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袖攥着拳,手心裏全是汗,一咬牙,道:“崔尚服,是老奴一时迷了心窍,答应余司宝将布帛倒卖到宫外。老奴没脸见你。”
话音落地,在堂内炸起一道惊雷。
崔佩哽了一下,瞪着徐袖一时不知如何将话接住。这时,始终没有开口的薛蘅香起身,问道:“那关于谋害宫婢的事,余司宝有何辩解?”
薛蘅香的问题,道出在场诸位想说又不敢说的话。言锦心和白璧的目光同时落在余西子的脸上,崔佩也在看。这一瞬,数道灼灼的视线仿佛能在那上面烧出个窟窿。
余西子抬眸,凄惶地一笑,摇头,再摇头。
堂上几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锺漪兰看在眼里,挑着眉梢道:“姑娘还记得半年前投井而死的宫婢吗?”
薛蘅香看了她一眼,“锺司衣说的是……”
“半年前,司衣房有一名宫婢投井而死。那时,余西子还是我手下的一名典衣。”锺漪兰瞥过去,眼底划过一抹不屑和轻慢,“房里的人都以为她是自杀,直到后来从她的绣架里搜出一本明细册子,才知道原来这名婢子掌握了余西子在司衣房中饱私囊的罪证。余西子怀恨在心,将其谋害致死。”
薛蘅香略微蹙了蹙眉,不置可否地坐回敞椅上。
言锦心和白璧则是狐疑地对视一眼。
唯有崔佩对顶起双手,将手肘安置在椅搭上,“册子何在?”
如果仅有四房宫人在场,崔佩很愿意息事宁人,可惜还有一个薛蘅香。按照弃卒保帅的思路,崔佩会承担一个识人不清、举荐不当的责任。可出乎意料的是,当锺漪兰拿着一本残旧的小册子来到跟前,司宝房的宫婢中,忽然响起一道女声——
“此事是奴婢所为,请尚服明察。”
站出来的人,是流云。
司宝房另一位典衣。
韶光在这时轻抬眼眸——阳光静静流泻,洒了一地一身,晃得人隐隐睁不开眼。出列的宫装女子,梗着脖子,就这样凛然站在刺眼的阳光下,满脸决绝。韶光见状,不禁回忆起绮罗曾经提过司宝房内部的情况,可说是人脉纵横,却怎么也想不到,这时站出来的,会是她……
崔佩亦是一怔,“你?”
未等旁人多说,锺漪兰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转身,厉声呵斥道:“大胆婢子,内局重地,岂容你信口雌黄!”
“不是的!”流云咬着唇,“崔尚服,锺司衣,流萤的死是奴婢一手造成,与余司宝无关。请尚服明察!”
流云说罢,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在场之人面面相觑。崔佩斟酌地看着流云,春雨则借此机会凑近余西子,半低着头说了些什么。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谋害司衣房宫人流萤,并且致其丧命,而并非余司宝?”崔佩抬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堂下女子。
“是。”
“为何现在说出?”
流云叩首,“奴婢自知罪责难逃,不愿连累旁人。”
锺漪兰死死地瞪着她,“你要知道,按照局里规矩,凡属女官罪涉谋害,一律削职,逐出宫门永不录用;致其死者,收押大理寺,量罪处以刑罚。宫正司和大理寺不是那么好待的!你可要想清楚,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流云再次叩首,却不再说话。
崔佩感到前所未有的满意,摆摆手,让左右婢子先将人带下去,“既然有人出来自首,谋害婢子的事到此就算是已经水落石出。至于锺司衣举证的其他罪状,本宫还要细细调查。倘若查明属实,定对司宝房严惩不贷。”
崔佩说罢,看向薛蘅香,后者颔首,表示赞同。
比试就这样不欢而散。
锺漪兰不甘心,还想说什么,却被崔佩挥手阻止,然后亲自嘱咐白璧和言锦心将薛蘅香送出内局。言锦心临走,抬眼看了看立在一侧等候的锦瑟,露出一抹嘲弄。余西子在春雨的搀扶下也走了。偌大的绣堂,只剩下了一个锺漪兰呆坐在敞椅上。
蓄积多日的筹备,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婢子轻轻伸出手,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情势如此逆转,竟是快得让人难以接受。
韶光拿着那块月白缎绢帛,转过身,看见偌大绣堂里那一抹颓唐身影。
一罪坐实,罪罪难逃,锺漪兰打的好算盘。可惜,最严重的罪责被推翻,其余都是小事,略施惩戒,离谋划初衷相距甚远。锺漪兰显然还不想息事宁人,可余西子呢?吃了这么大的亏,接下来就要忍气吞声了吗?
司饰房在南侧,隔着宫墙,可见高高的花溪阁。言锦心歪坐在锦缎长榻上,有天青色绢衣的宫人捧着果盘在一侧伺候,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婢子,身着黛青纱绢料,弯腰对着她正说什么。
言锦心微眯着眼睛,不时哼上一声。婢子言毕,递上手报,朝着她敛身告退。
镂窗铺展了一道隔间,中间挂着绡纱帐。琉璃垂帘分割出不同的光晕,摇摇曳曳,蒙胧了一室花木疏影。白璧坐在黄花梨大敞椅上,从果盘里拣出一枚杏子,放进嘴裏。
“还是你这司饰房敞亮,各色配饰更胜一筹。哟,新换的绡纱帐子吧?锺漪兰可真大方,赶明儿,让她也给我弄两匹。”
沉香青玉案上摆着三色果品,言锦心却看也不看一眼,“殿前齐聚,司仗房也出了不少力。难道她没给你什么酬谢?”
白璧摸摸鼻子,“几匹宫绣罗绢罢了,哪比得上送你的。”
“一等婢子织制的宫绣堪比贡品,价值连城。可若是违制了,不管用在宫里还是拿到宫外都是麻烦。”言锦心瞟了白璧一眼,后者脸色一僵,讪笑不语。
“很久不见锺漪兰的手笔。这一招釜底抽薪,可真是狠毒!”白璧看过青萍搜集的手报,欷歔不已。
典饰青萍去了一趟宫正司,宫正司的人却说流云已经被送进大理寺,获罪待审,不日将处以极刑。而司宝房的宫人被挨个查问,部分婢子被搜出私藏物什,获罪严惩。典宝春雨被革职,调往掖庭局。余西子则因渎职罚俸两年,贬谪为六品典宝。
整个司宝房,笼罩在一片阴霾里。
“两个典宝背了黑锅,余西子这次可算万幸了。可那个叫流云的,是怎么回事?”司宝房众多宫人裏面,春雨才是余西子的心腹。想不到最终以命相报的,却是另一个不起眼的女官。
言锦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流云是赵德珍时期的老人儿,余西子却于她有知遇之恩。不久前,流云得以出宫为双亲奔丧,也是余西子特赦的。据说,拨了好大一笔安家费。”
言锦心说罢,瞥见白璧不以为然的笑。自然,在她看来,没什么值得拿命报恩。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白璧端起一盏浅绿釉茶碗,累丝花纹,甚为精致。
“我?”言锦心侧眸,“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白璧道:“这件事与你无关,可其他事却与你相关。经此一场,司衣房风光大胜,在局里的位置也升了一级。我司仗房那边倒没什么,可司衣房新任典衣锦瑟,此次回来据说攀上了很强的靠山。当初你与她结仇,眼下回来了,对你司饰房还能善待?”
言锦心闻言,唇边笑纹更甚,“不善待,能如何?小麻雀就是小麻雀,当初不行,现在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来!倒是余西子,倒卖宫缎,亏她想得出。崔尚服抓住这个错处,还不去太后跟前讨好?你我都得仔细掂量着点儿了,可别有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里,还不自知。”
说罢,揭开铜顶炭火炉子,毫不犹豫地将手报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