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刚下了一场雨,草木清幽,运河边一片白雾茫茫。现在是梅雨季节,有时阳光猛烈,有时突然又下大雨。运河边布满密密的舟船,沿着码头周边,又是鳞次栉比的房屋。一大早,沿着运河一线,又热闹异常起来。一辆马车从淮安新城西门“览运门”出来,踏过地上的水渍,驶向关厢处的河下镇。这是淮安有名的大镇,因盐商聚居,又供应诸多造船原料缘故,这片位新城之西,联城西北,属古北辰镇地的一部分,早在明中叶便商船盘驳,帆横云集,与板闸镇、清江镇一样并列为淮安三大镇之一。街道蜿蜒,青石条铺就的街面湿润而清新,虽天刚蒙蒙亮,然这河下镇的“湖嘴大街”已是人来人往,人语杂沓。因下过雨的缘故,很多出行人还穿着木屐或靴壳子,防水防滑,咔咔的声响。“哗——”马车轱辘而行,驶过一滩积水,溅起了一大片水花。本镇处运河之边,地势卑下,虽河渠众多,又有管家湖、萧湖诸湖泊,但每有雨,积水仍免不了。竹帘半卷,车辆低调奢华,车旁有着携带弓箭长刀的长随护卫,还有骑着马的管事跟随。王琼娥看了外间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手中的帐本。此时她挽了发髻,别了玉簪,头花与耳坠一样是玉质,一身素雅的半臂,优雅干练中就带着睿智,还有丝丝妩媚。以身材而言,王琼娥一米六五的身高在后世都算高挑,打扮气质更类精英女性的代表。此时她舒服的斜倚着,曲线玲珑,就掩饰不住胸前的波涛汹涌。她缓缓翻看帐册,眼神中流露着丝丝精明,不时若有所思,就有一种难言的韵味魅力。良久,王琼娥放下帐册,对外间皱眉道:“黄叔,供给杨相公的苏钢,就只有这些了么?”听她悦耳又富有磁音的声音,马车旁骑马伴行的黄叔黄文远回道:“回小姐,眼下世道不好,苏州商会那边,已经是看在我们王家,阎家的面上,才给我们供了几次货。换成别家,想买这种好钢,那都买不到了。”王琼娥轻叹了口气,苏钢生产不易,成品需要不断的锻打,反复多次灌炼,最终才可获得一些上好的钢条钢锭。而这种钢材名为“苏钢”,其实产地却是在芜湖,因苏州工匠始创得名,属于一种灌钢,算此时代品质较好的高碳钢。苏钢大兴后,掌控权仍然在苏州人手里,这事不奇怪,就算在后世,生产地没有商品定价权,那都是非常普遍的事。王琼娥得到消息,最近长江两岸因匪贼众多,道路不靖,加上苏会那边有意惜售,恐怕以后转运苏钢,那会越来越难。只是这样一来……王琼娥工作沉思时,贴身丫鬟王钿儿一直乖巧在旁不语,此时偷了空,就给王琼娥倒了一杯吓煞人香。王琼娥轻啜一口,扑鼻的清香让她精神一振,看盏中茶叶卷曲似螺,茶水淡绿,她轻声道:“不能误了杨相公的事,得想想法子。”车轮轱辘,马车继续向前。王琼娥去的方向却是她婆家阎府,一所位于竹巷街的大宅子。河下镇虽是弹丸之地,然明中叶管理盐业的淮北分司署驻于此后,本镇为淮北盐斤必经之所,商人环居萃处,河下镇迅速成为有名大镇。这里有街巷一百余条,桥梁四十余座,大的园林一百多处,还名人辈出。如吴承恩就出生在这里,嘉靖年间抗倭状元沈坤同样出生在这里。还有进士,举人,榜眼,探花等一百多人。因盐运缘故,大量盐商富商聚集,本地市面非常繁华,从高空远远望去,这片东西广约五六里,南北袤约二三里的市镇,唯见数不清的富商豪宅,盐商的园林甲第连云。王琼娥婆家阎府虽在竹巷街有大宅子,几进几出,但在富豪云集的河下镇却又不算什么。一路穿街过巷跨桥,不久,马车从湖嘴大街转入竹巷街。本街气派非常,青石板街巷两侧尽是画阁蝉联,园亭相望的大院园林,尽数大户富商居所。仅有一寒门,茅屋卑陋,杂居贫民,富商嫌其有碍观瞻,在强购不成后,众商就拿出钱来,帮其临街处筑了一座高门楼。精美是精美了,却被当地人戏称为“假大门”,也使本街显示出一种暴发户的气息。自认有身份的文人,其实并不愿意居住在这里,河下镇真正的文人园林,多集中在湖嘴大街、萧湖、罗家桥向西等位置。王琼娥从娘家回来,她老家在淮安旧城山阳县署文渠边,论宅院富丽不如婆家一些,但在层次上,反而要高出一些。很快,马车停在一片大宅院面前,砖雕影壁,高大的门楼,带抱鼓石的石狮子门墩,七级青条石台阶,有上马石和下马石,青砖黛瓦,周边古巷弯弯曲曲。建在台上的宅院富丽堂皇,其实这格局已经僭越,但在明末都无所谓了。明初曾规定商贾不许穿用绸、纱,与仆役、娼优一个档次,但现在个个穿得跟官人似的。看着眼前熟悉的宅院,匾额上“阎府”二字,不知为何,王琼娥总有一种非常压抑的感觉。她轻叹口气,就下了马车,早有门子迎上,巴结讨好。进入宅院,一路也尽是低眉俯首的丫鬟下人婆子,恭敬的称她为大少奶奶。看着这一切,王琼娥却总高兴不起来,每当进入这个宅院,她的心总是沉甸甸的。她也知道,别看这些下人在她面前恭恭敬敬,背后还不知道怎么嚼她舌头。经常有人风言风语,说她妇道人家,却在外奔波,不成体统。甚至有人喜欢拿她身材说事。比如两个妯娌。甚至她不止一次听到有丫鬟在背后私语,说她是“奶妈”。风言冷语,王琼娥都计较不过来。她就奇怪了,大胸脯怎么了,难道一定要平板吗?此时代大户以瘦弱为美,因为存在乳母奶妈的职业,诞下子嗣并不忧虑哺育的问题,就以胸平为佳。但王琼娥觉得,自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知道,她们是在嫉妒。不过虽说心态如此,回到婆家后压抑总免不了。在这个大宅院中,她亲近与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贴身丫鬟王钿儿,还有看着她长大的黄叔了。一路进府,几进大院,装饰华丽,处处透露“我有钱”三个字。淮安地价腾贵,河下镇更是寸土寸金,这边有“一条龙”的堂屋都算富裕,有三合头、四合头的宅院都算富贵。但几落几进的大院落在盐商中只算标配,河下镇的有钱人太多了。很快前面是垂花门,进了垂花门便是内院内宅,所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二门,指的便是垂花门。黄叔带众长随在这边止步,不比王琼娥娘家,睡楼都可以布置成帐房,阎府规矩多,一些商事帐房只能设置在前院。王琼娥总觉不便,她寻思是否在外间建个总号,两家联姻后事务繁多,光靠各分号掌柜,自己巡视,很多事务就顾及不过来。听说闽粤那边有所谓的“公司”,取“公者,数人之财,司者,运转之意”,红夷也有“公班衙”架构。王琼娥觉得可以考虑此形式,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淮安兴隆公司。此事她父亲已经同意,但还要问过她公公的意思。吩咐黄叔再次核查给杨相公的帐册物资,为他准备的礼物,务必入微,王琼娥就带着王钿儿进入内院,准备给婆婆请安后稍稍歇息。她已经准备不日北上,在淮安留不了几天,但在淮安一日,作为媳妇,每日的请安问候少不了。虽说每次见婆婆都很压抑难受,但作为媳妇,有什么办法?特别两家联姻后,商事越大,就算不为阎家考虑,也要为自己娘家考虑,为自己父母双亲操持啊。刚进垂花门,就见一个神情冷厉的中年人,与一个头戴**一统帽,一身大绿袍子,神情浮夸,脸色青白的年轻人出来,却是阎管事与自己的小叔子阎尚宾。看到王琼娥,阎管事神情冷淡,他虽在王琼娥手下做事,类董事长助理角色,但他是老爷派遣的,说是协助,更多是监视。只平淡说大少奶奶回来了?说老爷曾有吩咐,若看到大少奶奶,就请她到厅堂议事。阎尚宾则眼前一亮,笑嘻嘻的拱手:“见过嫂嫂,嫂嫂一路可是辛苦?”王琼娥施了个万福,但看阎尚宾那双颇有邪意的眼,心中却有厌恶。她这个小叔子,典型的纨绔子弟,正事不做,只知吃喝玩乐,特别居心不良,似乎对她这个嫂嫂怀有觊觎之心。他更曾洋洋得意的宣称,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兄终弟及也没什么不可。而另一个叔子阎尚玉,则是志大才疏之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以为是,搞垮多单生意,反怪到她头上。这个宅院的一切,都让人心累,好在她操持商计,可以时不时外出,才没有被逼疯了。而且。想想不日就要北上,王琼娥的心莫名就有些激动。……带着贴身丫鬟王钿儿,王琼娥又转过长长的游廊,经一道屏门后进入另一处宅院。廷院深深,她公婆的居所在大宅第三进,这里有二人歇息的院落,厅堂,书房,还有建立的佛堂等。在这里,婆婆程钟惠每日给她死去的大儿子念往生经,已经念了有七年。进入这边,树木繁茂,颇为阴凉,却给人一种更阴森的感觉。加上侍立在阴暗处面无表情的婆子下人,整所宅院死气沉沉。王钿儿在王琼娥娘家一向活跃,进入阎府就沉默许多,此时更沉默了。很快,二人来到厅堂前,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有喝骂声,还有叔子阎尚玉委曲的声音,带着强烈的不服:“……这怎么能怪我?都是匪贼的错,商货被劫,跟儿子有什么关系?”然后公公阎见年愤怒的咆哮:“逆子,还敢狡辩,看看你,再看看你嫂子,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个家,真是指望你们不上……给老子滚出去……咳咳咳……”咳嗽声中,阎尚玉怒气冲冲的从堂内冲出来。看到王琼娥,他一愣,脸色青白交替,随后冷哼一声:“牝鸡司鸣!”一甩袖,气冲冲就从王琼娥身旁经过。看着他远去,王琼娥不语,王钿儿本来低眉俯首,趁没人注意,就对阎尚玉背影做了个鬼脸。在王琼娥看来,她吐了吐舌头,又恢复了乖巧的样子。厅堂内,王琼娥见到了自己公公阎见年。这是一个矮小消瘦,年约五十的商人,穿着绸衫,头戴东坡巾,脸上沟壑纵横,双目带着沧桑与深沉。与王琼娥父亲王长隆一样,阎见年也算白手起家,特别从小从商铺学徒做起,一步步有了现在的基业,商事上的精明自然不用说。然与王长隆一样,可能从小打拼狠了,风里来雨里去,年纪一大,这身子骨就不太好了。又因为阎家也没有人才,看来看去,阎见年与王长隆选择也一样,都陆续的将家族的生计交给王琼娥操持。两个婆子,一个管家面无表情的站在远处,王钿儿侍立在身侧,王琼娥与阎见年坐着说话。阎见年先问了亲家可好,又感慨近年自己身子骨不大好,与亲家都少有走动了。他感慨说话,对着王琼娥颇为温和。然可能他自己都不知觉,不管他如何温和,他说话时的语调,总会带上那么一丝丝的阴沉。随后阎见年话语一转,提起了邳州的事,特别与那练总杨河的商事贸易。“……那杨相公的事,娥儿你办得很好,这是大客商,要用心笼络了。”他还感叹说道:“听闻这年轻秀才不简单,连史督都对他赞许有加,说不定以后会调到淮安来。便是不调来,他至少在邳州那片,也是有力气的人。有财又有权,前途不可限量啊!”看公公的目光投在自己脸上,王琼娥不知为何心中一惊,她字斟句酌道:“媳妇记住了,媳妇定会用心笼络,为我阎府多辟财源。”阎见年道:“我是相信你的,这些年啊,多亏有了你,我们阎家才没有衰败下去。”他意味深长说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换了个话题。却是漕运总督史可法现在宿迁,那边在开凿“拦马河”,民工的口粮除从淮安与南京调运,就是在当地购买。然眼下粮贵,麦一石要二两三钱,米一石要二两五钱,史可法曾因此事说了几句。他的一举一动不说天下瞩目,至少淮安这片官民商贾那是非常关心,阎见年就了想法。他们王阎二家除了经营食盐煤铁钱庄,粮米及各类杂货也是主要营生,至少在淮安府每个州县都有自己的粮店。阎见年就寻思,要不宿迁的粮店降点价,说不定消息传到史督的耳中,可以博得他老人家的好感。此时,他就将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王琼娥沉吟半晌,摇头道:“此事不妥,各地粮价那是同行公议过的,在商言商,切不可坏了规矩。再则,我们降了粮价,别人又当如何?断了他人财路,说不得就会招来祸害。”阎见年一惊,王琼娥续道:“不若直接捐一些粮米,我们家与阎先生、姚先生等交好,捐助粮米后,一样可以传到史相公耳中,博得好感。这样还不会得罪同行,可以一举两得。”阎见年点头,他叹道:“还是娥儿你考虑得周到,就按你说的去做。”他心中叹息,自己还真是老了,有时候甚至糊涂了?这内中因果都没有考虑到。他以复杂的眼神打量王琼娥,看她眼眸流盼生辉,优雅干练,一举一动有着难言的雍容睿智,心想自己这个大媳妇,真的可以一直留在阎家吗?最后王琼娥提起办总号的事。王阎二家事务繁多,现在的形式,很多地方都有生意,但却形制混乱,没有一个统一的号令。比如说现在的商铺,如果做大了,会建分号,分号多了,会有总号,会设立一系列的总号掌柜、分号掌柜,还有日常管理的管事等。王阎二家目前情况,王琼娥算是统领全号的大掌柜,但其实又不算。因为很多时候她权力受限,许多人事、财政、监督方面的事情她管不了,许多的规划方面也由不得她来插手。比如小叔子阎尚玉,他负责几处生意,他的事情,王琼娥就管不了。家族生意要做大,很多方面必须要改变。“……媳妇是这样想的,家族的生计必须细化,管粮的人就管粮,管盐的人就管盐,各设大掌柜,下间为各粮盐分号掌柜。若地面大,还可加设分片掌柜,皆由总号任免赏罚。掌柜下为大伙计,可由各掌柜任免……”王琼娥娓娓道来,此时商号结构,一般是东家、大掌柜、掌柜、伙计、学徒等构成。内商号规模小的话,东家与掌柜是合二为一的。大的话,东家任命一个大掌柜,相当后世的董事长或总经理。这是管理层。一般大掌柜、掌柜往下是伙计,若老的员工,干活多年者可称大伙计,或称站栏柜的。商号最下等为学徒,在票号又称练习生,以三年一个班期,四年一个班期做工,期间不拿薪水,只吃饭,甚至几年都不能回家。学徒的地位在伙计之下,又被称为小伙计,他们唯有班期满了才可以升上,最后成为伙计有薪水拿。此时代很商号东家或大掌柜对人事是抓得非常紧的,甚至很多时候招募一些学徒都要过问,王琼娥认为大可不必,分号的事,交给分号掌柜主理便可。王琼娥觉得,现在最关键是总号,统一任免摊派事务,该怎么做,该做什么,吩咐下去就是。至于分号内的事情,反不必抓得过紧,反正各分号掌柜甚至大掌柜干得好就奖,干不好就罚,再干不好就换人。而王琼娥的灵感也是来源于杨河设立的新安庄,他的赞画堂、议事堂牢固掌控权力,拟定方略,使得上下一统,如臂使指,王琼娥觉得自己可以借鉴一二。阎见年细细听着,眼神莫测,他手指在茶盏上轻敲,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呵呵笑道:“娥儿的想法很有意思,然此事重大,还需再议。这样吧,改日时我去找找亲家,我二人商议商议。”……从公公处出来,王琼娥又前往婆婆所在的佛堂。她婆婆程钟惠在儿子死后,就一直在此念经,然后还要吃斋,风雨无阻已经坚持了多年。此时两个妯娌也在,二少奶奶,阎尚玉妻子周氏。三少奶奶,阎尚宾妻子孙氏。还有几个丫鬟婆子,个个小心翼翼的样子。程钟惠是个刻薄的人,动辄掌嘴,让人顶着石头罚跪,在她面前,很多人经常大气也不敢出。王琼娥进去,众人目光瞟来,程钟惠眉目不动,仍然喃喃念诵着《往生经》。王琼娥请了安,看她袅袅娜娜,风姿绰约样子,周氏与孙氏都露出嫉妒的神情。这二人皆二十左右年纪,一个穿了比甲,戴了金丝髻。一个穿着褙子,戴着乌兜。她们容貌算是秀丽,但可能几年过去被感染了,相貌却越来越有她们婆婆刻薄的味道。平日两个妯娌在宅内无所事事,最大爱好就是说东家长西家短,特别偏排王琼娥的不是。王琼娥请了安,默默站到一旁,程钟惠仍在念经,她神色阴沉,也不知在想什么。对这个媳妇,往常她动辄斥骂,尖酸给气,但某一日亲家母何氏赶来闹了一次。二人打到街上,她脸上被抓了一爪,头发被撕扯了若干,那次后就好了很多,再不敢随便喝骂。再加老爷器重,家族生计越离不开这个大媳妇,她更收敛许多。但平日阴阳怪气少不了,婆媳关系唯有冰冷。良久,程钟惠停止了念诵的声音,她怔怔看着经文,却忽然垂泪:“昨晚,老婆子又梦到我儿尚贤。七年了,老婆子每日念经,却不知我儿有没有被超渡。”她哭起来:“老婆子命苦啊,好好的儿子被克死了!”王琼娥的心又被刺了一下,再一次的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