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徒,是大江入海口,江面宽阔达四十里,若无舟楫,北方再多军队,也只能在广陵望江兴叹,而不得渡。
再往东,就更仿若天限南北,过江犹如泛海。
但对海上舟师而言,眼前皆是坦途。
紧跟着先锋船队,征东将军张宗的座驾“琅琊台”号楼船在上下颠簸中冲破江潮,借助长江水的推力,越过入海口向南疾进,天黑之前,他们便看到了江东绵长的海岸线。
公元前后,浦东还淹在海里,岸边皆是草泽芦苇,鹤唳阵阵,充满了荒芜和野蛮的气息。此处已属敌国,海上舟师不但失去了灯塔烽燧指引,连海岸地图也十分粗略,只能摸着黑往南航行,一夜之间,便触碰暗礁沉了好几条船。
张宗没有按照惯例,令船队夜泊,他必须抓紧时间——站在楼船上往西眺望,隐约能看到县乡城郭燃烧的火光,有人说,那是吴军逃窜时烧毁仓库,也有人怀疑……
“莫非,耿将军的前锋已经打到吴县附近了?”
“不可能!东路军渡江才短短三日,岂能如此之快?”
东路军确实提前进攻了:濡须口一战过于轻松,让小耿发觉吴军抵抗寥寥,必定有鬼。而江东的地方氏族,也派人北渡提供紧急情报,说刘秀已打着“南祭泠道祖坟”,也就是祭祀他家舂陵侯祖宗的名义,带着文武大臣南下了。
耿弇遂令东路军立刻强渡!不仅打了留守长江一线的吴将王霸措手不及,也将本要策应他的张宗打懵了……
据张宗最后一次从岸上得到的消息,西起芜湖,东至丹徒,皆有登陆点,而吴军抵抗十分微弱,或许是刘秀早就下达了弃地命令,竟不战而退,江东的士人、城郭里的“汉官”们发现自己被刘秀抛弃,遂争相投降。
短短三日内,东路军竟已连克金陵、宛陵等丹阳重地,会稽这边,曲阿、无锡也相继陷落,战火烧到首府吴县!现在随便几个魏兵,举着五色旗,就能收降一个县。
所以张宗才必须抓紧,他不但要赶着去堵截向会稽南部撤退的数千汉军,还得与友军赛跑!
尽管早年打青州时,张宗曾隶属于小耿,但那之后,他们便分道扬镳。张宗镇青州十载,营建海上舟师,部下以海岱人士居多,渐渐形成了自己的派系,此番大战,张宗独立成军,直接接受皇帝命令,这是重用的标志!
为了自己的重号将职,也为了底下近万人军功发财,哪怕战局已定,张宗也必须在攻城略地上争一争。
张宗曾听人形容船速,什么朝发夕至,疾若奔马,但真比起来,究竟马快,还是船快?
经过一昼夜不间断的航行,他们抵达了“浙江”入海口,尽管未到秋潮时节,但每日傍晚,钱塘江依然涛势骇人。远见潮头推拥,鸣声如雷,势如万马奔腾,待到近处,力道不减,将冒险横渡的船队冲散,等他们好不容易在江口南岸聚拢,发现竟少了十来艘船。
一场仗没打,损失就这么大,张宗心裏难免有些气闷,舟师士气也大受打击,好在他们的目的地,就在眼前!
公元前后的杭州湾南侧,海岸线崎岖多石,放目望去,几乎没有能下锚停泊的地方,更别说登岸了。然而若仔细寻觅,却能发现一道呈喇叭型的河口,宽达数里,视野开阔,水也极深,连吃水很深的“琅琊台”都能轻松驶入。
这条独天得厚的河流,名曰“甬江”,顺着它溯流三里,便能抵达会稽郡最大的海港:句章港(今浙江余姚附近),此处地势低洼,江水被堰塞围成湖泊,能容纳上百艘船停靠。
据张宗所知,五百年前,越王勾践便是在句章打造战船,训练舟师,最终灭吴报仇。再后来,八千越人和三百弋船,也从句章出海,北上前往琅琊,扬威海上,图谋霸业。
这儿,就是沿海南北航线的终点……
然而就在海上舟师摩拳擦掌,准备登陆攻占句章,为这趟远征划上一个圆满句号时,眼尖的水手,却从千里镜中,看到了一个“惊喜”。
“征东将军。”
消息很快向后传到了“琅琊台”号上。
校尉明明在报捷,语气却颇为沮丧。
“句章城头,已飘着五色旗……”
世事就是如此无奈,海上舟师豁出命南下,拼着损失十几条船,数百条人命的代价,竟还是没跑过陆上的幽州突骑。
没办法,谁让整个江东不战而退,东路军渡江后传檄而定呢?听说吴会的顾、陆、朱、庄四大家族,在得知刘秀决意放弃江东时,便起义响应,派齣子弟充当魏军向导,又贴心地携壶浆以待王师。
至于南蹿的会稽吴军?早就跟着臧宫跑到东瓯(今温州)一带去了!
东路军耀武扬威,海上舟师则成了这场灭吴大战的笑话,第五伦费了好几个郡的盐税,倾重金打造,朝中许多文武都无法理解,暗地里反对,觉得养一条海船的钱粮,足以武装好几个屯,如今果然一无所获。
但众人又不敢诽谤皇帝眼瞎,便只能强调征东将军张宗太久没打仗,无法抓住战机了……
更让张宗破防的是,当他派人去丹阳与车骑将军会晤时,耿伯昭说什么“海上舟师虽无功劳,亦有苦劳”,颇为“大方”地将东路军前锋占领的句章港,移交给张宗。
但句章一港,也无法提供近万人的粮秣,张宗希望能再划几个县给他们军管,好让士卒吃上饭。岂料小耿竟笑吟吟地说:“征东将军之海船数百,与其空待海上,何不如用来为东路大军运送两淮粮秣?”
“耿将军,莫非视吾等为辎重辅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