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2 / 2)

胭脂马 窃书女子 5441 字 2个月前

曹梦生却似乎没有听见,望着火海的眼神变得迷茫而温柔。“师父莫不是想起了小师叔么?”柳清野心道,“死了之后,就见到小师叔了。而我死了之后,就见到爹娘,塔山族长还有摩勒……我和摩勒在阴曹地府也要做好兄弟……咱们一同在奈何桥上等着丹鹰……希望丹鹰打退了准噶尔强盗,还长命百岁……我们可以等她……”

众人看破了生死,一时谈笑风生,也没有人去注意那火海了。可这时,却听得门外一阵嘈杂,全是兵刃相撞之声,还有莽克善哇哇大骂的声音以及锺锐的呼啸声。只听他们喝道:“李云生,你怎么如此不识抬举?”话音刚落,众人便见那石门轰然打开。外面李云生和锺锐、莽克善正斗做一团。

众人心下大喜,连忙相互扶持着冲出囚笼,又钻过火海,来到石室外。陈洛会等人几掌把一众兵丁都解决了,孟虎便呼道:“大伙儿往南门撤!”

“等等!”王春山叫住大家。“五弟和六弟,你们带内力没恢复的弟兄们先走。其余的人,咱们去找富察老贼算帐!”

众人闻言一愕,孟虎道:“大哥,你……要是杀富察康?”

王春山道:“现在莽克善和锺锐都被李云生缠住了,咱们正好可以杀了富察康!”说罢,招呼了缘、赤云子、陈洛会等人就要向清真寺深处跑。

孟虎叫道:“大哥,这不是义气用事的时候……”李云生也在争斗中大声疾呼道:“将军不在这裏,你们快走!”

王春山并不理会,“啪啪啪啪”几掌出手,又结果了数名兵丁,带了人直奔走廊深处。

李云生惊道:“你们……你们的功力……你们吃了那药?”不待几人回答,他已经长啸一声,劈手一掌逼开了锺锐,叫道:“王大侠快快回来!那药有毒!快回来!”

孟虎也是大惊失色:“哎呀,我……我居然没注意……大哥……回来!那药的确有毒……我身上的毒是李先生解的……大哥你快回来!”

无须更多的解释来证明李云生的话了,只见走廊尽头处,王春山几人的身形突然一晃,渐渐倒了下去。

李云生疾攻两掌,稍稍遏制住莽克善凌厉的攻势,誊出一只手来在怀里一掏,将一只瓶子丢给曹梦生道:“快去,快去把这药给他们!”话音未落,莽克善又是一拳打将过来,不到他面门,忽而化拳为掌,又化掌为手刀,斜劈他的咽喉。李云生头一侧,抬手格开莽克善的手腕,同时翻腕子点他神门穴。

曹梦生接了瓶子,对柳清野道:“快,和你孟叔叔一起带了大家到南门去!”自己一掌逼开攻上来阻拦的锺锐,急急跃过战团,去救王春山等人。

锺锐被曹梦生一击,连连倒退数步,可旋即由背后取出了板斧来,霍霍挥动着,舞出阵阵割面劲风,直逼孟虎等人。

这一群人中,除了孟虎之外就只剩下柳清野还行动自如。但是合二人之力,又如何是“玉面李逵”的对手?只斗了片刻,两人手臂肩膀就已有多处被板斧砍中,痛彻心肺。而锺锐的板斧却越来越凶猛霸道,不仅封了孟、柳二人的去路,还间或向其他人攻两招。其他人本就劲力全无,闪避不得,一时间纷纷伤在板斧之下。

李云生见此情形,不得不由和莽克善的交锋中抽出手来到锺锐的板斧下救人。他的武功本较莽克善为高,这一分神倒无法占得上风了。

偏偏又在这个紧要关头,听得吴水清“啊”地一声叫,锺锐两把板斧交叠地横在她胸前,笑道:“李云生,这个是你老婆吧?你是要和这些反贼一路呢,还是要你老婆?”

众人都是一愕。李云生双掌平推,错步横扫莽克善下盘,逼得莽克善纵起闪避,他即回身一指直取锺锐印堂。

锺锐挟着吴水清退开两步:“你还要不要老婆?”

李云生不理会他,身子去势力不减,还是指他印堂穴。但这时,莽克善又攻了上来,李云生不得不放下锺锐,再应付莽克善。他以一敌二,招式不免有些忙乱了。

所幸曹梦生此时已解了王春山等人的毒,带了他们撤了过来。见到这边这凶险,急忙欺身上前与锺锐相斗,但是因为忌惮他伤了吴水清,所以始终拿他不下。

这时候,锺锐又喝道:“李云生,我和莽克善大人对这些反贼没什么兴趣。我们就是看不惯你吃里爬外,脚踩两只船,偏偏将军还要器重你——今天反正是要你死——你现在就自尽了,我自然放你老婆和这些反贼。”

莽克善道:“和他罗唣什么?反正是要他死,他死了之后,咱们还是要杀这些反贼的。只是,他现在不死——嘿嘿,他老婆咱们可是要拿去给众兄弟享受享受了!”

“放你的狗屁!”王春山怒喝一声,全力扑了上去。可是那些原本被毒药凝聚起来的内力被解药全数消散,他根本就近不了莽克善的身,就已经摔在了地上。不由得怒道:“李云生,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要救咱们,还是要杀咱们?你连自己的妻子也不顾了么?”

李云生脸上毫无表情,只是一招一招扎扎实实封住莽克善的攻势。

锺锐又把板斧逼紧了几分,道:“李云生,你当真不在乎你老婆了么?”

“哈哈哈哈……”吴水清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凄凉,像个疯子,“他会在乎我……他根本就不在乎我……锺锐,你别做白日梦了……你要他为了我死……真是笑话……”

她这句话叫所有的人都愣了一愣,又听她接着说道:“李云生,他在乎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小师妹叶白莲……我拆散他们,我拆散他们……他恨我都来不及……”

“不要说下去了。”李云生低喝了一句,同时看那边莽克善飞起一腿向自己踢来,就微一侧身,伸掌切他的膝盖。

“不……我要说的!”吴水清道,“李云生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知道……”她一连说了几个“我知道”突然就全力向锺锐的板斧上撞去。众人大声惊呼,连锺锐都怔住了。可是吴水清却已经血溅当场。

曹梦生“呼”地纵身一跃,乘着吴水清身子软倒之时,一掌在锺锐的天灵盖上拍下。锺锐张着口,瞪着眼,哼也没哼一声就仰天栽了下去。

曹梦生托住了吴水清的身子,唤道:“师姐……你挺住……你……”

而吴水清微微张开眼睛,定定看着曹梦生道:“师兄……师兄……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

曹梦生连忙点了她几个要穴替她止血:“师姐……我是曹梦生,你师弟……你挺住……”

而吴水清仍是喃喃:“师兄……我从小就喜欢你啦……可是……你为什么要喜欢小师妹呢……你为什么要喜欢小师妹呢……我知道是我不好……拆散了你们……我虽嫁了你……但是我知道你还是念着她。我就叫爹爹把她许配给曹师弟……师兄……我知道你恨我啊……我还和你说……小师妹她是喜欢曹师弟的……其实她是喜欢你的呀……喜欢你的……”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就好像曹梦生的心渐渐沉下去一样,然而,低到听不见时,她忽然又提高了声音,道:“师兄……真的,她到死都是喜欢你的……你不知道……她临死的时候,口口声声,就是叫着你的名字呀……她叫着‘大师兄……大师兄……’”吴水清这几声,也不知道是学的叶白莲的临终之语,还是自己在叫着丈夫。只是她一声声的“大师兄”渐渐听不见了,真的听不见了。

王春山狂叫一声,一把将吴水清抱在了怀里:“四妹……四妹……你是何苦……你是何苦啊……”

而柳清野只看到,曹梦生的嘴角抽动着,目光呆滞。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师父的心痛——如今那些支离破碎的往事全都穿起来了……原来叶白莲念念不忘的人——是李云生!原来曹梦生心中最惦记岁牵挂的人,却爱着另外一个人!

曹梦生猛然狂啸了一声,飞身向莽克善扑了过去。柳清野只来得及唤出一声“师父”,曹梦生就已经插到了李云生和莽克善之间。只见他全是进手招数,毫不防守,一套“自在飞花掌”到他这样的打法里,全然不见了自在,只是掌掌击向莽克善的要害。

李云生一愕,呼道:“师弟……你不要冲动!”

但是曹梦生只是不听,左手一掌削向莽克善肩头,同时右手一掌又直取他的咽喉。有道是“一夫拼命,万夫莫当”,他本来也和莽克善不相上下,此时这样招招要命,立时叫莽克善手忙脚乱。

李云生晓得曹梦生这样的打法,迟早要出事,身形一晃,到了他的侧面,伸手拉住他道:“师弟——你带大家走,我来——”

曹梦生抬肘撞在他的面门上,这一下力量之大,李云生也为之一怔,连连退开了好几步。再看曹梦生已全然不用招式了,只是双掌向莽克善身上乱打。而莽克善大约也看出曹梦生是心绪大乱,神智迷糊了,反而全然不惧,小心拆解。

柳清野知师父这样打下去,定然凶多吉少,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呼道:“师父……你叫李先生来吧……师父……”同时自己拾起锺锐的一柄板斧就要上去相助。而便在此时,曹梦生单脚在地上一踢,也挑起一柄板斧来,猛力向莽克善掷了过去。这一斧头,去势甚猛,莽克善仰头让开,由那斧头向他脑后飞去。而板斧尚未落地,只见曹梦生十指箕张,整个人向莽克善扑将过去。

莽克善微微冷笑,当胸一掌推出。李云生、孟虎、柳清野齐声惊呼,要抢步上前相助。可是莽克善出掌甚快,曹梦生扑得也猛,这一掌就“砰”地一下重重打在了曹梦生胸口。

柳清野嘶声叫道:“师父……”

但曹梦生胸口中掌后,并未向后倒下,而是牢牢抱住了莽克善身体,继续向前冲了出去,一直扑进那一片火海的石室中。

众人具是骇然,齐齐拥到了那石室的门口。只听得裏面莽克善忽而嗷嗷惨叫,忽而破口大骂。柳清野几次要冲进去救师父,都被孟虎拉住了。

只过得片刻,倒好像有几万年那么长,众人看见浑身着火的莽克善由石室里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柳清野知道师父已遭了不测,大喝一声,挥板斧砍了过去。莽克善笨拙地偏向一边,想要闪避,而李云生一掌也拍在他顶门之上。

众人再出清真寺南门,所遇兵丁皆不足为惧。可是,人人心情沉重;柳清野更是魂不守舍。他虽然心中知道,曹梦生是为了叶白莲之事,一心求死,可是这样一想,就更加难过了:“李先生说,师父没有家了,没有牵挂的人,这才会宁死不屈地反清复明;可谁知师父心裏多少年来一直一都惦记着小师叔,哪怕是小师叔已然身殁,他也还念念不忘……师父总是教导我,要以大业为重,不要沉溺于儿女私情,但师父用情之深,又如何是我柳清野所能及?”

一行人远远离开了清真寺,直接取道出了鄯善。那清真寺化做一片火海时,富察康的大营里方才有了响动,救火的救火,追捕的追捕,然而这时候,传灯会一行人和柳清野、李云生已经离开鄯善很远了。

李云生到这个时候,方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子,道:“这是‘贵妃回眸’解药的方子,这解药我只有两粒,一粒给了孟大侠,还有一粒……”他没有说,大家都知道是给了曹梦生,心中黯然。

李云生看了一眼兀自神伤的王春山,把方子给了孟虎,道:“就交给你吧,其实没有解药,过了五天之后,药力也会自己散去的。你们……各位大侠请回中原去吧!”

陈洛会道:“回中原?”

李云生道:“不然,你们还要在这裏做什么呢?刺杀富察将军么?你们一而再,再而三,有哪一次刺杀成功过?”

众人都不说话。

李云生道:“即使杀了他,又怎么样?八旗亲贵中,能征善战人还有很多,而汉人中,像你们这样稍稍能令他们有一点惧怕的又还有多少?”

阎铁笔道:“先生的意思是……”

李云生叹了口气道:“大家还是散了吧,化明为暗,化整为零……”

陈洛会打断道:“李先生,你既然投降鞑子,为什么还救我们?既然反了鞑子来救我们,为什么又要我们散了?”

李云生道:“我……我见过太多杀戮,我只是想,大家好好的过日子,满人也好,汉人也好,都好好过日子……可能,我的想法也欠妥当……初时,我听闻各位被富察将军所擒,我想富察将军不应该一再违背那满汉一家的信条,杀戮汉人。可是,各位也要想一想,倘若,今天是我汉人当了皇帝,遇到造反的,要不要镇压?要不要杀一儆百?唉……我是想所有人都好好活着……然而,也许国家的事情,不像我所想的这么简单啊。”

阎铁笔道:“那么,先生是叫我们散了,任由鞑子胡作非为去吗?”

李云生摇摇头:“只要朝廷对得起百姓,大家就不要再与朝廷为难了……而朝廷也知道,有这么一批能叫他们害怕的人,隐在五湖四海的山林里,朝廷就不敢对不起百姓了。阎先生是读书人,应该明白。”

阎铁笔沉默了。孟虎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过了良久,孟虎问道:“那么,先生你呢?作何打算?”

李云生回头望了望火光冲天的鄯善,道:“我还是要回到将军那里去的……他和世祖皇帝对我有知遇之恩……况且……”

陈洛会心直口快,道:“你这样放了我们出来,富察康不会饶过你的!不如和我们一同回中原去吧!”

李云生摇摇头:“放过不放过……我都要回到他那里去……其实,诸位英雄久在江湖,并不知道朝廷里的事情。诸位都痛恨汉奸降臣,但是……保护中原千万汉人百姓的,除了史可法、阎应元这样的英雄外,还有多少降臣,他们忍辱偷生,上疏、直谏,上为天子分忧,下为万民解苦……若无他们,成何世界!”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我的想法都不实际,但是,有我在将军身边,至少可以时时劝着他,镇压不要太激烈……还有公子爷呢……多少八旗亲贵家里的子弟,都有我这样的汉人在教导……想来,二十年后,该是另一番世界吧!”

阎铁笔听他此言,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恩师钱谦益来了,还有当时熟识的龚鼎慈、陈名夏,自己曾经当面斥骂他们是卖国贼,可是,果然如李云生所言,若无他们,成何世界!他不禁仰天大笑:“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死于忠节的史督镇是英雄,浪迹江湖的黄梨洲、顾亭林是英雄,咱们宁死不屈的反清志士是英雄,我恩师、龚先生、陈先生——还有李先生您,也都是英雄。只要是为了天下苍生,大家都是应运而生、应运而出……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笑声里越来越多的,都是悲凉了。

传灯会中有一些人原本就是山野武夫,并不知道阎铁笔和李云生嗟叹的是什么,但是阎铁笔的笑声,在这黑沉沉的夜里,恍如哭泣的夜枭,叫大家听在耳里,都不是滋味。柳清野什么都没记下,只是隐隐听得那“天下苍生”几个字,心中想道:“都是为了天下苍生!真的是为了天下苍生吗?”而他还来不及想其他,思绪早就被淹没在那一声声“人生在世”里了。

过了良久,李云生勒马停下,道:“诸位,就送到这裏了……”他望了望王春山,他们俩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看护好王大侠。”他对孟虎道,“咱们后会……”本来要说“后会有期”的,可是说了两个字,改口道:“还是后会无期吧,否则又是一场血腥……”说罢和众人一抱拳,拨转马头,向北而去。

传灯会众人目送了他一程,柳清野怔着,知道李云生的背影就要消失在夜色里,才喊了一句:“李先生,你是要回那克苏么?”前面李云生并没有回答他,但是他想,无论如何,自己是要回那克苏去的,当下也和传灯会中人抱拳作别,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