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缭绕。
氤氲的烟丝略带温热,从长廊一直飘散至悬挂风灯的风榭月檐下。隔了老远,就能闻到那股苏合香的奇异烟气。
宫掖一贯最讲究香料,尤以明光宫最甚。太后是念佛之人,素喜安息香,明光宫终日香火弥漫,宛如寺庙。皇后娘娘在世时却厌恶烟熏火燎的味道,香料要多味调和,闻香不见烟。熏烧时用鎏金花锥香笼,香与蜜相衬,细火慢煨,出来的香灰才会洁白如雪。
韶光望着麟华宫高悬的几盏风灯,浓郁的烟缕,浩渺如雾。
芷钦殿的人何尝不懂熏香的讲究,只是如今这宫掖,再不是闺阀鼎盛时期。掌权的有所好,整个宫掖都要跟着燎火旺烟。
“殿下等候多时,请韶姑娘随奴婢来。”
有婢子在丹陛上翘首许久,瞧见韶光,恭敬地行礼。
偏殿的烟丝很淡,不似正殿的缭绕满堂。跨进殿门,明灿奢华的宝椅上没有人。熏笼里升腾着不见烟的清浅香气,嗅了嗅,是杜衡调和了冰片,刚好与苏合香互为冲淡。略显清寒的味道漫过斑斓花影,催开了琉璃塔座上的万树金银。
“韶姑娘,殿下在内堂等您。”
领路的奴婢说完,便温顺地敛身告退。
麟华宫常年闲置,宫人打扫精细,未曾沉积半点灰尘。韶光却感觉冷窒,明明外面暖阳高照,风是暖的,拂进偌大内殿,像是沾染了兵戈戾气,也变得刺骨起来。
“把案上的香箸拿进来。”
帷幕后,响起一道沉哑磁性的嗓音。韶光怔了怔,须臾,看见墨端石方案上搁置的香盒和香箸。
内堂的光线很足。檀香小案后,是一座赭黑嵌螺钿山水背屏,金錾黑漆平头案前,伫立着一抹清刚的背影。背影的主人单手负后,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枚金簪缠枝香匙。
韶光躬身行礼,道了声“二殿下安”。这时,案前的男子转过身,阳光在一刹那就散了,明光灿影,映出那俊美出挑的侧脸,幽邃黑眸、单薄双唇,唇畔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韶光看着向自己伸出的手,有一瞬的怔忪,片刻,才想起将手里的香箸递了过去。
焚香本是风雅之举,可晋王一旦焚起香,肃穆端正,宝相庄严,自麒麟口中轻轻溢出的烟缕,仿佛祭奠幽魂一般。
“本王耗费半日,抓了多少,就废了多少。味道也是越来越古怪。”晋王说罢,略显不耐地将香匙放下,让开身前的半步位置。
韶光依言上前。
其实哪里用得着靠近,踏进内阁,鼻间就是一股子浓烈的味道,多种香料,不分主次,混合出的不是香,而是药。
“殿下需要何种料品?”
“有一种香能令混沌的人安眠,让嗜睡的人变得清明。这种香料在江南甚为名贵,回宫前,曾听闻已经传到了都城。”杨广手抚着熏香盖子,镂空雕花的纹饰上有清浅的香晕。
“殿下说的是……现今明光宫的御用安息香?”
黑眸凝视而来,眼底含着一抹笑,似有深意,“能调吗?”
韶光有些失笑,若是旁人问,自然是说不会的,可对于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这么回话,无疑就太不识相了。眸色微敛,一笑,“若殿下需要,奴婢自然可以试试。”
杨广摆手,示意宫人将香匙和香箸一一摆开。
艳阳高照。
此刻檐角下的白芍都开了,纯白胜雪。
明媚的阳光流洒进来,窗前添香的女子一袭素白高腰长裙,胸带飘逸,纯粹得不染一丝纤尘,不施粉黛的脸略显苍白,并不甚美,却有一双动人心魄的黑眼睛。
杨广侧头靠近,目光自熏笼掠过,视线落在她的侧脸上,“你可以统统倒进去试试看。”
韶光闻言,有些莞尔,只揭开墨锦盒子舀了少许。主料是甘松子,用苏合香则是为了不让甘松子的香气走失,不宜过多。
弄罢,又取冰片,用香箸拨弄着慢慢煨火。香焚成火,攒些炉灰,灰上加片,片上加香,而后添蜡,揉蜜……等调匀了,再焚。直到火炭不灭,熏烟不出,才将笼火扣熄。
“多味调和的甘松子,比起一般的安息香,增加了提神功效。”
如果想效仿明光宫的安息香,甚至更胜一筹,勾兑调和出的香品该是最上乘的。韶光又夹起一块香饼,搁置进熏笼。
烟丝习习,晕染了那张浸润在阳光中的明媚侧脸。黑眸漆漆,眼底结着一抹终年不散的烟霭。杨广注视的目光有些深,“本王听闻有一种奇香,名唤郁金,比之甘松子如何?”
温热的气息吐在发顶,韶光夹着香饼的手一滞,“奴婢进内局后也曾听过,说是两香效用不一,味道却相似。甘松子味苦性暖,而郁金……”
郁金,芬香醇郁,味甘却性寒,阴苦积血,一贯为妊娠和久病之人所禁。若常年用在女子闺室,则邪气乘虚内陷,导致气血两亏。经年累月,会暴脱而亡。此香更不可以沾唇,否则大凶。
“郁金芳香怡人,可取少量用做风灯香引。”
且慎用。
“若不取郁金,却要取郁金之效。可有其法?”
男子的声音很淡,淡得几乎让人听不出其间肃萧的杀伐之气。韶光心情复杂地抬眸,感觉他周身的凛寒气息正悄然弥散,咄咄逼人,连熏笼浓郁的甘松子都被掩住了。
“奴婢记得殿下并不喜香。”韶光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然后,将话茬过渡得极为自然,“而且,宫里深谙此道的人很多。殿下久不回宫,不知道明光宫的施掌事和扶雪苑的廉妈妈对焚香其实都极为精通。郁金香品,奴婢不懂……却有人懂。”
很难得,韶光会对宫闱旧闻做出提点。杨广薄唇微抿,敛眉间,眼底忽然浮起一抹深长的意味。有那么一瞬,似乎能不能调和出熏香已经不重要了——转过身,杨广走至黑漆案几一侧,亲手掀开熏笼盖子。
熏香细煨。炉中,香灰似雪,上面一点香饼香气袅袅。
“这种香,原就是出自宫闱,本王镇守边疆时,收到过很多江南的供奉,不久前也曾到过扬州,发现相同韵意的香品,其法其理其实并不一样。这就如同宫中的人,离开宫城后,也变得不一样。”
杨广寒冷的目光落在烟缕散尽的香灰上,“自扬州回宫之前,曾有一位故人托付本王,与你问声‘安好’。”
风拂来,散了花香。
韶光抬起眼,眼神有些复杂地望过去。
故人……
仅是简单零落的两个字,一刹那间,却让那些尘封许久的记忆得到了释放。往事,轰然开启。所谓的花品,扬州——退隐而去的官员,偏安江南的不知凡几,贬谪前往的却是少之又少。宫里人,还是宫里人……
“能在宫闱争斗中幸存下来,她是一个特例,然而还是比不上你,不仅被保存下来,而且再度回归宫闱局。”
男子悠然睨视,意味深长。
后宫里不见硝烟的战场,同样充斥着血雨腥风、征战杀伐。曾经有多少矜贵傲然的女子在后宫风光一时,然而最终却在权力的角逐中败下阵来,死无葬身之地。那是怎样一段惨烈而残酷的经历,恐怕只有往生者知道。韶光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帘,须臾,想起一个久未被提及的名字——苏尤敏。
她曾是朝霞宫的首席心腹,一度执掌尚宫局,呼风唤雨。在女官和奴婢中间,无人能出其右。
“托付殿下的人,莫不是苏尚宫?”韶光唇角微弯,唇畔一点哂然,“奴婢有何本事,能让她惦念至今……”
已经身处江湖之远,怎么,现在又开始心系于庙堂之高了么!
“你的幸存,连宫外人都惦记着,更别说是此间的泱泱宫里人。”杨广看着她徐徐将熏香盖子合上,黑眸一瞬不瞬地落在那纤细手指上。
“殿下忘了,奴婢现今已经身在内局,身份大不如前。”韶光苦笑。
杨广眉睫微挑,略带哂然地看着她,“可惜,有些人,注定是要被惦记着。你所谓的偏安一隅,是偷安,还是暂隐锋芒?千万不要站错队才好。”
只有靠得大树,才好乘凉。
男子的黑眸里浮起一抹哂笑。只是区区一个内局,就明枪暗箭,钩心斗角,也不过是踏出火坑,又跳进了水坑而已。
韶光有半晌的静默,须臾,轻声问了一句:“殿下想要什么?”
杨广捻着香箸,黑眸一滞。片刻,忽然望向窗外,目光变得沧桑而悠远,“韶光,你知道在很久以前,本王就在找一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