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活计还未分配,昨日做好的绣缎就都挂上了。早到的宫人们见没有管事跟着,纷纷凑在一起扯闲话。聊的话题无非是最近局内女官品阶的升迁——芣苡嫁出宫外,官职也被革除,等于让出典衣位置。资格稍长的婢女们都巴望着锺司衣进行指派。
阿彩跨进门槛,众女还在欷歔中。
咳了一嗓子,宫人们见是她,纷纷堆出笑脸凑过来寒暄。
在司衣房,典衣之下是掌衣。除了桃枝,在这裏阿彩最大,她也是最有机会升任典衣的人,然后论资排辈,很有可能从宫人里头选拔一个任掌衣。每个人都有机会升迁。
“彩掌衣,您是不是马上就要做我们的典衣了!”有相好的婢子过来探口风。
阿彩抿唇,笑道:“别瞎说,锺司衣还没宣布呢!”
“芣苡典衣走了,奴婢们都觉得,接下来肯定就是彩掌衣您来管我们了。”
“是啊,不是您,还是哪个有资格当典衣啊!彩掌衣,哦不,现在应该改口叫彩典衣啦!”
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阿彩心花怒放。
韶光和青梅抱着布匹进来,绣儿已经跟着众女在称呼阿彩为典衣。宁霜撇撇嘴,示意这些人都昏了头。
“都没事做吗?活计这么多,还敢凑在一起混时日。”
桃枝跨进门槛,蹙眉看着三三两两扯闲话的婢子,呵斥完,拿起册子核对人数。
宫人们悻悻地分开。
这时,阿彩讨好地凑上来,没等开口,就听桃枝道:“待会儿锺司衣要领着新任的典衣过来,你去准备准备,将之前芣苡的佩子拿来。”
桃枝的话如雪水一般,浇了阿彩一头一脸,“怎么不是……从房里选任一名吗?”
桃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新来的管事名唤锦瑟。房里的老人儿们都认得她,原是司饰房的典饰,因为得罪了司饰言锦心,曾被贬去扶雪苑伺候闲置的嫔女。三年清寂,此番入主司衣房,倒有一丝卷土重来的意味。
锺漪兰将人带来时,宫人们都有些傻眼。阿彩站在人群里,盯着那个姿容冷艳的女子,硬生生地将手里的锦帕扯破。
“这位是你们的新任管事,也是绣工操持高手,以后与桃枝一起打理司衣房。”锺漪兰说罢,朝身侧的女子示意。
锦瑟穿着一袭云烟冷调的高腰长裙,无可挑剔的五官,无可挑剔的妆容,眉目微凉,整个人像是从霜雪中走出来的。肃然颔首间,视线从每个婢子的脸上扫过去,立即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感觉。
青缎和墨缎又耗费三日才重新做好,再送去麟华宫时,由锦瑟亲自跟随。四月底的天气,又暖和了几分,莺雀聒噪,声声入耳,漫溢着一缕缕花香的气息。婢子们抱着绣缎在太阳底下站了很久,等到额上冒汗,不禁面面相觑,却是神色各异。
究竟新任女官是什么人物,这下,总能看个明白。
每个人换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麟华宫前的侍衞刚放行了司饰房宫人,面对锦瑟一行人,竟仍然是全部阻挡。锦瑟蹙眉从他们每个人的五官和甲胄上一一打量过去,最后,在一个矮胖却眼神刚毅的侍衞脸上定住,举起腰牌,“让你们管事出来与我说话。”
那侍衞看了看她的脸,生硬地道:“李侍衞夫人吩咐,司衣房宫人不得入内。”
“放肆,”锦瑟厉声断喝,“我乃正六品女官,一介侍衞长内人有何权力阻我?”
话音落地,顿时,就有脚步声从大殿裏面传来。不似一般宫人的莲足轻步,更像强壮武夫踩踏在玉石地砖上的声响,铿锵而有力。
殿门被推开时,李绣田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丹陛上。
“哪个没规矩的在这裏大吵大嚷?”
刺眼阳光下,是一个深灰色宫装的美艳女子,面容端肃,下颌略微仰着,整个人都弥漫着凌厉的气势,“你就是李侍衞夫人?”
身体壮硕的妇人怔了一下,竟被她的气势所慑,来不及开口,就见她收回玉佩,“司衣房送来缎料,请即刻过目。”
李绣田有些哑然,费了好半天劲才弄明白话里的意思,怒极反笑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儿衝着老婆子颐指气使。说了不要就不要,滚,拿着你们的缎子马上给我滚!”
说罢,甩手上来赶人。
“司衣房新制布匹更替旧料,是奉太后之命,受晋王殿下应允。李侍衞夫人这是故意拖延,视太后懿旨为儿戏,莫非是想抗旨不遵?”
凌厉的两句问话,一刹那,将李绣田死死地钉在原地。
“你!”
锦瑟冷冷地看着她,“李侍衞夫人可以装作听不懂。只是晋王殿下的吩咐,你也听不懂吗?”
“你拿殿下来压我?”
锦瑟挑起唇角,“若无殿下授意,李侍衞夫人何敢胆大包天地将司衣房推拒门外?只是三日后,明光宫掌事女官会亲自来验核,届时如果没有更替崭新,司衣房不会承担分毫责任。奴婢在此奉劝一句,适可而止!”
说罢,看也不看李绣田一眼,强硬地吩咐道:“去,拿料子给李侍衞夫人过目。”
李绣田咬碎银牙,只感觉怒火攻心。尚服局其他几房掌事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巴结、讨好,哪个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偏偏是司衣房,偏偏这贱婢……
绣缎触手依然腻滑温软,干枯的手指却僵硬冰凉。李绣田一寸寸地抚摸,指甲抠刮,恨不能此刻抓的是那女官的脸。若非太后懿旨,可真想……
“李侍衞夫人小心,如果划破了,麟华宫就没有新缎子更替了。”
锦瑟凉凉的声音传来,丹陛下的婢子捂着嘴,险些笑出声。
李绣田死瞪着她,半晌,恶狠狠地朝身后的宫人道:“还死站着作甚,拿到殿里去!”
麟华宫前教训李绣田的事隔日就在婢子间传开了。前一阵子,布匹被销毁的阴霾曾被芣苡突如其来的婚嫁而冲淡,却最终在锦瑟上任烧起的第一把火中彻底烟消云散。宫人们都在纷纷猜测,不知这新来的典衣要将第二把火烧到哪里。
桃枝踏进绣堂,查点完绣工进度,就来到韶光的绣架前,“这阵子将手上的活计放一放,马上要跟司宝房比试了,多找些宫样练练手。”
“奴婢手艺粗糙,怕是……”
桃枝和缓地摆手,“锺司衣的眼光一向很准,挑了你,自然看重你有天资。余下时日勤加练习,针线手艺的精进会连你自己都感到惊诧的。”
韶光正从笸箩里将杂线挑出来,闻言,怔了一下。她听得出话中的真诚,却失笑。身为典衣,难道她看不出锺漪兰挑她比试其实是另有目的,还是,果真到了只关心布帛、绣样、工艺……对其间的争斗毫不上心的地步?
“不好了,要出大事了!”
这时,外面响起婢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阿彩放下手里的名册,嗔怒地瞪了一眼,“说什么话?怎么毛毛躁躁的!”
“彩掌衣,桃典衣,出大事了。麟华宫那边来人说,晋王殿下吩咐崔尚服和锺司衣过去问话呢!一定是那天锦瑟典衣惹恼了李侍衞夫人,晋王殿下要拿我们司衣房开刀!”
桃枝面色一沉,“多久之前的事?”
通风报信的婢子喘了口气,道:“已经半个时辰了。听说,来领人的侍衞面色不善,大家都很担心。言司饰和白司仗已经带着婢子过去了,桃典衣,我们也去吧!”
这时候,锦瑟却不在绣堂里。
桃枝环视了一周,眼前出现的场面,是婢子们纷纷从绣架前站起身,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同,都含着或多或少的坚定和逼视。桃枝咬着唇,心下甚为犹豫,却很难在数百道灼灼的目光下作出推辞,只得道:“那好,都随我过去吧!”
挑衅李侍衞夫人确实曾经大快人心,可在表面上不畏权贵的同时,似乎已经连累到了整个司衣房的人。宫人们匆匆走在广巷,心裏悔恨的同时,都在暗暗埋怨那位新上任的典衣。比起雷厉风行,还不如芣苡的颐指气使。起码不会招来无妄之灾。
殿前广场上,已经汇集了三房婢子。
站在最前面的是三房掌事:余西子、白璧和言锦心。
“明明是司衣房的事,却来得最晚。锺司衣带的好宫人!”白璧略带嘲讽地瞥了一眼,身后,司仗房婢子也露出鄙夷神态。
言锦心的目光从桃枝身上扫过,“惹事儿的没来,倒是最不爱管事的来了。”
桃枝领着房内婢子站在最北侧,挨着其他三房,四人一排。于是浅灰、湖蓝、天青和靛紫,四色合一,对仗工整,甚为壮观。韶光在北侧三排的最外侧,裏面是宁霜、青梅和绣儿。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晌午的日头很大,直直照射下来,有的宫人体力不支,歪身倒地。除了司衣房,其他三房当然是衝着尚服崔佩来的,不敢怠慢,更不能擅自离开,眼见着时辰越来越长,腿肚子都开始打战。
白璧感觉快撑不住的时候,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
体力不支的女子在心裏说了一句“谢天谢地”,抬起头,却有一瞬的惊愕,旋即俯身下拜。身后四房的宫婢也跟着呼啦行礼。
“拜见晋王殿下。”
丹陛上站了四个人。
晋王广、崔佩、锺漪兰,还有从开始就没出现的锦瑟。
这样出人意表的情况,让言锦心和白璧惊疑地对视了一眼。
崔佩在看见四房宫人时,却是脸色一紧,惶恐地走下丹陛,“奴婢教导无方。局里的婢子们担心奴婢安危,擅自做主。还请殿下恕罪。”
殿里的熏香正浓,缭绕出来的烟丝却在一瞬就淡了。
余香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