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方过,难得的悠闲街道回复了往昔的热闹,毕竟,除了富家贵族外,老百姓们更盼望着藉着这好节日多赚一点,格兰玛大道更是如此,就好像少年现在所在的这栋华楼。
佛尔利斯紧了紧衣领,将半个脸孔都埋在狐毛的领子里,看上去就像是那些怕冷的孱弱子弟一样。
小开的窗户放进微暖的阳光,底下的风景一览无遗。这裏曾是属于西西里亚家族的产业,佛尔利斯无从知晓,当年在这个位置,就坐着他的兄长和传说中的雪舞太子。他的心神都被底下的风光给牢牢吸引住了,全神贯注得令人不忍打扰。
经常会有些被恋人抛弃了的有钱人子弟跑来这裏买醉,同时想要吸引新的猎物的目光,也有一些十四五岁急于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的小屁孩也总是迫不及待地叫上一两壶陈年佳酿,虽然到最后是被抬回去的居多。佛尔利斯处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点都不引人注目,他就像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合集,每次来,总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偶尔喝口小酒。
佛尔利斯已经在三楼这个位置坐了六天了,就算是因此错过昨夜的元宵庆,他也没有后悔过。只有他才清楚,决不是因为什么情感问题才会坐在这边喝酒。
一切都是为了六天前的那场偶遇,那个挂着西西里亚家族姓氏的叛徒。佛尔利斯就像是只发现了猎物的猎豹,静静地蛰伏在阴影的角落,冷冷地注视着那张肮脏的脸孔。
连他自己都有些讶意,他竟然能这般隐忍!虽然萨彼出入皆带着将军府护衞,但是以佛尔利斯现时实力,这六天里起码已经有过不下四次的机会将萨彼致于死地,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在昨夜之前,这是为了揪出当年萨彼勾结逼害西西里亚家族的幕后黑手;而在昨夜之后,是为了守护他所景仰的女神。
酒肆歌栏,是流言蜚语最容易兴起之地。但佛尔利斯从没有注意更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在这裏,听到有关奈莉希丝小姐的负面流言,就好像斜对着他坐着的那对商贾。
“咳,你听说了吗?”胖的一个神神秘秘地扫了扫身旁,压低了声音对瘦的那个道。
“什么?”瘦子立刻竖起了耳朵,配合地做出了审视环境的动作。
似乎是觉得安全了,胖子的声音压得更低,手比了一个向上的动作:“就是那位殿下的传言啊?”
瘦子满脸狐疑地低声回问道:“哪位殿下?”
闻言,胖子顿时露出一副你不知道了吧的得意神情,却不开口了,把个好奇的瘦子急得是搔脖弄首,好不难受。眼珠微转,瘦子换上一副拍马的嘴脸,执起桌上酒壶为胖子满上一杯,谦卑地道:“胖哥,您润润嗓子,润润嗓子再说。”
胖子拿起杯子,惬意地一饮而尽,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左右看了看,目光在落到佛尔利斯身上时露出一丝警戒,旋即释然。对着瘦子招招手,一胖一瘦两个脑袋几乎都挤到了一块,却听胖子小声再小声地道:“还能是哪位殿下啊?在我们意维坦,能称作殿下的也就剩下黑暗神殿的那一位了吧?”
瘦子大吃一惊,失声惊呼“你是说……”,刚说了三个字便被早有准备的胖子一把掩住,切断了本来就很低的惊呼。
“嘘嘘!小点声小点声!”胖子一边做噤声的姿势,一边小心地四处查看。幸好现在元宵刚过,这种饮宴欢场本就没有多少人,而有一定消费水准以上的三楼更是如此。
“唔唔唔唔唔!”瘦子用力地掰开他的手,也跟着胖子紧张兮兮地看了下周围,待发现没人注意后才低声问道:“圣女殿下能有什么事?是哪些不开眼的家伙在乱传些什么?”
话虽如此,瘦子眼中露出的却是一种异样的兴奋!胖子露出了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挑了挑嘴,低声道:“还记得两年前神殿门口那场戏吗?”
“戏?你说的是奈莉希丝小姐被掳劫那件事?听说百合骑士团死了很多人啊,连团长都死了,你怎么说是戏?”
“笨!只有这一件吗!”胖子不满地提高了音量,旋即反应过来,将声音压得比之前更低,“我说的是黑暗神殿献俘那件事!”
“噢!这样啊,胖子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黑暗神殿的那群家伙一向都是神神秘秘的,有些什么隐情也很正常啊。”瘦子恍然大悟,双眼中兴奋神色却有些淡了。对升斗小民来说,大人物私生活上的秘密比大事更能吸引他们。瘦子一听原来传言不是那如白雪一般纯洁的奈莉希丝小姐的隐私,兴趣立刻就减了几分。
如果听故事的人失去了兴趣,讲故事的人也会失去大部分乐趣。胖子一见瘦子的反应,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想法,眼珠子溜溜地转了起来,只故意嘿嘿冷笑,却不说话。
胖子不说了,果然反勾起瘦子的兴趣来,却听他追问道:“说说,说说。胖哥,你体胖心宽啊,别跟瘦子我计较啊。”胖子嘿嘿笑了笑,又重新看了看周围,这才凑过身子低声道:“这事还就跟我们那位纯洁善良的白雪公主有关!”
“什么?你是说……”
“嘿嘿,不知道了吧?不敢相信了吧?!”两只小眼睛挤到了一块,胖子的脸上满是说不出的兴奋,就像上一个这么告诉他的人一样,“奈莉希丝和黑暗神殿根本就是一伙的!”
“噢,我的女神!”瘦子发出了理所当然的惊叹,当然了,作为一个意维坦人,他口中的女神指的是水之女神黛娜蒂尔赫莱斯。
胖子很淫|贱的笑了:“什么黑暗神殿献俘啊,什么敬慕奈莉希丝小姐啊!嘿嘿,谁知道奈莉希丝是不是在这之前就偷偷和他们勾勾搭搭眉来眼去的!”
“这、这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胖子白了瘦子一眼,“没看奈莉希丝就成为黑暗神女了吗?要说这裏面没有一点猫腻你相信吗?”
“这、你这么一说,好象也是噢。”
“嘿,上次奈莉希丝那女人还和那个据说是什么护衞骑士的白发怪站得那么近,搞不好他们早就……”
“嘿嘿嘿嘿……”淫言秽笑立刻浓烈了两人间的气氛,人们一向不吝以最卑劣的想法去揣想无法触及的云朵。
“啪!!”突如其来的脆响将正在悄悄说话的两人吓了一大跳。闻声望去,却只见那独自喝闷酒的少年正要拾起不小心掉落地上的酒杯,却连续抓了几次都没有抓到,旋即就像一个标准的醉鬼那样趴在桌上半晌不动了。
胖瘦二人齐齐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竟发现对方额上都有冷汗流下。齐齐打了个哈哈,瘦子立刻转换了话题,胖子心领神会地说起了其他的事情,很快就将这段交谈抛诸脑后。没有人看见,伏首桌上的少年那几欲喷火的眼瞳,杀机闪烁!
心裏隐隐下了决定,过了良久,胖瘦二人结帐离开之后又过了许久,佛尔利斯装作喝多了未完全清醒的样子,在结完帐后东摇西晃地慢慢走回大街。连续转过几条小巷,佛尔利斯眼中的迷醉收了起来,瞳孔中杀机翻滚!
他要杀的当然不是那乱嚼舌根的胖瘦二人,自从他回到意维坦后便隐约有听到类似的谣言,一开始还只是极少数的猜测,像脉络这么清晰的“真相”也是这三、四天才渐渐流行起来,而更让佛尔利斯感到羞愧和愤怒的是,这个传播谣言的人,竟然曾经是他们西西里亚家族的人!
是的,是萨彼·西西里亚!佛尔利斯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调查萨彼,但是,当他在肮脏阴暗的夜巷里,亲眼看见萨彼和传播谣言的手下在那边接头商谈时,佛尔利斯恨不得挥舞掌中利剑将他们全都杀死!
但是他不能。他还不知道是谁在萨彼的背后暗中指使。是银辉军团副军团长帝特将军吗?还是有人想要借萨彼的手来陷害挑拨他们?几天来,佛尔利斯跟踪的目的和理由已然完全变了个主次,对奈莉希丝的担忧逼得深怀仇恨的少年不得不压下愤怒。然而,少年人的耐性在毫无进展的调查面前越来越弱,而胖瘦二人毫无顾忌的诬蔑则将少年最后一丝理智摧毁!
余光到处,将四周场景全部收入眼内,确定了此处的安全后,佛尔利斯一个纵身跃上了围墙。小心地探了探墙内场景,佛尔利斯背灵巧得跟只猫似的,靠着墙倏地滑下,凌空虚拍的一掌将下降的力道减弱,落地时竟是如叶之坠,无声无息。
即便没有受过专业的探子训练,佛尔利斯也知道,在潜入时第一时间该做的便是确认自己的隐蔽性及四周的环境。
“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最近的一个护衞都在这院子之外,很好,就跟我来之前得到的消息一致。”佛尔利斯心叫一声侥幸,紧张的心下更有一种兴奋的刺|激跳上心头。
虽然佛尔利斯小心翼翼又隐隐有些期待地希望和守衞暗哨们来次“亲密接触”,但是直到他转过后园来到最后的华屋面前时,仍然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全身毛孔陡然缩起,佛尔利斯一下子贴到了墙壁上,应声而开的窗子放出一阵淡淡幽香,中人欲醉。佛尔利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屋中人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许久一声轻柔的叹息将窗户半掩,脚步声渐渐离开窗边,屋内响起交谈声。
“姐姐,我们就像这鸟儿似的,被关在好看的笼子里,被人喂养供人玩弄,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格慕罗少爷是这样,伯爵大人也是这样!我们不仅是玩物,还只是那个女人的影子!姐姐,这样的生活我们到底还要过多久才是个头啊!”
听到哥哥的名字,佛尔利斯心中一动,悄悄地掩到窗边,微微抬头眺进屋内,落入眼帘的是房间内侧两个相互倚坐的姐妹俩,更让佛尔利斯心中大跳的是,那俩姐妹的容貌穿着,竟与奈莉希丝有七分相似!
“我们又能要求什么呢?”姐姐叹了口气,“大少爷过世了,我们这些姐妹还能怎么样?就算没有被伯爵大人‘买’回府中,我们又能去哪里?难道去露宿街头吗?”
胸口如遭重击,佛尔利斯突然知道屋中姐妹的身份,那是他大哥格慕罗·西西里亚曾经费尽心思收集的女姬!格慕罗宽和的微笑在眼前浮现,泪水却无声无息地夺眶而出!
姐姐自嘲笑了笑,摸着妹妹相似的美丽容颜,轻轻叹道,“至少我们姐妹俩还活着,不像其他的那些姐妹们,这些年一个个失踪了。我已经不去想其他的事情了,只要我们还能活下去,这样不好么?”
妹妹脸上颇有怨怼,在姐姐心如死灰的眼神面前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好了,我们快出去吧,这裏可是伯爵大人几次交代不可乱闯的地方,若是让他回来发现你我在此逗留,又是一顿好骂。快走吧,好妹妹。”“是是,我的好姐姐。”妹妹一边嘴裏低声咕哝着“你还真是听话啊”一边追着姐姐的身影往外走去。
佛尔利斯静静地靠着墙,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萨彼的出现将深埋心底的仇恨和愤怒,连同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痛苦一并翻出。几天来,因为事涉奈莉希丝的关系,佛尔利斯将心头烦乱的情感强制压下,然而,在突然见到熟悉面孔时,他终于克制不住那汹涌翻滚的情感,淆然泪下。突如其来的泪水,似乎因为身处险地而来得更加急促,佛尔利斯无声地哭泣着,发泄着压抑了一年多的痛苦,任泪水直流。
不过一会儿,佛尔利斯大力揉擦了几下,将泪水擦干,将窗子裂缝拉得更大了些,翻身跃进屋内。环顾四周,屋子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左上撂着一沓薄薄的书籍,在书籍的旁边还平放着一至常用的鹅毛笔架着笔托。几排书架整齐排列在书桌后靠着墙,满满的书籍错落有致地排列着。
看起来,这裏似乎是一间书房。佛尔利斯这么猜测着,小心翼翼地开始起他的检查工作。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些什么,那对姐妹的言词虽短,却足以让他隐隐猜到当年的幕后黑手是谁。
没有!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佛尔利斯一拳打在腿上,肉体的疼痛让他的脑袋不至于发热。到底是怎么回事?脑筋急转,这裏什么都没有,为什么帝特会禁止她们乱闯?不对!这裏肯定藏有什么害怕人知道的秘密!佛尔利斯拍了拍脸,目光四转,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架上陈列的书背上一一划过,突然,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佛尔利斯眼前一亮,一本大约三指宽的红色封皮的书在一堆雪舞大陆史的金色封皮中格外刺眼。手指猛地攀上红色书背,微微一拉却拉之不动,佛尔利斯大喜,试着感觉机关移动的位置,猛地按住书背上沿向着外下方用力折下。
沉重的书架无声无息地移动开,露出墙上三尺宽的洞口和漆黑一片的隧道。
眼皮一跳,佛尔利斯被自己的巨大发现给吓傻了。转瞬反应过来,佛尔利斯沉下心来,咧开嘴无声一笑,摸了摸怀中火折子,大步走入洞内。初生牛犊的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如果出不来了,该怎么办?
窗外,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少年消失在洞口的身影,不一会,似乎机关的力道用尽了,书架上那红色封皮的书缓缓收了回去,与此同时的是那缓缓移回位置的书架将漆黑的洞口重新盖住,遮断目光。
佛尔利斯的事先准备最后还是没有派上用场,顺着脚下的阶梯一路摸索着往前走出十五阶,再向前时已是平地,再往前走出约摸十来米,前方便隐隐传来光亮。佛尔利斯闭紧了气息,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脑袋微探,却发现转角过去竟是一条宽达五尺的通道,而他所在的却是通道中间转出去的一个拐口。
在两旁的墙上离地近两米处各悬挂着一排长明灯,灯和灯之间相隔着都是大约一米,长明灯上既不微弱也不耀眼的火焰彼此之间错落着,前后两端都看不见尽头,只有那幽幽飘动的长明灯火整齐的点着,让人不禁悚然动容当初建这通道者的用心。
再探了探,确定没有其他人存在,佛尔利斯这才转身出来,一阵湿润的微风轻轻拂动。轻轻地呼了口气,呼吸没有任何不适,佛尔利斯明白,这裏另有通气孔,心中的那份震惊却越发凝重。
是谁,在这裏修建了这么一条密道?是将军帝特?还是,他的叔叔帝国宰相凯因兹?!布雷人都知道,帝特将军现在所住的房子是在之前他和他叔叔凯因兹一起住的房子的基础上扩建的。在这栋房子下竟然修有这么一条秘密通道,他、或者该说他们想要干什么?
目光渐渐凌厉起来,佛尔利斯感觉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凝滞了。深呼吸,这恐怖的猜测令佛尔利斯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胸口的闷塞让他甚至出现了幻听,仿佛听到谁在痛苦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