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后风声悠悠,月季五颜六色开得正好。河堤沿岸荷花盛开,游鱼摆尾,三面山景一派清明。沿着公路一路上行,偌大的西山精神病院静默矗立,远远望去高峻巍峨。
潇潇送走小雪母亲之后准备回治疗室,她的脸色有些不好,本想在走廊里休息片刻,陡然看见时越已经带着小雪进去了。
治疗室中时越穿着白大褂站在一旁看着小雪做沙盘,桃花眸桀骜清冷。
时至今日,时越也从未与病院的任何人亲近过。潇潇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时越单手放在白大褂口袋里,与小雪保持着几十厘米的距离。
小雪终于将沙盘摆好。沙盘相当于小雪的内心世界,时越浅浅地看着她摆的模型,一方沙盘被一分为二,一道横线将其分成左右两面。左边摆着几幢大楼,右边摆着几幢大楼,其中有商店,有学校,有医院,有树林。然而那一道分界线十分明显,而在分界线的旁边,小雪摆上去一个小小的芭比娃娃,在左右两边的风景里显得很是多余。
时越说道:“我猜左右两边代表城市对吗?”
小雪点头。
时越接着问道:“芭比娃娃是谁?”
小雪抬头看他,如今她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再极端的兴奋和压抑。
“是天使。”她拿起芭比娃娃半举到空中,指着那些大楼说道,“你看这两座城市下面都是沙子,会经常有沙尘暴。当天使飞到左边的城市时,左边的城市就是晴天,当天使飞到右边的城市时,右边城市就是晴天。如果天使不在,那么两边的城市都是阴云密布,到处充满沙尘,多可怕。”
时越意味深长地点头,“天使是你吗?”
小雪想了想,“或许是吧。”
她的眼神闪烁不明,顿了一会儿,声音忽地低了下来,“你给摘星姐姐放孔明灯的那天,我一直在看,好多好多孔明灯飘到天的尽头,好美。那天之前,我一直在想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那天之后我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好傻。”
时越挑眉,他那晚专程让潇潇带着小雪到院子里看,就是想让她疏解自己的郁结,告诉她活着的意义。
小雪将芭比娃娃放下,轻轻道:“这个问题很傻对不对?”
时越不置可否。
“活着就能看见,就能吃东西,就能听风声,就能感受到空气吸进鼻子里,到达肺部,通向大脑。活着不需要什么意义,活着就是活着,活着本身就是意义本身。”
她一边说一边掉眼泪,似乎要将积压在心底的浊气全部倾吐出来。潇潇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她将目光转移到时越身上,发现他仍旧清冷地站在那,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小雪终于跨越了最后一道门槛,她马上就要康复了。
小雪半张着嘴巴,哭得很委屈。她抽噎道:“刚才妈妈来看我,我发现她好老了。我妈妈不喜欢我,我一直在找我活下去的理由和意义,我找不到。”
时越给小雪递了手帕,温柔地开口:“不必寻求什么意义,不然意义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小雪哭得更大声,她不停地点头,手里紧紧攥着那方帕子。
窗外正对着青山与河堤,水中几只小鸭子跟着鸭妈妈从山脚下游到河对岸,在夏日的午后撒欢地折腾。
潇潇将哭累的小雪送回病房,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潇潇看了看小雪最近日常的作息,基本都恢复正常,很是欣慰。给小雪盖好被子潇潇特意看了一下她的出院时间,是后天。
从病房中出来,恰好碰到站在外面的时越。潇潇一愣,每次见到他心尖都会陡地一跳。
时越淡淡道:“小雪的妈妈还是排斥她?”
潇潇点头,“看她来得时候还挺紧张的,后来小雪趴在她的怀里和她聊天,她还推了小雪一把。”
时越皱眉,他知道小雪的母亲并不常来,也不喜欢与小雪互动,但是类似这么明显的排斥动作她的母亲之前并没有过。他刚才带着小雪做沙盘,能明显感觉到小雪情绪低落。
他嘱咐道:“让小雪晚几天出院。”
潇潇有些不明白,“我看她快康复了,她妈妈前两天就想接她回家呢。”
“你看她摆的沙盘,左右两座城市,天使飞到哪一边,哪一边才是晴天。”时越轻道,“两边城市代表她的父母,她就是那个因为离异而被抛弃的芭比娃娃。她的沙盘反映了她内心中的渴求,她希望父母重新在一起,她可以与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这样就没有沙尘暴,永远都是晴天。”
潇潇皱眉:“她父母离婚之后小雪从没有说过和父母相关的事情,我还以为她早已接受了,没想到她的内心那么渴望父母重新在一起。”
“你也知道她跟着妈妈一起生活,她父亲早就不要她了。”时越垂眸,“小雪的内心还是有些创伤,让她晚几天出院再观察一下。”
“好。”
时越清淡转身,刚想走,潇潇忽然喊住他。
她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时越,因为这个问题也困扰她很久。
“时越教授,人到底为什么活着?”
阳光斜照在院外,时越掉头看她。
桃花眸如琉璃一般明媚生辉,他脸色平静,出口清寒。
“平常人每天辛苦工作,六十岁后突然被迫退休,然后无所事事,觉得社会抛弃了他们。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连去养老院的钱都没有,儿孙不孝,衣食无依,老了看不起病,死后多天才被人发现。”时越慢慢走近她,最终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再没有上前一步。
“活着本身就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要足够努力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死就会比活着更好吗?倘若不知道好运和死亡哪一个先来的话,不如熬着活下去试试吧。”
时越说完随即转身,清冽的背影即便在阳光下也没有半分温度。
潇潇怔愣地看着时越最终消失在视线之外,唇角缓缓扬起。她打开手机屏幕,聊天界面上显示着父母安慰她失恋的话,嘱咐她工作不要太辛苦,过得不顺意就回家。她点进去父亲分享给她的网址,将耳机堵在耳朵里,头也不回地向着病房走去。
网址上显示了陈忠实写的一段话,是潇潇父亲专门找来的。
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始一个重要的转折开始一个新的辉煌历程,心软一下熬不过去就死了,死了一切就都完了。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吴聪昙花一现般的主任生涯在一片骂声中结束了,胡梨给院方提供了吴聪与方达药业互相来往收受贿赂的证据,以及将之前偷论文,故意陷害云月华的事情也交代了一遍,连带着吴聪让她偷高璨妈妈的病案资料也详细说了清楚。院方对这件事高度重视,为此还专门成立了调查小组。一切真相大白后,吴聪与胡梨被全院通报批评予以辞退。
云月华再度回到心理科,归来时云鬟雾鬓,似乎已历尽沧桑。
科里属简一凡最高兴,只是他到现在还没明白当时李唯西的布局和打算,连忙去找宋摘星,希望她和自己好好说清楚。
宋摘星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顾伯棠正在池塘边散步,顾伯棠还是痴獃状态,一双目浑浊无神。从做完手术到现在身体虽然恢复的差不多,然而阿尔茨海默病终究是看不好了。
天边流云飞散,池塘点点蜻蜓划过水面,已经进入八月,浓荫下凉风袭来。
宋摘星想到胡梨再过两个月就可以从实习生转正了,记得去年秋天她来时还是那样明媚娇俏,不想竟走得这么狼狈。
简一凡跟着她坐到一块石头上,疑惑问她:“你们怎么知道那天要把肖雅洁请来的?”
宋摘星给顾伯棠喂了一口水,缓缓道:“即便拿到胡梨和方达公司来往的照片,吴聪也不会把胡梨怎么样。他那么精明虚伪,就算事情被揭露,也会尽力安抚胡梨,不让她与自己为敌。”
“这倒是。”
“然而肖雅洁是什么秉性,眼里容不得沙子,待人苛责,不讲情面,一直高高在上,哪里能容忍胡梨那种人没有分寸,处处越权。所以就要当着肖雅洁的面教训胡梨,让胡梨口不择言激怒肖雅洁,只要两人敌对起来吴聪一定会听肖雅洁的话。到时胡梨怨恨吴聪,一定会反咬吴聪一口。”
简一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你那时候要说那样的话,说坏事都是胡梨一个人干的,跟吴聪没关系。我当时还纳闷呢,原来你是故意说给肖雅洁听的。”
她拿着手帕给顾伯棠擦完嘴角继续说道:“肖雅洁专横,吴聪一向听她的话,胡梨又年轻短浅。李唯西了解他们每一个人,所以将肖雅洁喊来,故意在她面前揭露胡梨。肖雅洁高傲惯了,断不会容忍胡梨那丫头,而吴聪一向宠爱肖雅洁,到时候也不会向着胡梨说话的。这种情况下,胡梨哪里能受得了,势必会怨恨吴聪。”
简一凡探头,“所以我们在这边演戏的时候,李唯西就去喊了院长和副院长过来?”
宋摘星也暗暗佩服李唯西的周密,“如果肖雅洁离开之后吴聪私下再向胡梨道歉,或者许诺胡梨好处,那么咱们就白费力气了。所以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李唯西故意请院长和副院长过来,就是为了不给吴聪这个时间。胡梨怒火攻心,知道自己无法待在心理科了,就一定会把所有怨气撒到吴聪头上。院长来得正合时宜,无异于给了胡梨一把刀,让她插|进吴聪的心口。”
“妙啊。”简一凡感叹,这事做得简直一箭双雕。
不过转瞬他又有些疑惑:“你们怎么猜到胡梨会有吴聪的证据啊?”
宋摘星笑,“胡梨跟了吴聪那么久,怎么可能一点证据不留。做了那么多坏事谁不害怕,要是没人给她顶罪,她也不会那么嚣张。她越嚣张,代表她越有证据对付吴聪,厮打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简一凡听完佩服至极,他本是只是想灭一灭胡梨的气焰,没想到在他们的帮助下竟然一举把吴聪拉下马。
“设好局让胡梨发怒,一个小丫头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简一凡半仰着头,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心理科终于清静了。”
“好在云主任终于平反。”宋摘星声音低了半分,叹道,“人心难测。即便身在心理科看一辈子心理病,也难以看透人心。”
简一凡倒没想那么多,舒服地往石头上一趴,“感觉我干了一件大事,我爸妈又可以为我骄傲了。”
宋摘星噗嗤笑出声,“你还真要感谢你妈妈,动用你妈妈的私家侦探拍到胡梨的照片,这一功应该算在你妈妈头上。”
简一凡转了转眼珠,“你说当时叮当走的时候我能查一查他们去哪了,说不准云主任都不会遭受陷害了。可惜那时候孟美丽正因为我和高璨的事冻结我的银行卡,不见我面,反倒失去了这个机会。”
宋摘星见他提及高璨的时候已变得非常平静,知道那段恋爱算是彻底结束了。她缓缓抬头,天边的云朵堆积在一处笼罩着大半个城市,天蓝的不像话,澄澈的蓝色向无边无尽处肆意伸展,一切都如新的一样。
吴聪已经整理好自己所有的东西,说起来也不过就一个纸箱,裏面放着自己最喜欢的几本书。马上就要离开心理科,他看着四面墙壁,心中一时不舍。他在这裏待了二十多年,一砖一木一花一草都无比熟悉,他早就想过自己会提前离开心理科,只是没想到真到走的那天竟然如此凄凉。
门吱呀开了,穿着白大褂的李唯西缓缓走了进来。
他将门轻轻关上,长身玉立倚在门旁。
吴聪坐在办公桌前,笑得又苦又涩,“你来送我?”
李唯西小时候常跟着父亲来心理科,他记得那时的吴聪很是勤奋,经常早早就来。有了病患他都是第一个冲上去,每每笑脸迎人,让人如沐春风。
“云主任离开的时候说如果你是为了肖雅洁才做的这一切,她反倒不怪你,只是觉得你可怜。”
“可怜?”吴聪挑眉,长叹一声,“我觉得我很幸福。”
“我记得肖雅洁之前不吸烟。”
“是啊,那时候她最讨厌闻烟味。”吴聪目光迷蒙,随即又笑起来,“从心理科离开之后她就爱吸烟了。她做的很多事都不告诉我,可我慢慢察觉到她的变化,就知道她开始有了野心和欲望。”
“人总是会变的。”
“不。雅洁从没变过,她一直是那个骄傲的,努力的,让人欣赏的女人。”吴聪打断他,直到今日,他依旧爱肖雅洁胜过爱自己。
李唯西面色无澜,这一瞬他竟有些不忍告诉吴聪关于肖雅洁的消息。
吴聪缓缓站起身,抬起自己的箱子道:“我在科里做了很多错事,但是为了雅洁,我不后悔。”
“是肖雅洁让你当主任的吗?”
李唯西乍然出声,让吴聪微微一顿。
他再次笑起来,隐着半分无奈,“我本无意职位之争,可是如果我做到副院长能让雅洁开心的话,我愿意做。”
“你的委曲求全,根本没有换来她半分爱意。”李唯西凝视着他,目光冷冽,“你知道肖雅洁不爱你,你一直在自欺欺人。”
“那又怎样?”吴聪回看着他,“我爱她,足够了。”
“为了这样的爱,不惜泯灭良心陷害别人,不惜步步为营精于算计,值得吗?”
“泯灭良心……”吴聪冷笑,眸光彻底黯淡下来,“唯西啊,我做了那么多年医生,救了那么多的人,可谁又能来救我?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雅洁的爱,谁来救过我?谁来救过我!”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李唯西脊背修挺,“你不在意你自己,别人就更加不会。”
吴聪迅速将办公桌收拾好,任李唯西说什么他都自动屏蔽掉。他心中甚至有些欣慰,如今终于有时间好好照顾自己的妻子了。
房间中气压很低,李唯西看着他道:“肖雅洁被捕了。”
“怎么可能。”吴聪从办公桌前撤出身子,不以为意,“雅洁一向谨慎。”
李唯西迟迟没有说话。几秒后纸箱咚的落地,吴聪呼吸不稳,上前攥住他的外衣,“为……为什么?”
他浅浅开口,一字一字尽是清寒,“做的坏事,迟早要还。”
吴聪大惊,错过他的身子慌乱地跑出心理科。他像风一样匆忙下楼,只是还没跑出拐角,他眼前忽然一黑,脚下趔趄,还没喊出声整个人便咕噜噜从楼上滚了下去。
或许他早就知道肖雅洁干过很多坏事,早就知道肖雅洁也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罢了。
他跌摔在地,眼角浸出许多泪,敞开嗓子嘶哑哭喊:“雅洁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别墅一隅。
穿着浅色西装的男人打开房门,恭谨地走到他身边开口道:“肖雅洁被警察带走了。”
周鸣山正站在壁橱前找一本书,背影凛冽,没有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