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贵的男子居高俯瞰,目光逼视而来,肃穆且蛊惑,宛若神祇般凄绝的面容,眼底倒映一抹暗抑凌厉的波澜,隐含杀伐之气。
“崔尚服在局里如此得人心,何罪之有?”平直的嗓音,似无形中迸射出一股压力,让在场的每个人都低下了头。
“都是奴婢教导无方,殿下息怒。”崔佩颤抖着声音,脸色发白。
身后三房掌事见状,纷纷跪在崔佩身后。锺漪兰和锦瑟也跟着跪下。
“请殿下息怒。”
晋王睨了崔佩半晌,略一摆手,“都起来吧!尚服局同气连枝,正说明崔掌事管教得当。上下如此一心,崔掌事功不可没。”负手转身,又道,“听说,尚服局近期将有一场比试,可有此事?”
崔佩擦擦汗,被余西子搀扶起,“回禀殿下,局内不日确实将有比试,是司衣房和司宝房的小打小闹。劳烦殿下挂心。”
“本王记得,当初崔尚服就是在宫样服饰的比试中受到太后青睐。此番,倒是让本王赶上了。比试之人可在?”
黑眸注视而来,仿佛隔着烟光冰凌,幽寒深邃,摄人心魄。晋王常年驻守大营,身上的兵戈气息很浓,深为宫人敬畏,却有着不输汉王的绝世面容,风骨绝傲。四房里大多是年轻女子,被这样略略看过,无不心如鹿撞,绮思满怀。
片刻,其中一位身形娇小的婢子出列,俏生生地道:“奴婢在!”
她是司宝房的新进宫人,最年轻,也生得最美,一袭湖蓝绢料的宫裙衬得轻灵脱俗。
杨广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婢子咬着唇,脸颊飞起一抹红晕。须臾,北侧另一个奴婢也报出身份——韶光并未出列,只隔着前面三排宫人,端穆敛身。
四房的其他宫人将眼光不甘地凝聚过来,嫉妒得要命,恨不能自己就是比试之人,却又暗暗艳羡两人被晋王亲点的天大福气。
这时,锺漪兰不失时机地道:“奴婢特地设下这场比试,是为了考核新进宫人的手艺。承蒙殿下赏识,比试当日做个见证。”
杨广信步走下丹陛,走到北面一侧。
肃穆凉薄的黑眸深锁,略带侵略,宛若深渊。在场诸人皆是奴婢,垂首间余光瞥视,不敢张望,锺漪兰也低着头,都不曾看见那道亮灼慑人的眸光。
“都是新进婢子?”
声音靠得很近。
凛香气息扑面,入目的却是一袭黑雾色云烟对襟蟒袍;赑屃扣纯银腰带,勾勒得修身清刚,藤蔓缠枝纹的挂囊里是香片和麝香。皂色锦靴,步之所至,有氤氲的熏气弥散。韶光嗅到那股淡淡的味道,有些晕瞳。
“回禀殿下,奴婢是甲子年新进宫婢璎珞,隶属司宝房。”抢着答话的是那湖蓝绢衣的年轻婢子,螓首娥眉,微卷的舌音像极了温软的扬州话。
风,拽落了一树桃花。
韶光微垂眼眸。本该锺漪兰去应对的话,被这司宝房婢子给莽撞打断,紧跟着就要轮到她自报家门。自己并非新进,也不是司衣房老人——斟酌答话间,想给锺漪兰递去一抹示意,却不料刚抬眸,正对上杨广注视许久的眼睛。
春日里,柳絮满天飞散。两人同样漆黑如夜的瞳人,醇郁相映,宛若揉碎了一捧桃花。
韶光的心怦地一动,忙低下头。
“殿下,奴婢这边派出的也是房里新人。”锺漪兰等了半天都没见她开口,急忙过来打圆场,“若是比起手艺,奴婢这边的婢子可与余西子的人有得一拼呢!”
杨广薄唇微弯,“得胜者,有何奖赏?”
锺漪兰一愣,片刻,思虑着道:“胜出了……自然是要赏。司衣房里还缺一个七品掌衣,若是能赢过司宝房,奴婢就……就上奏请旨。”
一语毕,在场婢子略微骚动。
更多惊疑的目光落过来,偷眼打量,又不敢太放肆。
“七品……”杨广轻抿薄唇,略微品味了一瞬,须臾,颔首道,“既如此,那本王要拭目以待了。”
说话间,踱步回到了丹陛前。
整件事情上,晋王并没有怪罪崔佩和锺漪兰,相反的,在事后给了司衣房很多赏赐。而首当其冲的李绣田,已经连同任职侍衞长的夫婿一并被赶出宫外,永不录用。
四房的宫人对这个结果颇为意外,尤其是司衣房,焚心似火地赶来,却手捧赏赐,满载而归,一时间又惊又喜。同时,也对锦瑟的出身以及背景产生了诸多猜度。很多宫人都传言她之所以有胆量针对李绣田,其实是因为有晋王在背后撑腰。
刚走出麟华宫,崔佩就将四房的掌事叫到了内局。
“事情还没搞清楚就敢去麟华宫,这是想做什么?示威,还是要造本宫的反?”
崔佩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白璧吓得一哆嗦,往后退了一步,言锦心赔着笑脸,讪讪地道:“崔尚服,奴婢们怎敢存这样的心。都是宫人们怕您有事,才自作主张……”
“是啊,念在婢子们一片心意,就别生气了。”
崔佩脸色有些发青,握紧椅搭,心有余悸地道:“今日也就是晋王殿下。若换了其他几位主子,革职、下牢、发配、杀头……哪样是能躲过去的。昔日宋月容和赵德珍的例子,你们难道就忘了?”
言锦心和白璧对视一眼,彼此都深深地后怕。
“作为小惩大戒,你们每人罚俸三月。回去后,让婢子每人多画二十张宫样。”崔佩抚了抚额头,然后朝着锺漪兰和余西子道,“至于那场比试,你们两个人搞出来的,现在扯进来一位殿下,都掂量着办。”
说罢,摆摆手,示意自己倦了。
四房掌事面带愧色地退出内局。
直到宣布最终的结果,门外等候的婢子们一片哗然。
“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时辰,结果不赏,反倒挨罚。真是好心没好……”宁霜咬着笔杆,对着素白绢布相面了好半天,长吁短叹。
青梅笑着睨了她一眼,“亏你吞了后半句。小心被人听见,告你一个刁状!”
宁霜捡起一个针线包,嗔怪地扔过去,“若是韶姑娘当了掌衣,谁还怕什么刁状?以后出了这个门,我在房里横着走。你可不要太羡慕哦!”
青梅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一眼,“看把你美的!”
绣儿捂着嘴笑,这时,外面响起敲门的声音。
绣儿跑过去开门,是房内另一屋的婢子琉璃。两人不甚相熟,她与绣儿点了点头,然后朝屋院里张望,看见韶光抱着布帛从跨院出来,才道:“韶姑娘,你找我?”
韶光将缎匹放下,拉着她走到屋外,见四下里没别人在,轻声道:“琉璃,我想跟你问些事情。晌午,你回绣堂报信前,是听谁说有侍衞将崔尚服和锺司衣带去麟华宫的?”
琉璃老老实实地道:“好像就是一个司宝房的婢子,着急得要命,让我赶紧回房里通知大伙儿。我一听,就回来报信儿了。”
“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琉璃歪着头,想了一阵,“姑娘这么一问,我倒是真说不出了。她穿的确实是蓝色纱绢衣,我当时慌神,也没细看,可现在想想,倒是真不像司宝房里的哪个。”
韶光眸光一凛,眼前不禁浮现了当时四房列队的阵仗。
若不是晋王无意扣押治罪,四房宫人同气连枝、齐聚殿外,不会让上面酌情处理,反而会让崔佩和锺漪兰有去无回。
所谓奴大欺主。换作皇后娘娘,锺漪兰的仕途算是到此结束,崔佩,怕是要和宋月容一个下场;可若换成是太后……崔佩在尚服局掌事八年,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能在短时间内就调动四房,光凭一个奴婢、一张嘴不够。司宝房在这件事情上是否推波助澜暂且不说,另两房怕也是居心叵测。
屋院里,宁霜几个人还在笑闹。
韶光谢过琉璃,回去取了一枚绣囊,然后悄无声息地独自走出院落。
绕过昭阳宫的抚仁殿,顺着广巷一直走,就是容慈门,在宫城的最西侧,告病还乡的老宫人和被驱逐的奴才都要从那里被送出去。寓意着西门走,离了宫,永远不能再回头。
冷清清的门洞,红漆剥落了一层又一层,彩画也只剩下斑驳的老铁锈,门钉还是黄澄澄的。地上野草丛生,负责守衞的奴才靠着红漆门槛打盹,偶尔有一两只飞虫,被他不耐烦地扇开,翻个身继续睡。
黄昏的日头在城楼上投下一抹剪影,韶光张望了一阵,瞧见月亮门一侧的赭色身影。
上了年纪的女人行动有些慢,李绣田却不同,嫁入军营,练就出来一副好身板,没有柴米妇人的温良昏沉,反而多着几分难得的英气和定性。
韶光走过去,李绣田挎着碎蓝花的包裹,正朝这边微笑。
“都打点好了?”
李绣田苦笑着摇摇头,“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这些年,跟着晋王在外,都习惯了。”
韶光垂眸,从怀里掏出绣囊塞进她的包里,“可后悔回来了?”
李绣田也不推辞,将挎包紧了紧,叹道:“晋王殿下早就对老婆子生疑了,就算不回来,也是迟早的事。这么走,真有些连累了我家那口子,可倒也保个周全。没啥遗憾,就是没赶上皇后娘娘的大丧,老婆子心裏……”李绣田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韶姑娘,如今宫里头也就剩你这一枝。万事多小心。”
韶光鼻翼有些酸,伸手,扶了扶李绣田的胳膊。
她都知道。
从李绣田在麟华宫外对司衣房百般刁难,她就知道,晋王已经怀上铲除之心。当日对布帛的苛责,只怕是晋王的授意,拉拢崔佩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麟华宫这最后一枚闺阀棋子做个了断。
“出宫之后有何打算?”
宫掖三十多年,年老色衰了,却不能衣锦荣归。往后风光不再,归于市井,可还能再适应平凡清贫的乡间生活……
李绣田却爽利地笑了,大力拍了拍韶光的肩膀,“离乡太久,老婆子也该回去看看。”
门廊的另一侧,站着一个矮胖健硕的男子。微秃的头顶,整个人都笼罩在夕阳余晖中,可身体笔直挺拔,笑容憨厚,就这么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