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天色很好,阴霾了几日,总算放了晴。
青梅和宁霜将后院浆洗过的布帛拿出来晒,绣儿拿着水舀,一遍一遍地将布帛淋湿,然后再浸到或青或紫的染缸里。
尚服局的掌事崔佩是个勤严之人,很讲究宫女的手艺,在司衣房宫人的屋院里都安置了染缸。婢子们心眼活,倒利用诸多颜料织染一些小玩意儿,做成了,拿给负责采买的太监出宫换些钱帛。
小德子来得很早,刚到屋院口,就看见宁霜站在门槛后头朝自己招手。
“最近怎么老是不见你?”
宁霜瞪了他一眼,说话间又将一包细软交给他,“多担待着点,换得了,大头还归你。”
小德子推拒了一下,左右扫过之后,压低了嗓音道:“最近宫门查得甚严,尤其是出入的腰牌和时辰,都不敢太耽搁了。”
宁霜斜了一眼,“谁不知你是赵常侍房里的,还能没辙?”
院落东侧,绣儿扶着架子巴巴地望着,连木杵脱了手也没察觉。韶光拂开挂布,问道:“那细软里,也有你的一份儿?”
绣儿点点头。宫掖每年的份例钱不多,靠那零散的小物什才勉强攒些银子,虽然被太监拿了大半着实可恨,也好过拮据度日。
“反正都是脱手,不妨弄些大的。”
幽静的嗓音淡淡地飘起,引得宁霜和青梅惊诧地望过来。
当宁霜和青梅将布帛送到内侍监的时候,负责验核的太监连看都没看一眼,东西就直接送到了大太监赵福全的屋里。
银子是批过的,走了账,也不用将出入明细报到尚宫局。至于料子作何用、往哪儿去,宁霜等人不知,也无须知道。比起贩到街巷去的小物件,布帛毕竟值钱太多,更何况还不用受小太监的盘剥。
韶光被带到司衣房,却在那日之后。
熏香四溢的宝堂,轻烟如梦。跨进紫檀金錾花蝙蝠纹垂门,入目的是内堂端放的一座金錾刻烤蓝彩漆敞椅,紫藤木纯银錾刻浮雕大背屏。绡帘低垂,敞椅上的女子一袭金橘色百褶堆花宫装,双髻高绾,一派月华光辉,让人相形见绌。
韶光俯身,礼数老练而端穆。
锺漪兰是尚服局司衣,正五品,地位屈居崔佩之下,是千人之上。此刻抿了口茶,看到堂下女子,旋即开言道:“我曾经向谢宫正打听过,你是否体面家世出身。可惜,宫正司里的人对你好像并无过多了解。”
“奴婢曾受前宫正宋月容的栽培。谢宫正在任时,奴婢已经离开了宫正司。”
锺漪兰略弯唇角,“确实。谢文锦掌事前,你已经受到提拔调升朝霞宫,继任近侍大宫婢。市井人家出身,居然能够同时得到昔日宋宫正和皇后娘娘的赏识,你的本事的确不小。”
伺候的奴婢跪在案几侧,将刚沸腾的新茶倒入杯盏,双手奉上。
锺漪兰接过来,用杯盖撇了撇沫,“司衣房隶属宫闱局,却有所不同。能留下的,都是行家里手,光懂得伺候人可不行。不知你有何出挑技艺?”
从她甫一踏入,锺漪兰便在打量探究。待过暴室的人,或多或少会表现出怯懦和瑟缩,且容易受惊,有些过分拘谨。韶光的举止却挑不出一点毛病,反而透着那种经由尚仪局精心调|教出的大宫婢才有的得体大气。而她确实任职中宫,也曾身陷囹圄,遭过刑罚和折磨。如今依然显露出淡然从容,恰好说明此女深有心机,老成世故。
韶光垂眸,“奴婢并不擅女红。”
锺漪兰握着茶盏的手一滞,须臾,抬起眼,“你在跟我逗趣?不擅女红,竟妄想留在司衣房!刚进门尚且几日,工还未分,就先教唆宫人偷藏宫缎,私相授受。没有任何手艺,也敢如此放肆,谁给你的胆子!”
锺漪兰将茶盏搁在案几上,案面一晃,洒出些许滚烫的香茗。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贪赃向来是大忌,我这司衣房是座小庙,看来是留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韶光的头垂得很低,身子略微蜷缩,这让乌黑的发丝顺着瘦削的肩膀垂下,在脸上罩了一层阴影,表情也笼在阴翳里。锺漪兰眯起眼,看不清,只感觉到那纤长的眼睫似乎动了一下,须臾,耳畔传来一抹幽淡嗓音:“奴婢不擅女红,却精通诸多琐碎之事。锺司衣若能高抬贵手,奴婢愿将所有,拱手相送……”
没人敢在司衣房表现出如此轻慢淡漠的态度,锺漪兰眼底划过一抹愠色,“你该知道‘今非昔比’这四个字的意思。昔日发达已成旧事,今朝卑微如斯,即便依你所言,我难道还缺那几许钱帛?”
“锺司衣自然不缺钱帛。”韶光轻缓地抬首,阴霾退去,张苍白的面容,瞳人漆黑,眼底一丝隐芒明灭不定,“可锺司衣有所求。”
“这裏每一个人都有所求。”
韶光轻声道:“锺司衣所求,岂如旁人贪图微薄小利。而宫掖之内,除了奴婢,怕也再没人能够助您得偿所求。”
退出宝堂内室时,刚过了巳时。
芣苡拿着花样子从司宝房回来,只来得及瞧见一抹纤细的背影。
午后的暖阳照着,漫过菱花镜,灼烧着窗棂上的丁香花蕊。锺漪兰坐在桌案后,见到芣苡,将一枚琉璃环佩套锁搁置在案上,“从今以后,她便是司衣房的人。你着手吩咐,将衣饰和挂件送去,床铺也换了,两人挤一个,传出去寒碜尚服局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