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荼蘑香梦。
韶光到司衣房第五日,正迎上局内单房考核,司衣房的宫婢皆由精挑细选中擢拔。同屋中,青梅是刺绣高手,宁霜最擅长漂染,连最小的绣儿也织得一手好料子。韶光看着笸箩中的绣线,色彩瑰丽,触手却是生的。
几位典衣从宫人的绣架前巡视走过,绣儿偷偷将绣了一半的花样塞过来,宁霜咳嗽一嗓子,拉着芣苡询问一种式样的绣法。
青梅手指翻飞,不消半个时辰,一朵鲜艳的雏菊跃然缎上,却未放下针。实则绣缎下还有一层,银针上下翻飞,又绣了一块。
“时辰到,各位停手。”
堂锣再次响了一下,所有的婢子齐齐将针线放回笸箩。韶光看着自己身前绣架上这幅栩栩如生的兰花绣样,不禁哑然失笑。
“嗯,不错。”
“针脚太密了,下次要注意分寸。”
尚服崔佩从婢子的绣架前一一走过,看得十分仔细。
韶光曾在暴室见过她,一样的绸缎宫装,一样的神情举止,只是彼时态度与此刻截然不同。等崔佩走到跟前,驻足的一瞬,似在细细观验。绣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须臾,见她继续往后走,才狠狠地松了口气。
疏于绣工的女子摩挲了缎子两下,抬眸,看到一袭雍华宫装的锺漪兰正坐在堂上微笑。那笑容显然在说,她已将绣儿、宁霜和青梅三人的小把戏看在眼里。
“司衣房不同别处,样章图籍可以由司宝房出,钗带环佩是司饰房负责,却都需配合司衣房的服饰从选,在场诸位是尚服局内最出色的婢子,更要多多上心。”
崔佩重新坐回堂上,训话之时,宁霜和绣儿皆仰首动容,就连最淡的青梅也在静静倾听。韶光发现从四方投射过去很多目光:有敬畏,有景仰……只消坐在那儿,就能感觉到从众女身上涌出的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钦佩还是鄙夷。
然而身为司衣房掌事,锺漪兰却从始至终都未出言——训导、鼓励、分工似乎与她毫不相干,甚至连崔佩的震慑力也没放在眼里。
“局里每月必有考核,次次都依仗他人可不太好。”最后,锺漪兰还是将她单独留下,挑着缎子的手,嫣红的指甲尖翘莹亮。
韶光轻声道:“不知能否请锺司衣宽宥提点?”
“提点就算了,”锺漪兰笑靥如花,“至于宽宥,倒是要看看你的诚意跟斤两了。”
青梅和绣儿一齐绣过的缎子,锺漪兰最终还给了韶光。若换成芣苡,即便不要挟,也要让宁霜几个人丢差事。锺漪兰不要,是不稀罕这区区把柄。
早晨的天还阴着,晌午过后,开始放晴。穿过湖西坊,甬道的尽头就是掖庭局,等离近了,还能听见里头揉搓衣料的声音。
这个时辰还在院子里浣衣的都是不被待见的婢子,或是管事宫女受了嘱咐,特地刁难。韶光被贬谪暴室时曾在料峭的春寒中浆洗,双手浸到冷水中,是难以想象的刺骨之寒。
内院,架满了浣洗后的衣裳,越往里走,鼻息间那一股熟悉的皂荚味越浓。韶光跨进门槛,徐袖就坐在藤椅上打盹。
伺候的宫人都识得,茶盏都来不及换,急忙推醒她,指着门廊上一身浅灰宫装的女子咽了口唾沫。
“是你……”
徐袖是暴室的管事宫女之一,掖庭局待了十五年,早练得波澜不惊。可此时此地再见此人,还是不由呆愣了一下。
“多日不见,徐妈妈安好。”韶光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然后从腰间取下一枚锦囊,放在桌案上。
徐袖觑起眼睛,“这是……”
韶光将锦囊打开,露出银票层叠的一角,“这些给暴室几位管事妈妈。事成后除了重谢,锺司衣对徐妈妈另有照顾。”
“锺司衣?”
韶光点点头,“妈妈还记得三月前从内侍监送到掖庭局来的料子,宫缎,清一色的月牙白,还有吗?”
徐袖眼皮抖了抖。宫闱局不定期有一些残损或图籍违制的布料送来暴室销毁,三月前那批宫缎便是。她隐匿得小心仔细,几位管事都不知晓,怎么会将风声漏到司衣房去……
“内侍监送过来的料子自然是要销毁的。年纪大了,也不知道姑娘指的是哪些,若储放室没有,那便是已经烧了。锺司衣想要,不妨去内侍监问问。”
“是吗?”韶光抬眸,轻缓地道,“可若说,那布料现在就在奴婢手里呢?”
刺眼的阳光下,徐袖猛地抬起头。眼前的女子整张脸都笼在一层惨淡的光晕里,明明在微笑,眼底却糅着洞悉一切的意味深长。
“怎……怎么可能……”
韶光放下茶盏,“内侍监将料子送来暴室是要销毁,并非让人偷运出宫去贪赃。徐妈妈将那批缎子在宫外折成银子中饱私囊,想必余司宝那儿,也吞了不少好处吧?”
风中,飘着淡淡的皂荚香气。
这味道她闻了三个月,直到十根指头磨出了血泡,依然记得那冰冷刺骨的井水、屋院外臭气熏天的粪桶、染缸中能让手脱掉一层皮的染料;还有每日给管事宫女打水、洗脚,再将洗脚水倒掉。
“您若嘴硬将事情扛下来,奴婢只有将料子送到宫正司。捉贼拿赃,届时怕连余司宝也担不住掖庭局上下十几个人的差事。”
徐袖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咬着牙,恨恨地盯着她。
“你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