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野被也被关在了那间囚笼中。他方才被锺锐打的这一掌着实不轻,情势紧急之时,硬撑着没有倒下来。而一被莽克善丢进囚笼,他立刻嗓子一甜,人就迷糊过去。过了良久,只觉得有一股真气缓缓从他后背至阳穴而入,上走大椎、百汇,下及命门、腰阳关;另一股真气自他胸前膻中穴而入,上至天突、廉泉、承浆,下通中脘、神阙、气海、关元、中极。他登时胸中烦闷之气立解,醒转过来。
他见给他料伤的两人,一个是王春山,一个是了缘,惊道:“王伯伯,了缘师父,你们中的贵妃回眸已经解了么?”
王春山道:“你孟六叔不是丢进来解药了么?”
柳清野变色道:“那……那你们吃了?李先生不是喊了话,叫大家不要吃么……你们就吃了?”
王春山冷冷一哼:“李云生这个汉奸的话也能信么?”
了缘也道:“六弟不惜让我们误会他,才千辛万苦得来的解药,李云生居然想一句话就吓得我们不吃了——哼,他倒想得美。他和富察老贼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想叫咱们上当?”
柳清野心知传灯会中人对李云生成见已深,不好争辩,况且,众人内力恢复,又替他运功疗伤,可见解药不假,或许是李云生多虑了吧。可是又一想,顿觉有异,道:“王伯伯,富察康和锺锐都晓得孟叔叔把药丢了进来,他们不可能就这样任咱们解了毒呀!”
王春山怔了怔,没回答。旁边吴水清冷冷道:“看,连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你偏偏不肯听——你这是为了什么,要和李云生过不去?”
王春山不语。了缘道:“四妹,咱们要信,那也得信自己的兄弟,不能信汉奸——虽然……虽然李云生他是你的……但是他已经是汉奸了,他的话,咱们不能信。再说,这药,的确是真的。”
吴水清冷笑道:“我不是因为他是我丈夫就信他。你们为什么不想想,富察康如此狡猾,从锺锐,到假屠龙会,到假毒酒,哪一步不在他的计划中?他凭什么突然犯了糊涂,送了解药给咱们,好叫咱们合力打破了这囚笼去?”
众人都不言语。那边阎铁笔一枚丸药捏在掌中,尚未服下,这时,他就忽然抬手,把丸药掷出囚笼去了,道:“对,我也信他。我不吃。”
柳清野看着架势,仿佛方才为了这丸药的真假,众人颇有一番争执。王春山、了缘等人都不相信李云生,故尔已经服下丸药,吴水清是坚决不吃的,其余还有一些人本来犹豫不决,现在看阎铁笔丢了丸药,也就有一部分跟着定了决心,把丸药抛将出去。
王春山不由得勃然大怒:“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在这个关头,咱们兄弟要为了那个汉奸起内讧么?”他本来气极,该向吴水清发火,但是巴掌抬起来,转而打向了阎铁笔,这一个耳光,把阎铁笔打得摔到了地上:“三弟,你究竟是怎么了?方才喝毒酒的时候,你就犹豫不决,你是不是被他们蒙骗了?”
阎铁笔口角迸裂,牙齿也掉了两颗。他却爬了起来望定了王春山:“大哥,我没有被蒙骗。我犹豫不决,不是我怕死——自从走了这条路,我就知道终于有一天要掉脑袋的。只是我在想,咱们这样死了,究竟值得不值得——喝毒酒,的确可以表明咱们宁死不屈。可是,死了,还有什么大业?若不是孟虎兄弟假意投降,咱们又怎会制住富察老贼一时半刻?”
王春山愤怒地看着他,他又继续说下去:“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大哥,李云生是汉奸,不错,可是他三番四次救了咱们——在阿达勒尔,在鄯善,在阿勒部,还有方才,现在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救去了五弟和六弟。就算他是汉奸,咱们也犯不上为了不受他汉奸的恩惠,就钻进鞑子的圈套里去啊!”
“够了!”王春山愤而打断他,“你要相信李云生——你看看锺锐,就知道李云生是什么货色了!倘若不是因为这两个汉奸,我们传灯会,如何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这样说的时候,又看了吴水清一眼,然而吴水清淡定的,只是静静坐着。
一时众人都没了言语,只王春山、了缘、陈洛会、赤云子等几个服下丸药恢复功力的人在囚笼边一字排开,预备聚气出掌,将这精钢栏杆击毁。
柳清野看着他们,同时也看着外面火光昏暗的石室——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居然石室里连一个看守的士兵也没有了,只在门外有两个站岗的,而忽听得“咕咚”一声,那两个站岗的也倒了下去。他惊得站起身来,就见门外曹梦生和孟虎二人跃了进来。其中曹梦生的手里丁零咣啷拎了一串钥匙。柳清野登时大喜,呼道:“师父!”
传灯会中人也是喜出望外。曹梦生几步跑上台阶,来到囚笼前,拈出一把钥匙往锁眼里一插,“喀啦”一声,铁门就打开了。
一行人相携走下台阶,王春山问道:“五弟,六弟,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钥匙是怎么来的?”
孟虎道:“大哥,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出去再说——李云生还在出口处等着接应咱们呢!”
“李云生?”王春山一把抓住了孟虎的胳膊,“是李云生放你们出来的?是他给你们的钥匙?他要你们带大伙儿出去的?”
孟虎愣了愣,道:“大哥,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现在南面的出口没人,如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王春山道:“你们——你们一个个都糊涂了么?他放你出来,给你钥匙,现在不就是要引大伙儿去南门送死么!”
孟虎急了:“大哥,李云生救了咱们,放咱们出来,他得罪了将军,自身难保,咱们本来就被关得好好的,何苦他要放了咱们再抓回去?”
王春山一时语塞,而旁人都信服孟虎的分析,纷纷劝道:“大哥,别管他李云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咱们先逃出去,要是他敢出卖咱们,咱们再把他宰了!”“终究是被关在这裏,不如试一试,或许就逃出去了呢?”
一时七嘴八舌,而王春山只是在原地不动。曹梦生就上来拉了他道:“大哥,走——”
可是他话音未落,只听得门口一声怪笑,乃是莽克善的声音,那笑声未绝,门前一块巨石已经“轰隆”一声放了下来。莽克善在外面道:“果然猜的不错——就是李云生出卖你们,哈哈!不过你们放心,你们死了之后,我也会杀了他给你们陪葬的!”
众人心下骇然,面面相觑。有人当即破口大骂道:“莽克善,有胆就和爷爷打一架,这样困住爷爷算什么好汉?”
莽克善在外面哈哈大笑道:“我是满州的勇士,稀罕你们汉人的好汉么?你们就做死了的好汉吧。做反贼,你以为会有什么下场?”
王春山怒道:“哼,咱们的下场好不好,用不着你管——你的下场一定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们鞑子占人河山……还有汉奸,助纣为虐……都不得好死!”
莽克善笑道:“你尽管骂好了——你是什么下场,等李云生来了你就知道,我会叫你活到他来的,哈哈。你头里死,他跟着给你陪葬!”
他啧啧的怪笑通过厚厚的石门穿来,在石室里回荡,震耳欲聋,激起周围一片嗡嗡之声。依稀是在议论——倘若不是王春山刚才一定要固执地追究李云生的事,现在也不会被困在这裏。
“倘若不是王伯伯……”柳清野心裏想道,“倘若不是王伯伯,那很多事情都会不同……然而,这又如何是王伯伯的错?他的一生,都给了这大业,一腔热血,难道换来今日的下场?”
“静一静!”发话的是吴水清,神态还是淡定的,“静一静,这样吵下去有什么意思?那狗鞑子的意思,不就是要咱们相互猜忌么?要咱们猜忌了李云生,现在又要叫咱们困在这裏互相埋怨——大家要叫狗鞑子如意么?”
她内力全失,说话声音不大,但是立刻穿透了那嗡嗡声,议论戛然而止。王春山愕然地看向她:“四妹……”
吴水清道:“我方才就说过了,咱们犯不着自己往鞑子的圈套里钻。是谁出卖咱们,反正已经被出卖了;是谁耽搁了时辰,反正耽搁了,议论也没有用,为今之计,还是找一找有没有其他出路吧!”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当下分头搜寻这这石室。一忽而在这边的墙壁上敲敲,一忽而在那边的把手上转转,一支支火把也取了下来,每一个插火把的凹槽都细细检查。
外面莽克善听裏面“咚咚”“梆梆”之声不绝于耳,也猜到众人意图,便冷笑道:“慢慢找,找三百年你们也找不到。”而众人听了吴水清的话,并不理会他,不多时,就把整个石室搜索了一遍。
大伙儿相顾摇头,但见孟虎对着墙壁出神。了缘便上去问道:“六弟,你看出什么没有?”
孟虎指着那墙壁的顶端道:“二哥你看,那些圆孔不晓得有什么古怪。”
众人都顺他所指看过去,果然,在墙壁与屋顶交接之处,有一排圆孔,径约数寸,两两相隔约有一尺。
孟虎道:“这石室大家方才都检验过了,三面皆为实心,是建于地下,那几个圆孔或许是做通风之用,则必与外间相连。咱们想破壁而出,大概得从那里着手。”
了缘道:“管他是不是通风口,先上去看看再说。”说罢,往墙壁上一扑,两手攀着,脚下一蹬,噌噌噌就自滑溜的石壁上爬至屋顶。把眼睛凑在一个圆孔上,张望了半天,道:“什么也看不见啊,递个火把给我。”
底下陈洛会就抛了一个火把上去。了缘接了,又端详良久,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赤云子急道:“我也来看看——”说着,也扑将上去。
便在此时,听得门外一阵人声,莽克善问道:“福瑞,你来做什么?”
锺锐回答:“将军就知道你来找李云生的麻烦了——他叫我来把这些反贼杀了,免得李云生糊涂。”
室内众人心中一凛,皆不知这锺锐会用什么歹毒方法把大家尽数杀了,只恐怕这石室里机关重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情急之下,陈洛会亦抢过一个火把:“我也上去看看。”跟着,攀上了屋顶。
屋外莽克善又道:“到了这个时候,将军怎么还要护着李云生这奸细?”
锺锐道:“将军一直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我是永远及不上李云生的——唉,可怜了你我对将军的一片忠心啊。”
这些话显然是说到了莽克善的痛处了,气得他一拳捶在石门上。
锺锐叹了口气:“算啦,都是给皇上办事,给将军办事,就按将军的意思办了吧。”
“可是——”莽克善显然心有不甘,“咳,怎么这么窝囊……”
而锺锐却嘿嘿一笑,声音突然低下去了,俯在莽克善耳边唧咕。片刻就听莽克善嚷道:“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石室里传灯会中人还无暇顾及两人商议的什么阴谋,就突然听得了缘一声大叫,从墙上跌了下来,接着就是赤云子、陈洛会,三人身上都着了火,满头满脸的火焰惨不忍睹。众人连忙扯下衣服一阵扑打,把他们身上的火打灭了。王春山方要开口问是怎么一回事,却见孟虎指着那圆孔道:“不好,老贼从上面放油下来!”
众人骇然,抬眼一望,果见墙上那几十个圆孔中都汩汩向下流出油来,而其中三个孔,因为方才了缘等三人持了火把观望,油已经被引燃,顺墙壁流下来的,就是一条火线。孟虎喝道:“快灭火!”已经第一个冲了上去,猛地一跃,纵到那着火的圆孔处,将身上的衣衫向那洞里塞去。
众人也晓得,倘若油和那火线在地上一汇合,这石室势必成为火海,大家就要活活被烧死。见孟虎堵住一处圆孔,切断了火线,便纷纷抢上前来,把那条火线扑灭了。
孟虎堵了一处又跟着堵第二处。好在那石室甚高,在火线和油同时流到地面之前,众人就已经把三条火线都扑灭了。可是刚要喘一口气,却忽见那三个被堵的圆孔再次燃烧了起来,孟虎塞进去的衣衫顷刻就化为了灰烬——原来圆孔的通道里充满了油,了缘等的火把一点,自然把通道里的都点着了,大家灭得了外面的,却是无论如何灭不到裏面的。
孟虎疾呼道:“大伙儿快上台阶,退回囚笼里去!撑得一时算一时!”
撑得一时算一时。这话说出来后,众人心知多半是无法脱身了,只剩一个希望:李云生会来救他们的!
然而李云生真的会来救他们么?他们又能撑到几时呢?
油已经流到了地上,石室的边缘燃起了熊熊烈火。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想,他们传灯会,传的汉人正统、光明灯火,却不想今日要葬身火海,难道是造化弄人?而他们拼却一生,杀了满州亲贵无数,到如今,一日身死,究竟留下怎样的身后名?或者,他们不会就此丧命,却必须等待一个他们看不起的汉奸来相救?当初的降或者不降,生前事和身后名,有什么分别?
柳清野则是想起了丹鹰。他今日倘若烧死在此,那他就是松桥书院的好弟子了。然而,这是他所盼望的吗?这样离开了心爱的人,离开了自己期盼的厮守终身的梦想,来到这裏,为的是什么?为了这样一个因民族大义而慷慨就义的身后美名?不,不是。他想,一定不是——他其实是为了师父啊,为了养育他的师父,为了求得师父的原谅,为了不叫师父失望——师父和丹鹰,他所牵挂的两个人……
火焰已经逐渐蔓延到了石室的中央。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盯着自己即将完结的生命。王春山轻轻走到吴水清身边,道:“四妹,你怨不怨我?”
吴水清淡淡的,叹了口气:“还说什么怨不怨,今日便一同死了吧!”
“一同死了……”王春山喃喃道,“不错,正是一同死了!”他重复了一遍以后,突然变得豪气干云起来:“死便死了吧!大家死在一处了,共赴黄泉,也好有个伴,来世还能投胎在一处,再做兄弟!”
听他这样一说,余人也便不显得沮丧了,纷纷道:“是啊,死便死了吧,谁没有一死呢?”又有人道:“说到共赴黄泉,二哥却是要去西天极乐世界的,七哥那是要去见太上老君了,同咱们不是一路呢!”
了缘当即哈哈笑道:“和尚我一生杀了不少鞑子了,不管杀鞑子还是杀什么,都是杀生,我去不了极乐世界的!”
赤云子也道:“我是为了不剃头才当了道士,算不得诚心,道德经都没念过,更别说修身炼丹了。太上老君见了我,也要把我打回来!”
陈洛会道:“那敢情好,咱们大家还是不分开。”
柳清野看了眼曹梦生,轻轻唤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