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霜将料子搬到后院,那厢,绣儿用木杵搅动茜素红染缸中的布料。等染好了架在木支上,临风高悬,就像那流动的滚烫血光。
这是茜草捣成浆的色素,透着腥味,色泽却比血醇郁,浸染布匹,是浓艳到极致的红。太后最喜欢这种缎料,绯色昭示了无上的富贵尊荣。
“分派下来的不止那些,青梅还在储物房清点。”
绣儿擦擦头上的汗,“阿碧她们早都搬完了,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是芣苡典衣亲自指派的。”气喘吁吁的声音来自回廊另一头。青梅单薄的肩膀上还扛着三匹白底粉花的料子,崭新式样,做工更胜之前拿回来的几匹墨缎。
“锺司衣说让各屋量力而为,本来就带着一个新人,她不知道要少分点儿吗?”宁霜抱怨地拿起册子,将布匹一一标明。
青梅苦笑,“有什么办法。春寒一过,明光宫的挂缎和料子都要更替了,还有凤明宫和麟华宫。听说司饰房和司宝房也忙得翻天。”
绣儿叹了口气,“若进来个懂针线的,倒罢了,偏是个外行。对了,她昨晚好像挺晚回来的。”
“是啊,前个儿也是。也不知忙活什么,神神秘秘的。”
抱着素白绢帛跨出门槛,刺眼的阳光洒在鹅卵石上,颗颗晶莹,是碎金般的迷离光泽,像极了锺漪兰赏赐的锦匣珠玉。
曾因敛财而被羁押尚宫局,如今机缘巧合进了司衣房,又一度私相授受,锺漪兰是认定了她贪得无厌,连陷害的勾当,也用钱帛收买。这点同样适用于徐袖身上,赵福全却不同——支持司衣房,就是跟司宝房为敌,为了区区银票就加入尚服局内斗,可真是一点都不像他的作风。
穿过花荫,广巷的尽头就是章豫门。
顺着直道向北,用冰裂纹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上,一座巍峨奢华的宫殿庄严矗立。
金鼎玉砖,锦宝廊庑,琉璃宫灯从北侧檐角一直挂到南面,蓝漆彩画的繁复斗拱,层叠得精美至极。九丈丹陛雕琢着凤凰魑龙纹饰,红旃毯铺陈,两鼎鎏金铜香炉端然摆置。朝霞宫——象征着独孤氏闺阀无上权势的宫殿辉煌如昨,底蕴风貌却早已物是人非。
韶光站在绿柳深处,看着三名蓝绢罗裙的婢子,袅袅婷婷地从丹陛前走过。中间的那个,眉目娟秀,恍有熟悉之感。
曾经就坐在那丹陛上守夜,夜深了,会有宫人体贴地送来暖炉和披肩;在殿门前候旨,不敢吃得太饱,更从不曾尝冷物,生怕坏了殿内香雾的味道;有时娘娘来了兴致,喜欢将廊庑内的雕花窗棂敞开,白玉镇纸压着的宣纸上,娟秀的簪花小楷,墨香会随着风飘得很远……
韶光静静地凝视,一瞬间,往事似如前尘辗转而来。
人在时,千般好,一旦不在了,世间的一切便再与之无关。斯人已殁,帝后专情自此成了一场荼靡旧梦,或许,那恢弘的宫殿很快会迎来新的主人,同样的姿容、家世、德行……拂开柳丝,韶光断然转身。
入得宫门,守得本分。她怎能忘了,自己再不是朝霞宫的人。
怀中的布帛分量实在不轻,手臂负重太久就会感觉麻木。绣鞋甫踏出一寸,手肘本能地动了动,不想夹在腋下的布匹竟滑了下去。
在训练有素的反应中,韶光将胳膊回挽,身后蓦然出现的一双手却更快地将布帛提了起来。
没人能悄然无息地靠近,更别说是这么近。
隔着摇曳的碧柳丝帘,韶光回眸,端穆一拜。
“拿这么多布匹,怎么也没个奴才帮衬?”
低喑磁性的嗓音来自近身两尺处,还是阳刚的男声。这在宫掖内极少能听见。韶光不期然地抬首,刹那间,大片闪耀的金红色就这样直直撞入了眼帘——
一袭绯红烫染的绸料蟒袍,底摆的纹饰堆满了金红环花,襟袖绛色,比嫁衣更甚。若隔远了望去,还以为打翻了胭脂。这样的喜庆色,换作任何一个人穿在身上,定会艳俗至极,可茜素红的缎料却配极了眼前的男子,流光溢彩,大红衣襟上铺张开的嚣张和恣意,宛若荼靡,艳魅生香。
“这,是……”
韶光连连退后了好几步,张着嘴,却只发出了几个单音,她难得流露这般失措举动。宫掖里的夫人嫔女争妍斗丽,也不见如此惊世骇俗,更令她错愕的是,竟有男人敢将这只有太后用的料子穿在身上。
男子摆着折扇,堆出一抹笑,犹如含苞待放的金波流影,“这么紧张作甚,本王会吃人不成?”
韶光一怔,半晌,恍然看清了跟前人的脸。
“汉王殿下。”
时光如斯流转,一眨眼,又到了诸位皇子回宫述职的时候。
“得了,本王跟前用不着这些虚礼。”
汉王排行第五,其狂妄、恣意、不谙规矩,在宫掖内极为出名,甚至一度被戏称为混世魔王。可这总在传言中出现的人并没有三头六臂,反而生得一副盛姿玉容,不知曾让多少宫女揉碎芳心。身为太后最宠爱的一位殿下,也难怪敢将茜素红剪裁为裳。
韶光苦笑一下,将刚弯下去的膝盖挺直。
“缎子掉地上沾了泥,你回去是要吃板子的,可要多谢本王。”盎然的语调,琥珀色的眸间水光流泻如银,迷离的眼波,浮动起一抹旖旎气息。
韶光挽手,“是奴婢无状。”
男子磕着扇子,轻薄扇骨上的金錾镂刻闪闪灼灼,“本王这趟回宫,总是感觉好像少了很多人。”
韶光知他问的是朝霞宫伺候的宫人,不由有几分意外。余光瞥过去,却看见那两片轻薄唇瓣上的轻慢笑意,心裏顿时一片冷然。
外派做官,一去便是五载。其间除了每年回京述职,若无传召,一概不准擅自离任。太后却因为记挂,曾经召回过几次。可半年前皇后娘娘的大丧,竟是未曾……
“宫婢过了二十五岁便会发还出宫,殿下不在的这段时间,很多婢子均已离宫。”
“都离宫了?”
韶光垂眸,“太后垂怜,格外大赦。殿里到年纪和没到年纪的婢子,都离宫了。”
杨谅扶手侧立,斑驳的疏影洒在他的衣襟上、衣袂间、额冠上……半晌,有极轻极轻的声音飘来:“原来都已经不在了。”
韶光眼睫一颤,心底蓦然呼啸起难以抑制的悲伤。
可她面色如常,别过眼,不动声色地道:“殿下此次回宫,各局已备好了一应物什。奴婢们候着旨,准备各宫的换季,届时还请殿下过目。”
敛身间,已有告退之意。
杨谅望着她,片刻,将布帛还回去,“本王记得像这类琐碎的指派,一向不经你的手。不是会有六局特地安排的人过来打点吗?”
“奴婢去了司衣房。”
杨谅微敛眸色,“竟不知道你还有针黹的手艺。”
微风拂来,夹杂着轻薄的柳絮,细细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