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惑,惊疑,彷徨,无措,无数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她怔怔然,戚戚然,可心底里,却有一种被看穿看透的莫名。
他,是在说她孤芳自赏,不甘平庸么……
那日之后,皇上再也没有来过延洪殿。倒是一月中有几次,招了福贵人侍寝。每一次,都是内务府总管李德全亲自前来。
靠着家中的体面,李德全算是宫中极为恩赏的宦官,从小入宫,便随侍圣驾,鞍前马后,不仅负责大内的后勤供给,也照料皇帝的日常寝食,在宫中极有地位。
所谓奴大欺主,平日里,那些地位稍低些的妃嫔,见了他,亦是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些。所以每一次在福贵人走上轿子之后,景宁总要凑上去拉住李德全,将装得沉甸甸的红包塞进他的手里。
他皇上身边的红人,为了避嫌,从不轻易去哪个宫里,如今来了,自是要好好把握机会。
“福贵人最近的身子有些弱,还望总管大人多多照拂才是……”景宁这一批包衣,是由李德全带进宫门的,所以相对其他人,自是亲厚些。
他在宫中浸润多年,深谙其中门道,岂会不知景宁的意思,于是笑着道:“别宫的娘娘们,都巴不得将牌子弄得靠前些,好让皇上翻看,你家主子可倒好,居然拧着来。老奴可真是第一次见。莫不是你这个小丫鬟自作主张,故意坏你家主子的好事?”
景宁陪着笑,越发讨好,“总管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自做主啊。我家主子最近确实身体欠佳,往后等主子身体恢复了,还少不得要麻烦大人呢!”
侍寝固然是好事,但自从福贵人喝了那特别的补药,身体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否则适得其反,自伤其身。
李德全将红包揣进里怀,笑眯眯地看着景宁,“小丫头挺会说话的。得了,老奴记下了!怎么,你不跟着来么?”
景宁有一瞬的迟疑,转瞬却笑着摇头,“奴婢今日身体虚寒,就不跟着主子添麻烦了,况且,若是让乾清宫的侍衞们也染了病,奴婢这条小命怕是要保不住了呢!”
随王伴驾这等事,除了召幸的妃嫔,带去的侍女清一色中等之姿,这样既不会狐媚惑主,亦不会太过寒碜,丢了主子的面子。所以福贵人不带她去,她是心照不宣,况且能躲开那等是非之地,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
“天凉露重,小丫头不为你家主子,为你自己也要保重好身体才是啊……”李德全笑着看了看景宁,临走,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景宁敛身下拜,恭迎福贵人的轿子起驾。
这次伴董福兮随驾去乾清宫的,是延洪殿的另一个宫婢,冬纯,也是镶蓝旗包衣出身,娇小玲珑的身姿,模样却十分的平常,是承蒙皇后洪恩,从储秀宫那边遣过来伺候的。
宫中一直有规矩,凡是新晋的妃嫔,皇后都会派身边的宫女去随侍。明为伺候,实为监视。皇后掌管后宫,总要保证眼线耳目遍布各个角落,想来这些被派遣过来的宫婢,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只是后宫的各个嫔妃嘴上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却变着法的让这些被派过来的宫女吃尽苦头。单就福贵人而言,虽也是反感,但对待冬纯,尚算客气厚道。
回到延洪殿,除了闲坐发呆,她并没有什么好做。
碧莲和夏竹已经被她潜去休息了,而她,要等到三更天以后,福贵人被召幸归来,才能去睡。长夜漫漫,她是那守夜的人。
披了一件长夹袄,将领口裹得紧紧的,景宁坐在亲殿前的长廊裏面。
此刻,距离三更天还早,她干脆靠着门槛,打瞌睡。
迷迷糊糊之间,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夹杂着几句不十分清楚的谈话,景宁一下子便清醒了。
“宁姐姐,外面怎么了?”碧莲也听见了声音,招醒了夏竹,两人披了衣裳出来观瞧。
寒冬时节,天冷露重,稍微穿得菲薄,便忍不住打冷战。夏竹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喃喃地道:“想来是长春宫那边的平主子又犯了病,正找御医前去诊治呢。”
“就算是找御医,也不用如此折腾法。这么大的动静,莫不是平主子不好了吧……”碧莲水盈盈般的眼睛里倏尔闪过一抹异彩,似笑,似幸灾乐祸。
景宁走到门廊边,扶着月亮门,静静向外望。
后宫宫规森严,入夜之后,严禁高声喧哗,而飒坤宫和长春宫隔着两道宫墙,这么大的声响,怕是连储秀宫那边都要惊动了。
“听,又有人过去了!”夏竹屏住呼吸。倏尔,远处果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却是从相反的方向。
“真是要命了,竟然连皇后娘娘都被吵醒了!”
“今日在乾清宫侍寝的是我们家主子,皇后娘娘当然睡不着了!”碧莲笑得不以为然,仿佛侍寝的不是福贵人,而是她。
“唉,小怜和艾月她们可就惨了,”碧莲摇头叹息,“若是平主子不幸仙逝,那她们可是要跟着殉葬的!”
景宁并不知碧莲口中的小怜是哪个,出入长春宫几次,她并没有见过太多的宫女。只是那个脸颊圆润的艾月,她是有些印象的。她还记得,上个月,她帮她提过水。
在她看来,那仅仅是善意的一面之缘,却不曾想到,最后,她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生命之所以宝贵,是因为仅仅只有一次,失去了,便再无翻身的机会。而当一个人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什么都能够做出来。
原本,景宁不懂,可当艾月哭着跪在她的脚下,苦苦哀求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那个道理。
“景妹妹,我求你——”她死死的攥着她的衣摆,泪如雨下。
“你我同为宫婢,月姐姐你有什么遗愿,我自当尽力达成!”她看着她,神情悲悯。平贵人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看情形,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作为近侍宫婢的她,随时都有可能奉旨殉葬。
艾月听到景宁的话,不禁一怔,但转瞬却笑了,笑得很冷。
“遗愿?不,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景宁,你必须帮我!”
欲望,是一个女子在深宫中唯一能够得到的馈赠。当年,她曾期冀攀龙附凤,却不料主子得了痨病,这辈子都注定与冷宫结缘;后来,她希望平静度过余生,突如其来的噩耗却再次打破了她的美梦。
当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仅存的希冀,只有活命。
“依照大清律例,八旗包衣佐领下奴仆皆要随主殉葬,可我只是一介宫婢,能有何方法逃出生天?除非,有奇迹,”她笑靥如花,盯着景宁,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后来,当我误打误撞,遇见了那个阳关明媚的午后,才知,原来奇迹需要自己争取……”
那日,当景宁将延洪殿的一应奴婢宫人遣散,一个人在寝殿看着“凉药”发呆的时候,她刚好去飒坤宫。她掌中的那些小小的红色药丸,她是见过的。
“当年,皇后娘娘恩威并施赐予平贵人的,也是那种东西。可那样的药,却出现在了你的手里。景宁,你我同身在深宫,不用我说,你也该心知肚明。”
入宫五年,她早已看惯形形色|色,光怪陆离,虽然机心难料,却也殊途同归。在这个布满了陷阱与诱惑的深宫,永远不缺的,就是秘密。倘若,有能力掌握别人的秘密,就是活命的筹码,从来都是。
景宁的心裏掠过一阵慌乱,但转瞬,她轻喘了口气,目光却冷了下来,带着几分凉薄,几分冷漠。
“是在我手里……可是,那又如何?”
“如何?”艾月一脸莫名,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景宁,若是我将‘凉药’一事告知福贵人,到时候,你的下场也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吧!”
她说到此,索性站起身,脸上,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为何你却偏偏如此!”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仅仅只是一面之缘,如何会结下如此仇怨?还是说,生在宫廷的女子原本就是这般歹毒,明知身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人。
“景宁,你不是我,你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她咬着唇,眼中满是血丝,“你进宫,伺候的是新晋贵人,住的是最华丽的寝殿,受的是最尊荣的赏赐,而我呢……我出身比你好,入宫比你早,辛辛苦苦伺候五年,可是,到头来却是殉葬的下场……”
她看着她,眼中含着笑泪。
怎么能够相信,怎么能?她今年才十八岁,一个女子如花的年纪,却马上就要被处死了,还是因为那么一个可笑而残酷的理由!
景宁静静地看着她,却是垂下眼帘,“月姐姐,难道你忘了,‘一日为婢,终生为婢,不能奢望,不能忤逆,只有服从’,即便是死,都不可以有个人意愿……况且,殉葬,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皇上尚不敢违背,何况我一介奴婢……”
后宫,成就了多少女子的灿烂与辉煌,便埋葬了多少女子灿烂如花的青春和生命。她们是宫女,注定是陪衬,是附属,甚至是牺牲品。如果,她真的能够力挽狂澜,又何尝想要看她去死。只是,她真的没法……
可艾月的目光却冷了,她用一种看透一切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笑得诡异。
“你说你无能为力,不,不会的——景宁,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缓缓地走到她身前,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肩,“那日的午后,我全都看见了……”
那日?午后……
景宁怔怔地转过头,目光离乱而复杂。她都看到了什么?难道说……
一刹那,她的心顿时慌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让她看见?
她暗自懊恼,悔恨自己竟如此疏忽。性命攸关,却是未多加留意。
“天可怜见,景宁,你是多么的幸运,要知道,那是求都求不来的恩赏,”艾月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眼中,是不够一切的疯狂,“一人得道,鸡犬飞升,你既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如何不能够拉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