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儿哆嗦着,拿着笔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画。宁霜和青梅心有戚戚焉地换了个眼色。
“过会儿吩咐几个人将那批料子送到麟华宫去,给晋王殿下的管事过过目。”
这个时候,芣苡将明细卷册抽出来交给阿彩。阿彩不敢迟疑,巡视了一圈,也没瞧见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恳求目光,直接将册子放在相隔不远的绣架上。
“缎匹有些多,辛苦你走一趟。”
靠近殿宇,得见皇子,是再难求的机会。阿彩朝着韶光挤了一抹会意的笑,韶光却感觉背后正有无数嫉妒的目光凝聚而来,就连一旁的宁霜都立刻扔开针线,向她招手,绣儿兴奋地挤眉弄眼,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
韶光失笑地拿起卷册。
麟华宫的掌事,其实是晋王身侧一个侍衞统领的内人,原府邸的管家,跟随回宫后便负责打点麟华宫日常事宜。春雨领着司宝房宫人到殿前时,宫婢正忙碌地将陈旧摆设搬出红廊,李绣田就站在门槛内侧,挽着双臂,手不沾物地吩咐着。
春雨早就听说她脾气很坏,整理好自身装束,走至台阶前站定了,才敛身道:“李夫人安好。”
被称作夫人的女人已经年过五旬,鼻翼有痣,厚唇上翘,略显出刻薄孤傲的面相。此时红光满面,眉梢眼角都藏不住得意之色。
“看着倒是面生,是新上任的女官吧?”
托盘里摆着三个嵌金松石墨釉瓶,两个蝙蝠纹琉璃杯,右配一把缠枝执壶。锻造手艺精巧,衬着红呢布,古趣盎然。
春雨讨好地道:“余司宝特地吩咐奴婢过来,还说若非脱不开身,定要自己来。奴婢脸上有光,全是仰赖李夫人您呢!”
李绣田闻言,笑着没说话。
这时,殿前来了另一群婢子,怀抱丽锦,隔远可见。李绣田摆摆手,很自然地拿出主人姿态,吩咐侍衞放行。等宫人们行了礼,礼数周到了,才吩咐拿上来与她观瞧。
司衣房送来的是青缎和墨缎,专为麟华宫里的挂饰和铺毯用。等行了礼,宁霜瞧见一侧司宝房的宫人,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这时,李绣田走下台阶,伸手在缎子上摸了几下,不禁点了点头,“宫闱局的绣品,做工的确不一般。”
绣儿几个人露出喜悦的神色,这时,李绣田视线下调,向她们腰间的环佩扫过去,“你们哪个是司衣房的女官?”
青梅挨得最近,恭顺地道:“奴婢等都是司衣房的宫人。”
尚在缎上摩挲的手,就在这一刻蓦地停住。李绣田抬起脸,一言不发地觑着跟前的几个人,半晌,忽然冷笑了一声,反手将缎料推回到青梅怀里。
“一个女官都没来?”
“这……”青梅不知如何回答。
李绣田冷哼一声,“老婆子没甚本事,好歹在晋王跟前说得上话。你们司衣房架子倒是比司宝房还大,看样子是没将我们这些宫外来的放在眼里。将这些缎子拿走,老婆子不乐意看腌臜东西。”
说罢,沉了脸,当下摆手遣人。
宁霜一见,忙道:“您不能这样,这些料子是宫人们几天几夜没合眼赶制的,好歹……”
宁霜的话没说完,李绣田转身,反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哪里来的奴才?老婆子说话,也要你来插嘴。你们掌事就是这么教奴才的!”趾高气扬的女人说罢,睨下目光,厉声道,“你们也别在这裏碍老婆子的眼,带着你们的缎子赶紧离开!”
宁霜难以置信地捂着脸。
绣儿躲在青梅身后,吓得直抹眼泪。
这时,司宝房的婢子抓紧机会又围拢过来。青梅被推搡得一个趔趄,缎匹掉在地上,她急忙去抢,却被刚好凑上来的宫人踩在手指上。
“主子,是不是有些过了……”
花木掩映中,主仆二人已经伫立了很久。
随扈显然已经看不下去,回头询问尊贵男子。黑眸深锁间却苍茫无波澜,仿佛蕴含了幽潭水,深邃且蛊惑,让人如坠迷梦,痴醉难持。微翘的唇角却说明他此刻正看到兴头上,丹陛前几个婢子的死活丝毫与他无关,仿佛在那淡漠至残忍的睥睨里,一切皆成乐趣。
“奴婢们隔日再送过来。叨扰李侍衞夫人了,奴婢告退。”
殿廊前,韶光的声音淹没在司宝房宫人谄媚讨好的声浪中。宁霜还想挣扎着上前,被轻轻拉住,宁霜含泪看着她,韶光摇了摇头。
退下台阶,远远地传来春雨的声音:“下次让你们桃枝典衣来。否则,惹李侍衞夫人不高兴,司衣房可是吃罪不起呢!”
韶光暗暗叹了口气,不再做任何理会,只伸手搀扶起还想哀求的绣儿,与宁霜和青梅一并抱着布帛敛身告退。
司衣房的宫人就这样从殿前广场经过,脸颊肿胀的婢子被搀扶着,其中年纪最轻的小宫婢已经哭红了眼。最前头的,也抱着最多布匹,徐徐而行,脸上却连一丝喜怒起伏都不曾有。
树荫下,那双凉薄肃穆许久的眼睛里,隐隐浮现出了一丝波澜。
昔年的诸多往事隔着烟光辗转浮现,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纤细身影,深黑色的瞳人似倒映着一片凄迷残花,斑斓破碎。
待随扈转过头来请示,那波澜却又很快地寻觅无踪,眸光肃杀,只有唇上还残存着少许余波。
“安排锦瑟进尚服局,告诉她,便宜行事。”
李绣田拒收的缎子,拿回司衣房,锺漪兰就下令送去内侍监销毁。
宫人们含泪将那一匹匹青缎和墨缎抱走,递给小太监的一瞬,每个人的心裏都不是滋味。
可悲伤的情绪并未停留太久,因为锺漪兰宣布了一桩令人震惊的消息:典衣芣苡将下嫁内侍监,与大太监赵福全对食。
内局哗然。
六局内斗一贯夹杂着互相残杀,你方唱罢我登场。局内按照官职品阶论资排辈,一层一层,严守秩序,可总是有人等不及上位者荣隐,就处心积虑取而代之。比如锺漪兰,比如春雨,再比如芣苡。
芣苡被送去内侍监时,象征性地披着大红盖头,鲜红的嫁衣外却是五花大绑。韶光认得那嫁衣上的绣样,出自司衣房宫人之手,从图案到纹饰,倒不会辱没她的身份。
“可怜见的,一个清白女子,竟要嫁给老太监。”
“平日里仗势欺人,这下好,遭了现世报。”
耳畔议论声此起彼伏,韶光忽然想起在内侍监外,芣苡理直气壮的质问。那时她猜出锺漪兰要拉拢赵福全,却没料到那几十万两的银票,其实就是自己的陪嫁……
“赵常侍一贯喜欢温顺女子,将芣典衣送去,锺司衣不担心会适得其反吗?”目送着众人离去的背影,韶光轻声开口。
锺漪兰挽着双臂站在花树下,“怎么,于心不忍?”
“芣典衣在房内多年,奴婢以为,锺司衣会念及旧情。”
“敢算计到我头上,这些年还不够纵容她吗!”锺漪兰盯着远处的嫁车,目光阴鸷,“若是帮别人便罢了,偏偏是那个余西子。你以为我会养虎为患?”
韶光不再说话。
芣苡的爬墙,针对房内总在做一些细碎的手脚,譬如泄露消息,在宫婢之间调唆、结党;再比如,故意出一些纰漏。锺漪兰也曾一味姑息,并非隐忍,而是不放在眼里的轻蔑。自以为聪明的奴婢,得意忘形,反而产生了侥幸之心。此时被铲除,只是因为触动到了锺漪兰的底线。
她不该故意与桃枝寻衅,点拨阿彩,导致司衣房在宫缎一事上开罪李绣田。
青梅说,或许是她疏忽了,宁霜却狠狠地咬牙,芣苡是老人儿,哪次换季送料子出过纰漏,她与各宫掌事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此番故意出错,不仅让宫人的半月心血毁于一旦,更延误了麟华宫的布帛换季,而重要的是,在司宝房跟前折辱了脸面。
宫女与太监对食,照惯例仅是走走形式。联姻之后,宫女仍留在宫里,职位也不变。芣苡却被直接送出宫,送进了赵福全的府邸。
这就是锺漪兰的手段,狠就狠在斩草除根。自此,芣苡不但品阶被革除,而且下进了太监的宅院,就如深陷永夜,在屈辱和折磨中不能逃离。这样的惩罚不仅致命,也毁了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