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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宫春 水未遥 2816 字 28天前

尚仪局在月明湖东畔,敞院隔着明湖岛。琉璃瓦重檐,鎏金坊柱,红漆棂花斗拱层叠繁复,描绘着合玺彩画。司籍房和司乐房同与湖腰相对,暮春时节,殿门隔着一榭春花、一陌杨柳、一弯湖色,旖旎风流,是六尚景致最美的所在。

四月十六,韶光捧着红漆托盘过来司籍房。

巳时,曲径石坊外,锦瑟正拿着执板为新进宫婢教习规矩。

随着汉王回宫,各局都陷入焦灼的准备状态,因为不久后,晋王和蜀王也要回京述职。司籍房负责教习,这些自司乐房过来的女子,名为侍婢,实则专门拨过来侍寝。绮罗懒得再费心思,摆摆手,示意典籍女官先将诸位宫人带下去造册。

“备得真快,还以为过两日才能送过来。”

掀开红色软布,裏面盛着腰佩和环花玉器。由司饰房琢磨,在司衣房配上丝绦和锁子,是宫婢所持的牌令和信物。绮罗拿起其中的一枚,雕工精细。

韶光一笑,“你司籍房的事,我们可不敢耽搁。”

绮罗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凭我们的关系,就是你耽搁了,我还当真敢责怪怎么着!”

绮罗是司籍房掌事,地位就如司衣房的锺漪兰,一侧的婢子们瞧见绮罗对韶光如此客气,无不多看了她几眼。

“你说的那个人,我查到了。”

进了内室,宽敞明媚,窗格木支,挡住了院外春色。绮罗从檀香竖柜里取出一本旧例册子,翻开,泛黄的几页上记载了流萤的籍贯、家世以及入宫的年份。

这是个已经死去的女子。韶光托绮罗调查她的生平,此番拿在手里,薄薄的几页记载,看不出来有何特别。

“循例,宫女犯错被逐出宫,或者杖责处死,都会有明确记载,可关于流萤的一切却略之又略。”绮罗将册子重新放到柜子里端,“她应该只是司衣房一个最普通的婢子,可死因,却与司宝房现任掌事余西子和原典宝阿茶有着莫大关联。”

韶光怔了一下,又是阿茶。

“我只知道那时宫掖里爆发了疫症,诸多婢子因染病被驱逐出宫。”青梅说,流萤也是死于疫症,所以事后连床铺都被拉出去烧掉。宁霜和绣儿却对此事讳莫如深。

绮罗望向窗外,“阿韶,你还记得,当时从东宫流出的一段传闻吗?”

“你是说,太子强占近侍婢子的事情……”

绮罗点头。宫婢投井,一张草席就可以掩埋。流萤的死却招来了尚宫局和御药房,说是太子妃担忧瘟疫蔓延,特地让妥善处理。事后东宫的人却开始传言,流萤是死于小产,胎儿已经成形,侍衞从井里捞上来的不仅是尸体,还有一团形似婴孩的肉瘤。

“流萤的死,很多人都怀疑是太子妃的授意。之后不久,司宝房的典宝阿茶也不明不白地死了。宫闱局派人调查,查出流萤与阿茶是同乡,过从甚密。流萤出事的晚上,有人看见阿茶偷进司衣房内局,矛头又直接指向了司宝房。”

绣堂里的熏香正浓,袅袅烟气,宛若引人迷醉的酣梦——

韶光识得这味道,是普陀寺新进贡的七宝无尽香。

太后专作赏赐之用。

“你是怀疑……”

“奴婢以为,现在何人在司宝房最得意,就最可疑。”

韶光跪在团垫上,低声道。

太子妃固然脱不开关系,司宝房赵德珍却在流萤出事后即刻被驱逐出宫,与此同时,余西子从司衣房典衣直接调升至司宝房掌事。时机很巧,巧得让人生疑。

锺漪兰用杯盖撇了撇沫,“阿茶死了,赵德珍被迫离宫——恰恰说明司宝房在东宫这件事上很暧昧。可余西子是去填补空缺,单凭这一点就怀疑她,未免武断。”

“锺司衣说得是。奴婢还听说,阿茶生前与现任典宝春雨甚为要好。若不是余司宝,那么,春雨的嫌疑很大。”

她也是即刻得到升迁的,不是吗?

“一个小小的奴婢能有什么作为?还是主子掌事后,才跟着得势。若说可疑,余西子岂不更像那谋害之人!”咬着牙,从牙缝中迸出那名字来,却完全不顾及方才还公正明理的立场,锺漪兰扯出一抹笑,夹杂着嫉恨和快意两种情绪。

“在这件事上,既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恶人。你仔细去查,切记不要惊动太多人。”

韶光颔首。

“此外,内侍监的赵常侍也让奴婢替他向您道谢。说新制的衣衫极合身,尤其是料子,让您太破费了。”

锺漪兰握着茶盏,笑靥如花,“同属宫闱局,大家互相亲近是应该的。再说,房里送去的都是一般布料,他可真是客气。”

韶光低下头。

最普通的宫缎,一等婢子的绣工,镶滚着纯金丝、纯银丝;外、中、里衣三层,层层夹有红印银票。换成旁人,终日穿在身上,怕都舍不得脱掉。

“尚服局是个干净地,容不得那些装神弄鬼的勾当,”锺漪兰半挑起唇,声音越低,眼神越亮,“你若查出了什么,事无巨细,宁可错一百,也不要放过一桩。”

韶光垂眸,余光瞥见锺漪兰眸若明星,满面红光如霞。

徐袖的指证,赵德全的帮衬,宫闱里置人于死地的飞短流长——针对余西子的一切正在暗地里有序进行。锺漪兰很兴奋,也非常有兴奋的理由。如今表面上越是相安无事,暗地里的谋划就越是周详,按捺不动,只是在等,等着对余西子反攻倒算的一天。

拿起案上锦盒,韶光敛身而出。

穿过湖西坊,又一次从暴室前袅袅而过。

回到绣堂时,已经过了未时。

虫鸣燥热,连琉璃灯里转动的疏影都是温的。红漆殿门敞得很开,扑面一阵熏香,旃毯横铺的角落里堆叠着数十匹纯色绢帛,专属绣架上是五花八门的绣样和图章,绣儿从成堆的丝绦中抬起头,见是她回来,指着那边正忙得不亦乐乎的宁霜和青梅,耸了耸肩。

都在赶工。

韶光苦笑着捧起笸箩坐下,不禁想起锺漪兰嘱咐她要对刺绣手艺多上心的话。确实,想在内局站住脚,终究得仰赖手上功夫。青梅常说熟能生巧,这样终日与针线布帛为伍,倒是想不熟都难。

阿彩看到韶光已经能利落穿针,不由打趣道:“你来司衣房没多久,看这架势,真的是铆足了劲头。”

她是司衣房的掌衣,地位仅次于芣苡,韶光欲起身行礼,却被她一把拦住,“无须客套了,大家既然有缘共事,互相照应就是。”

阿彩说得十分客气,韶光回以一笑,并未拂了好意。这时,芣苡和桃枝相携走进来,偌大的绣堂一下子安静了。

满室弥漫的熏香中,浮动起一丝微妙的气息。

宫人都知司衣房要和内侍监联姻,私底下议论,没影儿的事被传得神乎其神。没人愿意去和太监对食,直到有一日锺漪兰宣布会从现任女官中采选,低等婢子才安了心。司衣房有女官五位,典衣双数,掌衣和女史各一——若选女官,很有可能从典衣裏面出,至于是芣苡还是桃枝,宫人们都在兴奋地猜测。

“不干活,都愣着做什么?”

芣苡呵斥着几个婢子,踱步巡视中,在一处绣架前捡起缎子。是绣儿的宫样,刚描画好,未着线,勾勒的九盘魑龙纹。

“你弄的?”

绣儿点点头,“桃典衣吩咐奴婢画的。”

芣苡闻言,倏尔勾起唇角,“手艺倒是不错,只可惜,图样的绘制实在太显小气。这么粗鄙的东西也敢上绷子,赶紧扯了,重做!”

绣儿噤若寒蝉,忙低头拿笔重画。

桃枝在这时轻步上前,将扔在地上的宫样捡起来,端详了一阵,道:“很精致,应该能用上。”

正往前巡视的女子倏尔驻足,回眸,刺眼的光线在她身后映出一道剪影,桃枝的绣鞋,正好踩在那影子末端。

司衣房里静极了,几百双眼睛注视着这两位品阶相同的女官。半晌,却见芣苡蓦地收敛了咄咄逼人的目光,踱开步,不置一词地继续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