你再也不要和我说工作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女人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服,指节泛青,“我这几天都会梦到鬼,它又来了,又来了。”
男人低头,眼眶中泪雾升腾,“秋薇,对不起。”
女人的声音凄凄切切,在夏夜中显得格外冷清。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呻|吟声传达着她的无助和痛苦。
男人知道,自从他和她说了自己辞职的事情她就开始不对劲了。陈年往事像烈酒一样将两人的心事割裂开来,如钝刀割肉痛的没有声响。她的眼泪浸湿了自己的衣服,寒凉一片,像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寒雨打在自己身上,也是这么冰这么凉。
宋摘星那天晚上没有联系李唯西,因为白青果找到了她,告诉自己要报警。她已经得知陈峰的事情,办公室里闹得沸沸扬扬,然而陈峰一口咬死自己是被人威胁才说了那样的话,让领导一时分辨不出真假。白青果得知之后毅然决然地找到宋摘星,希望她跟着自己去趟警局。
报警需要面临警察多轮细节的盘问,还要甄别出事那天白青果衣服上的指纹与痕迹——幸好白青果还留着当时的衣服没有洗——白青果怕自己会崩溃,恳求宋摘星同行。
宋摘星自然不会拒绝她,她巴不得陈峰早日受到惩罚。听说陈峰的老婆和孩子为此受到很多压力,还要与陈峰闹离婚,宋摘星听后反应淡淡的。倘若陈峰在性侵第一个女职员的时候就能想到这样的结局,不知还会不会对女人动手。
等宋摘星和白青果从警局出来已是凌晨,其中一个警察追着她们出来,专门感谢她们的报案。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过一件,他希望所有实施性侵犯的男人都可以得到惩罚。白青果在街头大哭出声,宋摘星知道她终于有了踏出泥沼的勇气,这些勇气会支撑她继续向前走。
将白青果送回家后,宋摘星干脆回到心理科睡了一会。夏季清晨的阳光来得很早,李唯西进来时宋摘星看了看时间,刚过六点钟。
李唯西见她也在倒是稍稍吃惊,有些担心,“怎么睡在这?”
宋摘星从沙发上起身,揉了揉眼睛,“昨晚一直陪着白青果,你怎么也这么早?”
李唯西轻轻将办公室的门关上,缓步走近她。他的衣服上有好闻的皂香味,清爽干净,宋摘星贪婪地闻了闻。李唯西浅笑,斜倚在沙发边温柔地看着她。
“我昨晚一直在林宅给林雨泽治疗。”
“怎么这么着急?”宋摘星奇怪他为什么利用晚上的时间,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李唯西扬手为她拨去额前的碎发,“你若没有睡好,就再睡一会儿。”
宋摘星有一瞬失神,她轻轻与李唯西道:“周鸣山和肖雅洁是不是很难对付?”
李唯西垂眸,“等治疗好林雨泽,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宋摘星见他面色有些苍白,立刻起身向办公桌走去。她拿出一个U盘给他,很是严肃地说道:“唯西,肖雅洁可以提前入狱了。”
李唯西也跟过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宋摘星眸光清澈,她将郑亮亮的同伴参与暴力游戏的过程与他讲了一遍。昨天拿到郑亮亮的拷贝文件之后,宋摘星通过译码发现了一段视频,拍摄角度虽然晃晃悠悠,却精准地拍到了肖雅洁站在孩子们的身后,看着很多孩子在地下实验室玩暴力游戏的情景。这个场面比1号人物那次拍到的还要震撼,很多孩子已经体力不支,双眼通红,肖雅洁却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孩子们玩心理游戏的反应。
宋摘星遗憾裏面没有出现周鸣山,但是肖雅洁知情犯罪的证据已经非常充足。更何况周鸣山的地下实验室早就被警方找到,其公司的副总锒铛入狱,肖雅洁设计心理游戏的资料也被发现,这个视频无疑是将肖雅洁送进监狱的一道王牌。
李唯西看着站在办公桌前的宋摘星,他的笑意渐深,乌木般的黑色瞳孔如星熠熠。清晨的阳光笼罩在他的身上,他走上前缓缓抱住她,皮肤清凉。
他心中涌起一股洪流,像冬日冰山乍泄。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给她几颗糖,告诉她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那时的她就站在天台上,往前一步就能跳下去。可她缓缓回了头,接过那些糖时告诉自己:你对我的好,我会还给你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她还,可那些善意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你根本不知道多年后它会长成什么样子,变成多大的善意回馈给自己。
他喉头哽咽,紧紧地抱着她。像是抚慰,像是感谢。
外面忽然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在寂静的清晨中格格不入。
“哎呀吴主任,一直听说你上班早,果然没让我白等。”
“你怎么到这来了?”
房间中的宋摘星一怔,她惊诧道:“吴聪?”
李唯西与她分开,悄悄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听到吴聪带着一个女人进入了主任办公室,示意宋摘星待在原地,随即开门出去。
吴聪将王可带到办公室,看了一眼时间,差一刻钟不到七点。
他将手提包放下后拉着脸道:“你只有十五分钟时间。”
王可穿着一身高级套裙,知道突兀来心理科给他添了麻烦,赶忙解释:“上次见过面后您一直没给回复,我也是不得已才来心理科找您。不过您放心吴主任,胡梨和我说了,您一向来得早,我保证在同事上班之前离开这儿。”
吴聪靠着办公桌坐下,示意她也坐。
他轻轻笑起来,“王总监真是一刻也不让人闲着。”
“吴主任时间宝贵太难约,为了帕罗西丁的事儿,我也是不得已呀。”王可边说边拿了张银行卡出来,向吴聪方向一推。她展眉笑道:“胡梨总归是个小丫头,一切还不是得由吴主任做主。”
吴聪打眼瞧了瞧那张卡,是张金卡,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泽。
王可谄笑道:“我今儿就为了得您一句话,若是定下来,以后我就跟胡梨对接,再不麻烦您了。”
吴聪将那张卡寻过来,声音低了半分。
“王总监是个聪明人,这事儿和我没什么关系。”
王可立刻挺身表态,“那是自然,我们公司的药都是正品药,一切为了患者好。”
吴聪哈哈大笑,王可也跟着笑。走廊里隐约传来两人的笑声,长身立在门口的李唯西浅浅皱眉。
宋摘星跟着出来,李唯西给她做了噤声的手势,随即带着她下楼。
院子里的露水沾在叶尖儿上,空气凉凉的,宋摘星与他站在树下,虬蟠的枝叶翠深百尺,肆意伸展。
宋摘星懵怔,“谁和吴主任说话?”
李唯西淡淡道:“吴聪带着药品公司的人来谈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