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果如言锦心所料,崔佩领着三房掌事到明光宫面见太后。太后吕芳素很满意崔佩在事态扩大之前做了处置,明面上,对锺漪兰进行了赏赐和嘉许,并且嘱命下月初在司衣房和司宝房另作一场比试,宫人皆可参与,谁能在比试中胜出,则可擢拔为司宝房新任掌事。
锺漪兰想推介桃枝的想法落空。
与此同时,放眼整个司宝房,若余西子手下有人能拔得头筹,主导权依然是囊中之物。司仗房和司饰房出奇地没有因不能出席而鸣不平。贪多咽不下,言锦心告诫白璧,近期无常事端频发,不要再蹚浑水。
听完吩咐,绣儿回到屋院便缠着青梅教一些手艺上的技巧,宁霜撇撇嘴,“现在才想起来练习,太晚了点儿吧!”说罢,拿起许久不动的针线,相面般琢磨起来。
青梅和韶光相视一笑。
破格提拔,总是低等婢子可遇不可求的奢望,就如三等婢子做梦也想做一等,宫婢想当女官一般。司衣房的宫人们都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落在了头顶,比起新制的宫装和环佩,品阶调升无疑是筹谋锦绣前程的关键一步。
几个人正说笑,片刻,有婢子进来通传:锺漪兰吩咐韶光过去绣堂。
私下传召是时常的,公然召见却从未有过。韶光迟疑的一瞬,宁霜放下笸箩,道:“不会是因为那次你错拿了布料,就要怪罪你吧?”
很多人似乎都忘了,比试当日,是韶光将布料架在绣架上,锺漪兰才对余西子发起诘难。不仅是缎子,大大小小的罪证,也都是她嘱托内侍监搜集来的。可同屋三人却以为有人故意将料子放在她的绣架上,遗憾错失升任机会的同时,还怀疑她是被人陷害了。
韶光眼底涌起一丝暖意。
锺漪兰没在绣堂。
婢子绕过曲折花径,直接将她带到了寝房外。说是寝房,却比宫婢的屋院不知堂皇多少。二进院原本住了一位司衣、两位典衣。芣苡离了宫,锦瑟还住在扶雪苑原来六合连间的屋子,偌大的院落只住着锺漪兰和桃枝两人。
晌午,院落内冷冷清清的。
暮春时节的桃花正好,深红色的花团攀在枝头,花香浓郁,隔远而望,宛若一片浮动的红雾。寝房就在花木掩映中,十二扇窗扉一道道地敞开着,阳光肆无忌惮地射进堂内,隔着青色鲛绡水帘,丝绦摇曳,暗香浮动。
“锺司衣,韶姑娘来了。”
锺漪兰坐在缃色金钿纹梅花矮案前,案上的茶点早就凉了,也未曾动。自内局回来,她已经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很久,直到婢子将人领来,才抬头,恹恹地道:“是你啊!”
韶光敛身,“锺司衣。”
“坐吧。”
锺漪兰脸色有些暗,眼神中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妆容描画依然艳丽。婢子躬身告退,将窗扉和门扉开得更敞些,光线照进来,锺漪兰抬手挡了一下。
来之前,听引路的婢子说掌事精神不济、心绪烦闷。可韶光此刻看着,怎么也不觉得她眼中存着任何颓唐和丧气的感觉。
“五日后,和司宝房另有一场比试。”果然,锺漪兰揉揉酸软的小腿,舒展了一下胳膊,然后揭开茶盅盖子,拿汤匙舀了一勺,入唇慢慢咀嚼。
“奴婢知道。”
银耳莲子冰糖水,入口即化,甜香不腻。可惜,太凉了。
“我要你取胜。”
锺漪兰放下羹匙,目光定定地落在韶光的脸上。
韶光略带惊愕地抬眼。
“若论宫样和刺绣技艺,房里都是女红行家,自然比你出色百倍。”锺漪兰挑起唇,“可我要的不是精妙布艺,而是整个司宝房。如此良机,绝不能让大权旁落,可我也不想身边再出现第二个余西子。你必须获胜。”
说罢,起身走到芙蓉宝架前,亲手合上了一扇窗。
等再转眸,阴霾已经在那绮丽的妆容上分崩离析,眉梢眼角泛着轻慢,依然是往日那个气势凌人、笃定自负的司衣房掌事。精神不济是给别人看的,拿了赏赐,得了赞许,太多人生出嫉恨,在企图尚未实现之前,她深知应当韬光养晦、暂隐锋芒。
“可是,奴婢……技不如人。”韶光轻声说,说得真心实意。
锺漪兰挑唇一笑,“若凭真本事,你自然不行。”
“两房都是刺绣出身,一般教习,手艺技巧难分伯仲,关键在匠心。若有人从中相助,用手段除掉一些碍事的,若……”手抚过花枝,锺漪兰的眼底泄露了一丝贪芒。
疏影蒙胧,琉璃塔上的摇手正转着,球环一层含着一层,仿佛有粼粼水色,辉映得满室清凉。韶光将逐渐停下来的摇手再次转开,却一笑,摇头道:“只怕是……就算奴婢胜出了,也难被任命为司宝房掌事。”
没错,那是太后懿旨。
所谓破格提拔,却不过是非常情势下的非常手段。她当场揭发余西子贪赃的罪行,同时揭开的,还有那桩宫闱里讳莫如深却又心照不宣的丑事。为了不掀起轩然大|波,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件更新鲜的事来掩盖。毕竟破格提升这样的机会在宫掖很少见,不消一阵,宫人便会因此忘记余西子,忘记流萤。就像有了新伤,而不再理会旧疤一样。
“锺司衣也别忘了,不准女官参加,即便有宫人胜出,也能以才干不足为由驳回任命。上面的这个决定,不过是给崔尚服一个台阶,到时候没有合适人选,风波平静了,余司宝自然会官複原职。”
捏着花枝的手一错,咔嚓一声,刚抽花苞的花枝被生生折断。
锺漪兰背对着光,出神地盯着指尖捻碎的花瓣,就这么站了很久。半晌,像是看清了什么,又仿佛堕入另一潭泥淖,眼神忽然变得幽深,“当初你进司衣房的时候,曾经信誓旦旦地向我许诺,这宫掖内除了你,再没人能帮我达成所求。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是你对我报效的时候了。你绝不能让我失望。”
巳时已过,屋院外阳光晴好。
明媚的春光投射在廊坊上,金波离合,泛着一抹揉碎的金色。穿过眼前一道湖湾,就是湖西坊,往北是暴室,往南是尚服局内堂。锺漪兰的寝房如同中轴,联结着宫闱局和掖庭局。隔着石桥,能看见身着碎花浅衫的婢子在湖畔穿梭而过。
韶光自屋院出来,便取道湖湾,足下踩着藤木长阶,自廊坊而过。廊柱的红漆是新刷的,有一股刺鼻的涩味。迷离的阳光透过一扇扇镂花窗,在水榭里、藤板上洒下一道道的光晕。
石桥下,早有一个婢子在等候。
如果她自南取道,回绣堂去,便不会碰见。韶光抬手遮了一下明媚的光线,看见前方婢子朝着她恭然敛身,“韶姑娘,晋王殿下有请。”
此时此刻,画屏却已经在凤明宫正殿前跪了很久。头顶上的太阳很大,晃得睁不开眼睛,脸颊和耳朵也跟着烧起来。
“姑娘,奴婢知错了。”
画屏颤抖着肩膀,像是随时要晕过去。她面前站着一个釉绿绢纱宫装女子,看腰间环佩绝非普通宫婢,狭长丹凤眼,长发绾成蝶髻,眉目含春,极为妩媚多情。
“折了殿下的宋白,你倒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给我好生跪着,敢装晕,走着瞧!”
敞殿内,花早就开好了。
魏紫和姚黄簇拥着的细瓷花插,几株赵粉亭亭玉立,中央一株宋白宛若雪中仙子,最是出尘。凤明宫偏殿被不同品种的牡丹花堆砌得恍似瑶台,奇葩嫩蕊,花气袭人。一地碎魄光影中,那绯红锦袍的男子负手伫立,琥珀色的眸一转,流泻出了盎然笑意,直耀得花光满眼,人面迷离。
“连昏倒都不许,你可真是越来越霸道了。”
杨谅撩开琉璃水帘,跨出了门槛。
董青钿急忙撑起轻骨竹伞,覆到他头顶,“太阳这么大,殿下怎么出来了。”
男子拿扇子敲了一下,“你也知道太阳大。”
董青钿不情愿地扁扁嘴,“殿下最宝贵此姝,好不容易从宫外弄进来,却被个不长眼的给折了,奴婢能不罚她?”嘀咕完,低头去瞥跪着的婢子,“傻愣着作甚?殿下体恤你,还不赶紧谢恩。”
画屏进宫不久,一直打理花木,没见过汉王,自然也没想过人间竟有此等玉颜男子,只觉得仿佛画中谪仙从云端走下来,一时忘了行礼,竟看呆了。
这时,殿前广场上有几抹身影,隐约间,红光熠熠浮动。等离得近了,可看出是司衣房的宫人捧着新制的茜素红缎料。
杨谅摆开折扇,唇边噙起一抹浅笑。
“奴婢桃枝,为汉王殿下送来茜素红挂缎和铺毯。”
为凤明宫送缎匹,由桃枝亲自领宫人前来。有了上次的教训,司衣房再不敢大意,挑的也悉数是老人儿,举止谨慎。
男子原本盎然的笑意,在宫婢的脸上扫过去,就这样逐渐消散个干净。片刻,敛了眸色,淡淡地道:“拿进去吧!”
桃枝松了口气,刚抱着布匹走上台阶,就被董青钿拦住,“殿下不喜欢旁人进寝殿,搁下就行了。”说罢,回头瞪了一眼,“过来帮忙,一点眼色都没有。”
画屏听着训斥,赶紧跑上来,偷眼间,不禁又去瞥那一抹俊美的绯红身影。玉堂里,花枝微垂,花瓣颤动,一束花影尽数被那盛姿倾世的男子占尽,柔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可……明明是嗜好茜素红,怎么又会偏爱宋白呢?
麟华宫,芷钦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