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看着她,“徐妈妈知道崔尚服是最要脸面的,与谢宫正一向私交甚笃,只要徐妈妈去指证,宫正司那儿绝对不会追究到底。”
徐袖听韶光说完,脸上褪去血色,“是崔尚服让你来的?”
“还有锺司衣。”
尚服局的内斗由来已久,尤其是司衣房和司宝房,锺漪兰和余西子在觊觎尚服之位的同时又竭尽所能要将对方压得无法翻身。徐袖暗自咬牙,反覆思量,两害相较取其轻……既然崔佩也想让余西子死,她作为一个外人,没必要将自己赔进去。
出了暴室,那股子皂荚的味道忽然淡了。
韶光掸掸裙摆上残存的余香,抬眸,瞥见不远处的芣苡。
碧潭菡萏,入目是一片绿蓬蓬的荷叶。池畔,芣苡孤零零站着,形影相吊,像极了一株萎谢的残荷。她并非体面家世出身,能在掖庭局做到六品典衣已是极致,再无法升迁。
行了礼,礼数周全,韶光才得见那枚绣囊。
莲花暗纹的绣饰,裏面揣的是大量银票,掂量一下,至少有几十万两。
在局里的宫人眼中,宫样、绣线、缎料、手艺……大凡涉及两房,锺漪兰就一定要和余西子针锋相对,一较高低。因为余西子原本就是司衣房的一个典衣,与芣苡一样,曾任锺漪兰座下女官。只是后来司宝房掌事赵德珍犯忌离宫,崔佩破格提拔,才去填补了空缺。
任己差遣的奴婢,从此平起平坐,锺漪兰恨得咬牙切齿。司宝房的成绩、余西子的能耐、崔佩的倚重……无一不在践踏她的自尊。司衣房和司宝房以往的珠联璧合,也由于掺杂了个人意志,变得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可耐人寻味的是,无论锺漪兰如何咄咄逼人,余西子始终选择退让。这种隐忍在尚服崔佩的态度里又是如此的暧昧不清,尚服局的内斗愈加扑朔迷离。
三日后,韶光怀揣着绣囊去宫闱局。
轮休刚过,内侍监的小太监三三两两地在一块聚赌。门槛上,偶尔还能看见打盹的宫人。
门廊梁柱是新修葺过的,跨进内间,布置考究。缠花紫藤木的背屏,勾连累丝嵌窗廊和剔牙勾角大方案,周围摆着五张紫檀嵌玉小宝椅。唯一一抹亮色,是案上的黄花梨点翠插屏,人物山水,古趣盎然。桌上新鲜果品齐备着,环顾四周,赵福全并不在屋里。
小德子奉了茶,是洞庭的君山银针。苦涩的香味袅袅升腾,带给她某种昔日在皇后娘娘身边的感觉。
赵福全曾在内斗中垮台,是她借用中宫势力助他东山再起。那之后,宦官和女婢间形成了一张牢固的关系网,扶持相助,互相消灾弭祸。如今,朝霞宫的人倒了,赵福全依然风光荣盛。风水轮流转,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你们内常侍若是不在,那我改日再来吧。”茶凉了,韶光索性将杯盏放下,起身往外走。
“姑娘再等一会儿,赵常侍马上就回来了。”小德子急急过来挽留。
韶光淡淡一笑,“司衣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做,回去晚了,可是要挨罚的。”
临跨出门槛,外面响起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赵福全就出现在抄手游廊里,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小德子急忙迎上去。
“公公,韶姑娘她……”
赵福全摆手,三两步走上来,“多时不见,姑娘可好!”
花白的胡须,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深陷而内敛精光。宫掖内浮沉十数年,这是个老练成精的人。他口中所谓的“多时”,在她身上却是最难熬的两载,韶光面色如常,仍旧含笑以对,“承蒙公公惦念,都是托您的福。”
小德子将门帘掀开,赵福全弯着腰,笑意盈盈,“老奴知道姑娘现如今去了尚服局,还想派人去请过来叙叙旧,又怕坏了规矩。姑娘不会怪罪吧?”
“公公太客气了。之前奴婢们的小心思,不是还多亏您的高抬贵手。”
梨花敞椅摆开,两人重新落座。小德子麻利地端来沏好的新茶,赵福全趁热抿了一口,道:“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何须言谢。”
韶光浅笑,“公公是个守信重义之人,偏手底下的不谙事。内侍监与尚服局原本相安,可锺司衣得到消息,有内臣与司宝房串通勾结。事关两房,又涉及贪赃,锺司衣特意让奴婢向公公讨个计量。”
细瓷莹润,香茗悠悠,女子清淡的嗓音沁入了杯盏,掸掸沫子,连星点儿余香都不剩。
赵福全略皱眉头,“这话说的是……”
“三个月前,从司宝房流出一批缎子,本应留作置办冬服之用,可有人拿来内侍监,内侍监又以废弃之名送到暴室去销毁。暴室的宫人不知受了谁的唆使,竟偷运出宫去折成银两销赃。”韶光将茶盏搁在桌案上,“公公素有廉名,可不要因此蒙了尘垢,因小失大才是。”
赵福全紧锁眉毛,沉吟良久。
内侍监里刚新来了一位内常侍,名唤李元——原是明光宫执任、太后跟前的近侍宫人,年轻,资历浅,却极得宠。也正是仰仗于此,刚进宫闱局就处处争权,贪功渎职、徇私结党,无所不涉。莫不是——“姑娘的话,我们内常侍一向最听得进去。来,让奴才再给您添一盏茶。”
小德子的殷勤,换来韶光嫣然一笑,“德公公真是细心,几时入宫的?”
“乙未年,承的是甫辛公公的恩。蒙姑娘不嫌弃,奴才这粗手粗脚的,可总被那新来的李常侍骂呢!”
韶光低头注视着手中的茶盏,沉声道:“甫辛大常侍可是昭阳宫抚安殿里的老人儿了。德公公是他的门生,又在赵常侍身前伺候,身份如斯,也敢怪罪,这新来的李公公倒是好没眼色。”
赵福全在此刻抬头,看到眼前这孱弱女子的一张脸上,略显苍白的肤色,凸显了一双漆色眼眸,黑洞洞的,像是能把人吸纳进去;唇瓣噙着的笑,却有一抹深长的意味。
“姑娘,既然你我都不是外人,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韶光握着茶盏,“公公这么客气,那奴婢就僭越了。昔年,内侍监曾与中宫相得益彰,此时此地,奴婢依然代表内局而来。司衣房锺掌事示下,若承蒙赵常侍不弃,司衣房愿与内侍监缔结秦晋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