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波,吹皱一江春|水。
商锦屏将中秋节的宫筵筹备得十分妥帖,不仅使得龙颜大悦,更讨得太后的欢心,当场对膳食赞不绝口,还给了诸多赏赐。这裏面自然有尹红萸的功劳。
明灯灿烂中,宫筵在敬山亭持续了三个时辰,太后破例留到了戌时两刻,若不是太子大病初愈,禁不起太久凉风,怕是等到夜深兴致都不减。戌时两刻,直到司乐房的宫人弹累了、舞倦了,随侍的奴婢才掌起琉璃灯,引着自家主子回寝殿里歇息。
往常的这个时辰,每座宫殿的檐下都会高悬起一盏宫灯。
内侍监的太监抬着一辆奢华的步辇,顺着长长的广巷走过,“嘎吱嘎吱”的声响,在深宫里传得很远,暗含着多少女子的殷殷期待。
今夜,随着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又阖上,这些期待便随着殿中女子踏上步辇的莲步,被踩得粉碎。
“皇上,臣妾是否惹到众怒了……”
步辇上,容貌妖娆的女子匍匐在一身明黄的男子身上,柔顺、妩媚,宛若一只高贵慵懒的猫。锦褥上的男子却早已过不惑之年,花白的胡须、臃肿的身材,皱纹堆叠上去,已经看不出曾经铁马金戈、挥斥方遒的帝王英姿,剩余的,只是一副苍老的、肥腻了的皮囊。
“爱妃怎的这么说……”
“她们总是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看着臣妾,怨毒、嫉恨、诽谤的气息随处可见,臣妾觉得好害怕。”女子说着,越发往男子的怀里缩着,乌黑的发丝宛若缠绵的情结,缠裹着那明黄的丝绸,若双丝织网,中有千千结。
“宣儿是朕的心头好,谁对宣儿不敬,便是对朕的不敬。”
威严乍起,语气中还依稀残存唯我独尊的霸气,不存在任何虚伪、敷衍——这是来自九五之尊的回护和宠溺。女子怔了怔,幽然抬眸,“皇上为什么对臣妾这么好……”
静谧的夜风中,有流萤飞过。
一路点燃点点星火。
年迈的帝王俯下头,望着臂弯里这个眉眼酷似独孤皇后的女子。曾几何时,他就是这般望穿秋水地看着她,看着那双眼睛,甚至奢望在大限之期将至的时候,他仍能安息在这样一双眼眸里。
“因为朕爱你。”
陈宣华将头靠在杨坚肩膀上,泪眼迷蒙,“可皇上给臣妾的,是太多女人渴求的感情。臣妾不敢想,也不敢奢望。只恳求那一日到来时,臣妾能够青灯古佛,永久地陪伴陛下长眠。”
杨坚长长地叹息,低头轻吻着陈宣华的额头,“放心,朕会保你万全。”
步辇被抬着经过扶雪苑,寝殿里的宫灯都亮着,随着一步一步经过的轴承转动声,耳畔,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谁人能得帝王亲自来接?
华觞殿里的宫灯也亮着,硕大的红色灯笼在此刻却成了一种讽刺。
再往前面不远便是由大理石雕栏围绕的广场,太监抬得十分小心,辇上的年迈帝王因体力不支,早已昏昏欲睡。
清冷月色中,纵横铺展的是巨大的冰裂纹玉石,凿地镂空,在明暗光线的映射下闪烁着天然光泽。瑰丽恢弘的朝霞宫仿佛就矗立在云层之上,睥睨俯视,宝相庄严。蒙昧在夜色中的月檐下,高悬着十二道琉璃灯,灯未点,却难掩霸道骄矜之气。
陈宣华状似不经意地抬首。
光影折射,在她的侧脸映照出一种光怪陆离的色泽。
曾住在辉煌宫殿中的,是那始终伫立在万丈光芒中的女子,亦如被瑕疵蒙蔽着的、总是隐藏在黑暗中的自己。镜面反相,内外倒置,一直到专属于那个人的具象逐渐消逝,自己的封印才同时得到解除。自己,再也不是那被踩在脚下的影子。
陈宣华伸出青葱玉指,一下一下地勾勒着睡梦正酣男子的脸部轮廓,明媚的笑靥中,洋溢着欲望的气息。原来,他已是这般爱自己……
帘幔微掀,步辇外响起太监的轻声禀告:“启禀皇上,昭阳宫到了。”
“嘘——”
陈宣华扬起笑脸,将帘子掀得更开些,朝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皇上睡得正好,干脆将步辇抬回去,今夜就宿在琼华宫……”
小太监哪里见过这般人间绝色,愣了神,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这……宫中规矩,陛下召幸宫人,一律不……”
话未说完,便被一旁跟着的大太监狠狠敲了头。
“宣华夫人说话,哪有你置喙的份儿。让抬回去,还不赶紧的!”
大太监说罢,笑容可掬地朝着步辇上的人一弯腰,摆手吩咐随侍们调转方向。
夜色,正浓着。
很快,宫闱里便传开了皇帝留宿琼华宫的消息,引得各殿夫人和嫔女又羡又妒。消息隔日传到明光宫,太后正坐在巨大的妆奁前梳着发式。
“皇上对宣华夫人的心思,不亚于对之前的那位。照这样下去,朝霞宫是否要迎来新的主人?”
尹红萸拿着双鱼木梳,对着铜镜比划了几下,才满意地一下一下梳理起吕芳素的乌云长发。黑发如墨,漆黑绵长,这一水儿的乌发对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委实难得,太后平素呵护珍爱备至,极尽打理之能事。此刻在掌心裏摩挲着,便是爱不释手。
“你真觉着皇上有心捧她?”
“依奴婢浅见,可不只是捧这么简单。自从那位不在了,皇上还未曾留宿在哪个夫人的殿里,就算再喜欢,也没跨过这个度。可看昨个儿的架势……”
吕芳素半挑着唇角,忽然伸手止住了尹红萸的话,“照理说那华觞殿里的,算是个出身矜贵的主儿,在后宫的打理和操持方面也尚算懂事。可惜,偏生得一副狐媚样儿。”
那么像那个人,看见便令人讨厌。
尹红萸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太后的忌讳,有些惶恐地噤声,梳理完毕,赶忙弯下腰去将发丝分股,这时,手却蓦地滞住了。
“这……”
尹红萸怔在当场。
吕芳素正面对着妆奁,见她僵直身子站着,不悦地蹙眉道:“怎么了?”
“太……太后,您的头发……”尹红萸的脸有些扭曲,哆嗦着手,指着吕芳素后脑露出头皮的地方,“那里的头发……”
乌发似墨,造成一种厚实浓密的假象。
直到用手分开发髻,触感和观感别有洞天,原本那些光裸、雪白的头皮总算露出了真容。
“头发怎么了……”
吕芳素蹙起眉,狐疑地伸手去摸,一摸之下,整个人也愣了——手指触及的地方,很光滑,光滑得连原属于发根的细小空隙都悉数不见。触手极嫩、极白,就像是摸在了刚淋过油的猪皮上。
“怎么回事?哀家的头发,发生了什么事!”
吕芳素惶恐地抓起桌案上的铜镜来照,拨开纷乱的发丝,这才发现,不仅是有大片的头发连根脱落,鬓角周围也已经变得稀疏,一片一片的细小疙瘩遍布在原本雪白的头皮上,又红又肿,煞是吓人。
一夜落发!
“怎么会这样……”
堆积而成的端庄和雍容在一瞬间被打回原形,吕芳素捂着头顶,连声尖叫起来。
桌案上的摆设悉数被扫落在地,其中包括那柄多年习用的鱼木梳,“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登时裂成了两块。伺候的婢子们不明所以,被吓得呼啦啦跪倒一地。
“太……太后,您息怒……”
尹红萸吓坏了,赶忙上前,却被吕芳素一把推开,“没用的奴才,赶紧给哀家找个御医来,快去!”
尚药局同属于殿中省,与太常寺的医署衙门相辅相成,和尚食局靠得也很近,因此医官们跟女官一贯互相通气。尹红萸从蘅锦殿出来,迈开步子就急匆匆地朝北宫走,不消一刻,便招来一大帮医官和医女。
“哀家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蘅锦殿里,吕芳素坐在玲珑宝床上,脸上阴晴莫定。前来把脉的御医是尚药局里资格最老的御医,亦是心腹之人,此刻摸着胡须,良久才抹了抹额上的汗珠。
“回禀太后,据老臣所知,太后这段时间身体不调,虚火上旺,却有调理不当之责。老臣这便开一副药方,养心固本,以佐……”
“难道没有即刻起效的法子么?”
吕芳素一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他。
老御医咽了口唾沫,“太后的病症并非一朝一夕能複原,需要长久调养才行。”
殿外,成堆的医官和医女都在等。等着老御医不济,便将自己召进殿。然而吕芳素在听完他的诊治后,半晌沉默,阴翳的脸色,显示出此刻的心情很糟糕,却丝毫没有让其他人号脉的意思。
“太后,奴婢倒是觉得,此症来得蹊跷,倒不像是病……”
身侧,尹红萸适时地低声说了一句。
吕芳素一抬眼,“不是病?”
“太后,请恕奴婢大胆直言。奴婢曾听闻民间有种说法,提及平民女子一夜间莫名秃发,实乃是……是妖邪作祟……”尹红萸说到此,声音愈加压低着,“可太后乃矜贵之躯,岂是妖邪能侵犯的?奴婢实在是怀疑,是不是宫里有人暗地里下毒咒,这才……”
吕芳素扶着玉石手搭,脸色越发阴沉。
这事情瞒不了太久。此刻封口或许还来得及,可倘若心腹御医的药方不行,就得让外面的那些医官和医女来诊治,很快整个宫闱的人都会知道她秃发的事。药到病不除,流言飞语,不一定传出何种荒唐言论。毒咒一说,纯属无稽之谈,因为有这心的人没这本事,有这本事的都已经被她除掉了……然而尹红萸的话,却让她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赵御医,你说呢?”
老御医抹了把汗,“回禀太后,鬼神之说,老臣不敢妄言。只不过太后此症来得确是少见,老臣……”
“行了。来人!”
吕芳素一招手,随即有婢子上前,“立刻告知哀萃芳,去塔楼,找白术医官来。”
凡夫在生死往复中流转,不能出离,如同漫漫长夜。正如深在宫闱,魑魅魍魉,蝇营狗苟,无非是周旋在嗔、痴、喜、怨之间。善恶诸业为因,兜兜转转,最终招致善恶不同的果报。
哀萃芳领来的人,并非一般的御医。
“微臣拜见太后。”
熏药,冷香。
身着绿色官袍的人站在明光宫的一刻,周身独有的那股药香便随着举手投足,逐渐弥漫出来,熏染得殿内明黄的壁画也仿佛随之模糊,暑气骤降,伶仃森寒。
太后坐在巨幅鲛绡屏风的后面,半晌都没有开口。
烟影之中,视线之内,来人一袭墨绿官袍,两袖自然下垂,显得身形愈加单薄——颀长的肩,伶仃的手脚,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极瘦,显露出两个高高的颧骨。唯一特别的,便是浅淡的眉毛下长着一颗大黑痣,又黑又浓,像是随时都能淌下来的墨汁。
居然一点都没变!
十年了……离在央河小筑见到这个宦官已有十年。而这个叫白术的禁咒师,居然一点都没有改变的迹象,依然是十年前那副苍白瘦弱的痨鬼模样。
吕芳素情不自禁摩挲着自己的手背,那里的肌肤,若是几日得不到妥善保养,便会出现皲裂的迹象。岁月琢磨,她已然变成皱颜衰弱的老妪,而眼前这个人……
“你将自己关在明湖塔楼十年,哀家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见人了。”
瘦骨嶙峋的宦官躬身下拜,嘴没动,须臾,有嘶哑的声音从胸腹间传出来,“微臣知道太后并不愿意见到我。”
没人愿意去回想有罪恶感的日子,哪怕是一点。吕芳素盯着屏风后那抹人影,往昔种种便似鲜活了一般,霎时将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优越和尊贵打碎。那些卑微的、屈辱的、怨恨的情结,如影随形,挥之不散。
“你确实很有自知之明,”吕芳素目光阴鸷,冷冷地看着他,“那你可知道,哀家这次召你来,所为何事?”
“太后可是遇到难以言状的顽疾……”
吕芳素陡然抬眸,“你知道?”
屏风后的人微微一抿唇,将腰弯得更深,“微臣久居塔楼,不问世事多年。”
吕芳素这才收回凌厉的目光,沉静半晌,道:“自从中秋节后,哀家一直心绪不宁,寝食难安,以致怀疑这明光宫里,是否有妖邪作祟。”
白术道:“请恕微臣不敬之罪。”
说罢,躬身上前。
屏风阻隔,只留出一枚玉石手搭的间隙。尊贵的老妇徐徐伸出胳膊,一双手搭在明黄绸帛上,指骨舒展,愈发显得十根手指干瘦如柴。
绿袍宦官捻起手指,搭脉。
“哀家的病象,初现踪迹,却已显奇诡之状。”吕芳素僵着脸,目光平静得有些可怕。
秃发似乎只是一个征兆,让她难以确定,是否这便预示着她的身体正朝着衰败一步步趋近。正如十年前在央河小筑,他曾对她说过的,若蒙逆转,即有大凶……
“太后想到了什么?”
“中秋节,朝霞宫。”
天空忽然阴翳下来,连殿内的光线也被收回,暗影蒙昧。
许久不曾提及的殿名,此刻从两片略显干枯的唇里吐出,带着说不出的森寒。吕芳素的眸色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中,也愈加变冷,“哀家记得你说过,星辰陨落,极易产生一损俱损的命数。哀家刚刚筹办过中秋节的宫筵,短短几日后便生出莫名病患,莫非是……”
“看来对于微臣的话,太后一直耿耿于怀。”
吕芳素盯着他,“若非哀家身边件件事都如你所言,你认为禁咒师神鬼之说的伎俩,能哄骗得了哀家么?”
“所以,太后是担心中秋节的操办,冲撞了阴魂……”
“果真是她阴魂未散?”
吕芳素深深地蹙眉,眼睛不自觉地眯起。
独孤氏生前是个威胁,死后也一直是。所以,选在她卒年的每个中秋节在宫闱举办盛筵,不仅是对闺阀的讽刺,更是要向整个后宫宣告明光宫的地位。孤独氏的忌日又如何?她照样要红毯铺地,大肆庆祝。
“太后既然心怀余悸,何必如此不留余地,毕竟有损阴德。”
“这么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谶语,确实存在?”
吕芳素紧握着玉石手搭,隔着屏风,视线仿佛能够穿透鲛绡薄纱,直直定在瘦削宦官的脸上。
“微臣的确说过太后跟皇后的星辰属相,有契合的可能,”白术的声音压得很低,略一停顿,又徐徐地道,“然而微臣也说过,命数一旦说出,便意味着改变。昔日的一损俱损,已成为今日的一损一荣。明光宫的屹立,太后铁腕肃清,不已经在眼前了吗?”
吕芳素的心为之一动,“可哀家显现出来的病症……”
“太后,请恕微臣直言,您也曾是这深宫血水浸泡出来的,难道奇诡之状,就一定非有鬼魅作怪?”
宫闱之事,往往发端于微末小事。
让人防不胜防。
经历得久了,自然会知道,这最意想不到的,才是最有可能的诱因。白术捋着没有胡须的下巴,没有再往下说,只是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
“微臣之见,太后该提防身边人。”
此刻,殿内并无旁人。
尹红萸和哀萃芳同时守在殿外,回廊里一应等候的医官和医女也早已被打发回去。尹红萸跷着脚,隔着蒙胧的窗纱,对殿内的医官十分好奇,看不到面目,只得状似无意地道:“哀掌事请来的医官瞧着很面生啊!我看着,倒是不像医署里的哪位。”
“尹尚宫倒是很仔细……”
尹红萸笑笑,“能得太后如此青睐,定是比赵御医和李御医资历还老。”
哀萃芳低下头,轻笑道:“对于这个人,尹尚宫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太后她老人家最不喜欢有人乱打听、乱猜忌,尤其,是对明光宫的事。”
尹红萸没想到会被顶回来,面色一冷,摇首道:“哀掌事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以后大家都是要在太后跟前伺候的,本宫也不过是在问分内的事。更何况,太后身体一向康健,此次亦不过是小病。”
依她看来,连掉几根头发,都要如此兴师动众,仅是想彰显矜贵和尊崇而已。
小病?
哀萃芳挽起手,有些轻视地看向她,“尹尚宫的意思,是觉得太后小题大做?”
未等尹红萸反驳,哀萃芳摆手,道:“尹尚宫会这么想,大概是不知道前朝王皇后的旧例。正是你口中所谓的‘小病’,才导制王皇后怪病频发,最终诊治无效而辞世。有前车之鉴,太后乃万金之躯,岂能马虎儿戏,不慎之又慎呢!”
“前朝的皇后,也是因为夜秃,才……?”尹红萸一怔,有些莫名又有些惊讶,“可民间这样的事情很多,怎会……”
哀萃芳闻言,忽然眯起眼。既然知道这种症状在民间存在,还敢跟太后提起“妖邪作祟”的由头,其心可诛啊!
“我看尹尚宫与其费心别处,还是为自己多考虑吧……毕竟,这一个月来,太后的头发,都是尹尚宫在打理呢!”
尹红萸猛然抬头。
哀萃芳朝她一挑眉,“光凭着逢迎讨好,就想后来居上,入主蘅锦殿?尹尚宫真是太小瞧跟随太后在后宫打拼的老人了。看在大家共事一场的分上,我劝你,还是悠着点儿吧,小心别最后引火烧身……”
太后的病,经几位御医的诊症,还是得靠着调理和保养慢慢恢复,并无他法。然而诱发病症的原因,宫闱内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独孤皇后的阴魂作祟,原本在忌日大肆庆祝便是对逝者不敬,很容易招致邪物,譬如夜半被剃头……也有人说是毒,否则明光宫的膳食和用度,怎样也不会导致太后生此变故。
痒。
很痒。
吕芳素坐在奢华的妆奁前,搔首一扯,几缕乌丝飘落在地。
已经连续三日了,喝了御医开的药方,也熏了白术特制的香草,秃发的地方,红肿倒是渐消,可毛孔丝毫没有任何生长的迹象。而终日在脑部缠着厚重绸布的结果,就是头顶不见阳光,原本乌黑的发丝也开始黯淡。
本就是急不得的事情。
“太后,药熬好了。”
婢子奉上新熬制的汤药,红漆托盘,配以酸甜的蜜枣,也不能让裹在锦缎中的老妇展颜。一把推开面前的药碗,吕芳素将目光投向尹红萸,“哀家想起来了,前几日,哀家可都是用你拿来的刨花油擦头发!”
尹红萸脸色刷地变了,“太后,您该不会是怀疑奴婢吧?奴婢冤枉啊!”
吕芳素不耐地蹙眉,下意识地伸手挠着发际,却不小心触碰了头皮上的疙瘩,又疼又痒的,“你先起来!哀家没说是你,只是问你用的刨花油是不是有问题!”
她还没到对尹红萸全盘信赖的地步。
然而也没傻到去怀疑她——尹红萸每日进殿伺候梳妆的心思,她岂能不知。曲意逢迎尚且不够,怎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能跻身尚宫局,说明还是有些本事和手段,只是还欠着太多火候,到底是不够资格在身旁辅佐。
“奴婢采的都是上好的桂花和山茶花瓣,晾干足足七日,才浸在青油里。给太后梳头前,奴婢亲自在自己头发上试过了,又亮又光,奴婢真的是冤枉……”
尹红萸泫然欲泣,跪在地上,像背书一般背出刨花油的制法。
吕芳素一下就听出了端倪,不由眯起眼,“是谁教你用的这法子?”
事到如此,尹红萸怎还敢有所隐瞒,支支吾吾地道:“太后容禀,奴婢原就对梳妆方面上心,那刨花油的制法,却是……从司衣房的掌事女官处学来的……”
刨花油的制法和用法,的确是锺漪兰教给尹红萸的,然而也曾一再叮嘱,刨花油只能抹在发梢,不能触及头皮,否则会使头发过油。可即便沾到头皮,像花瓣和蜜膏这样的滋养品,断不会导致秃发这么严重。
未时,尚宫局的奴婢命司衣房的人进殿。
自然,一同被召进明光宫的,还有尚服局的领首崔佩和另三房掌事言锦心、白璧和余西子。韶光和青梅作为低一级女官,站在殿外等候。没有太多侍婢,两人凑在一处,稍作叙旧。
殿里,气氛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