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2)

胭脂马 窃书女子 7320 字 2个月前

柳清野和李云生一路默默无语来到了那克苏城下,这时,离开上次攻打那克苏城,已经有半个月的光景了。似乎是因为西洋火炮和地震的双重威力,那克苏的城墙坍塌殆尽。城楼倒还有一部分危立着,而柳清野一眼就看见了正从城门洞里飞扬而出的红头巾。

“你回来啦!”丹鹰打马迎了上来,一脸笑容迎着灿烂的斜阳。

你回来啦——就只是一句。柳清野原本以为丹鹰会问自己怎么不辞而别。如果丹鹰问起,如果丹鹰责备,如果丹鹰表示了对他以及传灯会诸人的不满,那么柳清野或许会有一个发泄愁苦的理由。他觉得自己很需要发泄一下,然后大哭一场。可是,丹鹰就这样笑嘻嘻地问了一句“你回来啦”,好像柳清野不过是出去遛了圈马,并没有出生入死,更没有生死离别……他的千言万语一时说不出来,怔怔了半天,看见丹鹰身后跟着而来的成安仁、阿叙、乌坦、扎伊和三四十个维吾尔小伙,便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你……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丹鹰道:“咱们找到黑泉水啦,你要不要也一起跟去看看?”

柳清野道:“黑泉水?”他依稀记得当时提到“草原大放光彩”时大家兴奋的心情,可是现在,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对呀,就在西面的伊贝格尔谷地。”丹鹰道。

正说话时,李云生也行到了城下,同丹鹰见了礼。他的目光在丹鹰脸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瞬,随即笑道:“丹鹰小姐,果然英姿飒爽,是草原的女英雄。”

而丹鹰连忙笑道:“哪里,说起用兵打仗,还是李先生您厉害得多——富察涛一说起打仗的阵法、攻势,就会提到您哩!丹鹰对您实在是佩服得紧。”

李云生谦虚了几句,语气浑不像见了自己旧日情人的女儿,只淡淡问:“诸位这是要去哪里?我家公子爷在何处?”

丹鹰把找到“黑泉水”的事大略说了,又道:“富察涛就在裏面大屋中,先生自去寻他吧!”

李云生抱了抱拳,自策马进城。而柳清野忽然身子一颤,有一种冲动叫他捏紧了拳头——富察涛就在城里,杀死师父的大仇人的儿子就在城里……可是后面欢乐的维吾尔人已经包围了他,问长问短。丹鹰也轻轻从马上伸出手来拉住他,道:“你还是同我们去伊贝格尔谷地吧,待会儿我告诉你为什么!”

柳清野愣了愣,成安仁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道:“走吧走吧!嘿嘿,听丹鹰丫头的,没错!”后面的乌坦、阿叙、扎伊等人也纷纷笑着说:“去吧去吧。”只是一犹豫的功夫,柳清野就被人群拥着,转出城门来。

这群快乐的维吾尔人,迎着夕阳缓缓而行,七嘴八舌同柳清野讲攻下那克苏趁给的经过。原来那天,炮火攻击之后,那克苏的城墙就坍塌了,然而众人正要攻城,却发现不知何时,准噶尔人在那克苏的城墙里建了一堵内墙,外墙千疮百孔了,内墙却完好无损,众人只得又连续轰击了两天,谁料这内墙修得有外墙的一倍厚,久攻不克。不过真主保佑,在第三天晚上,发生了地震,接连数次,内墙轰然倒塌。维吾尔勇士和清朝兵队轻而易举攻入那克苏城,俘虏千名准噶尔士兵,缴获粮草万石,大获全胜。

成安仁最是改不了那个骂人的毛病,说道:“奶奶的,老子杀进了准噶尔头目的家里,发现他吓得直打哆嗦!”说着学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他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俺说:‘饶你奶奶个头,谁是你爷爷?’哈哈,俺就想要喀嚓一刀,把他砍了,谁知道,丹鹰丫头跑进来了,说要留着他审问。”

众人笑道:“你开口闭口就说人家的奶奶,人家当然以为你是他爷爷啦!”这些维吾尔人久和成安仁相处,都摸熟了他的脾性,连他的口头禅也学了去。

成安仁道:“奶奶的,要俺做鞑子的爷爷,俺可不干!死也不干!”

大伙儿一阵哄笑,胜利的喜悦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这使得柳清野心中一发地酸楚:这戈壁,这草原,这胜利,师父都永远看不到了!这都是富察康这奸险贼人害的!而他的儿子,富察涛,就在城里!

可大伙儿还顺着他们的话题继续下去。有人接着找成安仁的茬,道:“嘿,你原先把清朝的朋友也叫‘鞑子’的,可是那天人家清朝的小伙子管你叫叔叔,你不也很开心……”

“啊,这个……”成安仁挠了挠头,一时答不上来,敷衍道,“那叫叔叔和叫爷爷是不一样的。这个叫了叔叔,俺还不是鞑子,要是叫了爷爷,那俺就成了鞑子了!”

大伙儿笑道:“鞑子有什么不好?清朝的朋友多好呀!”这个说:“帮咱们打井找水!”那个说:“教咱们怎么用西洋大炮——真威风!”另一个又说:“还要继续帮咱们打准噶尔强盗哩!”连阿叙也说:“对呀,这次的黑泉水,还是富察涛和明心小姐出来驰马的时候发现的呢!”

“富察涛和李明心?”柳清野略略一愣,“他们两人一起出来驰马?”

丹鹰在一边笑道:“怎么了?你没想到吧?”她说话的时候卖着关子,带着从前“丹鹰小姐”的一份天真:“现在富察涛和明心姐姐可好啦。明心姐姐的伤就是富察涛照料的,他还每天都陪明心姐姐聊天。富察涛的汉语说得好,又有一肚子的好玩事情,常常把明心姐姐逗笑……不过,最厉害的,还是他能说出一大通道理来,叫明心姐姐不要再和她阿爸过不去……明心姐姐就要和李先生父女相认啦,她脸皮薄,有外人在,一定不好意思的,所以我方才硬把你拉了出来。”说到兴头上,忽然看到柳清野脸色青白,咬着嘴唇微微打颤,惊道:“柳清野……你……你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伤?还是很累了?”

柳清野没有心情回答她。他只是为了富察涛这个名字——丹鹰这样的赞赏富察涛……自己也曾几何时,十分的赞赏富察涛,可是现在——憎恨吗?他不知道。他只是想,拨转马头,冲进那克苏城去,冲到富察涛的房间里,对他拔出刀来,然后才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也许质问,也许,一刀刺进他的胸膛!

这种冲动和决心,让他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手握着缰绳微微扭转,几乎就要调过马头来。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一片丘陵之中,穿过山间的羊肠小道,就看见伊贝格尔谷地。杂花生树,灌木茂密,还有一片浓绿的湖泊——美中不足的是,有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仔细看看,那湖面上漂浮着一层黑乎乎的油腻之物,肮脏不堪。而湖边,更有几处黑色的喷泉,流淌出一滩滩粘稠的黑色液体。

成安仁捂着鼻子大叫道:“奶奶的,这臭不可闻的地方会有宝贝?那茅厕里一定有黄金了!”

余人也都掩住口鼻,嗡里嗡气地抱怨,只有那见多识广的哈萨克斯坦老爹,从队伍最后策马上前,开心地大呼了一声,随即跳下马,扑到湖边的一滩油污上,感动得热泪盈眶,口中喃喃道:“终于被我找到了!终于被我找到了!”

众人碍于恶臭,不敢靠得太近。丹鹰上前几步,问道:“老爹,这就是黑泉水吗?”

老爹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随手从边上折下一根树枝,蘸了些“黑泉水”,然后打火折子点着了,果然腾起一团蓝荧荧的火焰。众人也跟着兴奋了起来,一个个都捏着鼻子折了些树枝来蘸黑泉水引火,一时间,伊贝格尔谷地里像是仲夏之夜,飞满了萤火虫。

丹鹰见柳清野怔怔地站着,便交了一枝点燃的树枝在他手里,轻轻道:“对不起,没注意到你累了……不该拖你出来的……”

她这样温柔的一句话,叫柳清野心中的烦躁稍减,叹了口气,接过那蓝色的火焰来出神——草原大放光彩,为什么命运总要这样捉弄他?

“奇怪了,这伊贝格尔原来不是这样的呀!”一个裕古萨部的人道,“我从前还在这湖里摸鱼洗澡哩,现在怎么变成个黑水塘?”

“摸鱼洗澡有什么用?”他旁边一人道,“这黑泉水能点灯,能烤羊肉,还能用来打准噶尔人——咱们把这黑泉水装个几百罐,当炮弹打,我看准噶尔的那个什么那拉提城,也就拿下啦!”

裕古萨部的那人道:“我又没说这黑泉水不好,我只是奇怪,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伊贝格尔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其实,也不奇怪。”哈萨克斯坦老爹捋着他的山羊胡子道,“是真主保佑咱们,所以让戈壁经历了一场地震。可能原先这黑泉水的泉源在地下深处,真主用地震把上面的石头震裂,黑泉水就流出来了。”

乌坦把这话一翻译,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个个感谢万能的真主,更有人说道:“凡供奉真主的,就会得到真主的眷顾。我们维吾尔人和哈萨克斯坦人一心一意信奉真主,所以真主就赐给咱们黑泉水,还派了清朝的朋友来帮助咱们!”

成安仁不知道他们念念有辞说的什么,只是自己乐呵呵道:“这黑泉水虽然臭,但却是好东西,俺要带点回关里去,把满清鞑子炸个稀巴烂!”

“成兄弟,你这是什么话?”先前那个裕古萨部的人道,“清朝的都是咱们的好朋友,帮咱们打下了那克苏城,还要帮咱们去攻打那拉提城,你为什么要炸他们?”

成安仁道:“呵——你不是汉人,你当然不晓得,满清鞑子占了我们汉人的江山,他们不是好东西,咱们汉人一定要把他们赶走的。”

他此言一出,维吾尔人中立刻炸开了锅,都是七嘴八舌的反对之声。有的说:“清朝的朋友都是好人!”有的说:“至少富察涛和他的手下都是好人。够兄弟!”还有的说:“其实我看汉人才不是好人——除了成兄弟,柳清野和富察涛的老师李先生,汉人没一个够兄弟的!”

柳清野满腔的愤恨,一时被激发了,哑声道:“你说什么?”

那人愕了愕,道:“我说什么啦?佳木塔沟里,那些汉人自己跑了,害得咱们死了多少兄弟?连那克苏城也差点就拿不下来了。他们这样叫什么兄弟?哼!亏他们还天天把‘汉人和维吾尔人是兄弟’这话挂在嘴边上。”

“你知道什么!”柳清野吼道——这人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曹梦生一行在鄯善的惨剧,不知道他们为了故国所做出的牺牲,也不知道阎铁笔一声声的“人生在世”——他当然不懂,连柳清野都不明白这一句“人生在世”究竟包含了多少慨叹和辛酸。

那维吾尔人被他的反应弄愣了,但又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一心就是要和清朝的朋友作对——我可不答应……”他正要再说下去,却被丹鹰喝止了:

“住口——清朝的朋友帮咱们打过仗,汉人兄弟也帮咱们打过仗,都是咱们的朋友。谁也不许说他们的坏话。挑拨离间的,要军法处治!”

那维吾尔人伸了伸舌头,对盟主的话当然服从,可是心裏却是不服气的。而柳清野对这一个论断又何尝服气?那一句“都是咱们的朋友”,岂不是说“汉人和满清鞑子”,“他和富察康父子”?不,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声嘶力竭的呼喊,想要冲破他的胸膛。

“大家不要再说闲话聊天了!快把带来的罐子装满吧!”丹鹰命令,转过身来望着柳清野:“对不起,他们都很在意上次攻打那克苏城的事……不过,我想同你说,我知道师父和王伯伯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梦想,他们要光复他们的国家——这就像我们维吾尔人要把准噶尔侵略者赶走一样。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的梦想……他们没有错,我不怨恨他们。”

柳清野愣了愣,感觉自己的眼睛在模糊。

丹鹰轻轻拉住他的手,抬眼望定他,道:“我知道,你的爹娘都是被满州人害死的,你怨恨满州人……但是……但是清朝的朋友帮助我们维吾尔人……为了要把准噶尔强盗赶出去,我们要和清朝结盟……”

“结盟?”柳清野仿佛被人在脑后狠狠一敲。

“是,结盟。”丹鹰道,“这是为了草原,为了大家。为了我们的梦想。我希望,你也不要怨恨我。”

“怨恨……”柳清野一字一字重复,声音变成一种似哭似笑的沙哑。怨恨?他要怨恨吗?怨恨丹鹰?当然不会,她是他十八岁的海市蜃楼,她是他对死去挚友的承诺。丹鹰的那个梦想,何尝是不柳清野的梦想?这样的浴血奋战,就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可是,丹鹰要和富察涛结盟了,也就是和富察康的军队结盟,和他柳清野的仇人结盟——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要是这样?

一阵阵的眩晕在侵袭着他,脚步摇晃,他几乎跌倒。

“柳清野……”丹鹰连忙扶住了他,“你……你究竟是……”

柳清野忽然发狠甩开了丹鹰的手,厉声喝道:“怨恨……不错……我不想怨恨……但是我怨恨!我怨恨!”说罢,一转身,跃上了黑将军,就绝尘而去。

丹鹰赶着胭脂马在后追赶——恍惚从前,他们在草原上追逐,只是现在,完全没有那个心情。

“柳清野,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丹鹰拼到同他并驾齐驱,“是不是……师父不答应……我知道他不答应……可是我没有办法……”

柳清野咬紧牙关,打马狂奔。

“柳清野……到底是怎么了?”

“师父……没有师父了!”柳清野嘶声,“师父叫富察涛的老子给害死了!吴阿姨也死了!”

丹鹰没有追上了来,柳清野不晓得自己胡乱跑的什么路,草原,戈壁,沙漠,又是草原,也不知绕了多远的路,恍恍惚惚回到那克苏城时,正是入夜时分。他让心中的仇恨指引着自己,就像是野兽寻觅的血腥,快马加鞭冲进了城里,直闯到富察涛日常料理军务的房前。

房间的门敞开着,灯光下可看见富察涛颓然而立,魂魄仿佛已经离开了身体,而离开他不远处,是李明心和丹鹰,一个手持双刀,一个挥舞金鞭,正斗到紧要处,李云生木然立在屋角,从柳清野的位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依稀辨出脸上的伤疤。

柳清野飞身下马,两步冲进房内。他只见李明心头发披散,一身缟素,手中双刀舞得滴水不漏,全是进手招数,口中更嘶声喊道:“富察涛,我非要你偿命不可!你花言巧语,骗得我好苦!”

而丹鹰本来武功就不及李明心,更兼遇上了这样没有章法的拼命打法,正是手忙脚乱。她一边小心堤防着被双刀砍中,一边设法夺下刀来,口中还劝阻道:“明心姐姐,你先冷静一下!富察涛不是你的仇人啊!”

李明心拧身一让,避开了丹鹰的鞭梢,冷笑道:“他不是?自古父债子偿,我先杀了他再杀富察老贼!”说话间,唰唰唰向丹鹰连刺了三刀,逼得丹鹰纵身跳跃,连连后退。李明心就乘着这一空挡左手刀横劈,割富察涛的咽喉,右手刀直刺,取富察涛的心口。

她这两招去势甚急,本可一击得手,但是丹鹰那边情急之下一鞭子就向她兜头打下,乘着她眼睛一眨的功夫,手腕猛转,鞭子卷下了她左手的弯刀,且下落之势不减,连鞭子带刀敲在右手刀上,叫她这一击也落了空。

丹鹰将弯刀抛了开去,道:“明心姐姐,什么阿爸欠的债儿子来还?这太没道理了!富察涛平时对你的好,你怎么就能忘记?”

李明心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不错!不共戴天!柳清野本来一直怔怔立着,这时,忽然醒了一般,复雠的血液沸腾了起来——原先他只知道,父母是被富察康害死的,但是因他自己对父母毫无印象,所以报仇于他不过一句空话。如今师父惨死在他的面前,他就恍然明白了。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看见被丹鹰抛出了弯刀正朝自己这边落下,即伸手接住,身形一晃,扑进战团去。

丹鹰一惊,道:“柳清野!”而柳清野的刀已经从她身侧划过,直刺富察涛的胸膛。同时李明心右手刀寒光闪闪,也重新攻了上了来。

丹鹰百般无奈,鞭子一挥,去卷李明心的手腕,而左手掌缘力斩柳清野的手臂。

李明心对丹鹰的鞭子有了几分忌惮,闪身避让,而柳清野刀势凌厉,转腕子一翻逼开丹鹰,立刻又向富察涛砍去。而此时,忽听丹鹰“啊”地一声,叫柳清野盛怒的头脑一时冷却,忍不住回头去看,而这一看,他脑袋“嗡”地一下——原来自己一刀,已经在丹鹰手臂上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他思绪立时混乱了,手上招式一慢,旁边李云生一跃而上,啪地一掌将他肩井穴拍中。

柳清野动弹不得,余光瞥见那边李明心在丹鹰受伤的当口上,飞身抢上,挺刀直刺富察涛眉心,而富察涛居然不闪不避,闭目求死。正在此时,丹鹰晓得来不及挡刀,忍痛将金鞭挥出直接向富察涛身上绕去,意欲将他拉离险境。可是富察涛仅仅被她拉开了半步,李明心的一刀已经落下,不中眉心,刀锋直斩在富察涛的肩膀上。

鲜血飞溅,李明心愣了,接着双膝一软,倒了下去。

门口闻讯赶来了二三十个兵丁,见李明心倒下,柳清野被制,纷纷抢抢进屋来欲将他二人拿下。然而富察涛厉喝道:“全给我退下!谁也不许伤他们!”

兵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瞪着血流如注的富察涛。富察涛又再次喝道:“没有听懂么?滚出去!”

兵丁们只道这位少主子平日里和蔼可亲,几时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只得战战兢兢退出去。待他们全都消失在黑暗里,富察涛才对丹鹰道:“丹鹰姑娘,烦你将李姑娘带下去休息,传个大夫来给你瞧瞧伤。”

丹鹰点了点头,扶着李明心走出门去,途中看了柳清野一眼,眼神是在问:柳清野,你会不会怨恨我?

柳清野垂眼不看她。听见富察涛在一边颤声喝道:“李云生,跪下回话!”

李云生怔了怔:“公子爷……”这位学生一向对老师礼敬有佳。

富察涛狠狠瞪着他,满是愤怒和绝望,一直瞪到他矮身跪下了,自己却颓然坐倒在椅子上,问不出话来,只喃喃道:“阿玛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跟我说过,他不会这么做的……你骗了我?”他提高了声音,重复道:“你骗了我?你胆敢骗我?”

李云生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不错,公子爷,是我骗了你……但……不是将军剿灭传灯会的事……公子爷……是我害了你……我的一些想法……或许只是听来不错,却永远无法实现吧……”

“什么想法?”富察涛问。

“所有的……”李云生淡淡地回答,“所有的都不会实现……汉人造反,将军是不可能饶恕他们的。”

“不是的,李先生——”富察涛声音颤抖,“只要是为了天下苍生,国家的恩怨也算不得恩怨,难道不是这样么?凡事不是要以苍生为重么?世祖皇帝对你,不也从来没有追究么?为什么阿玛就不能放过那些汉人?”

李云生沉默良久,道:“恩威并济。我本不愿说这个字眼,从来圣贤书也只是说以仁义治理天下……仁义和法制、安抚和镇压……世祖皇帝,当今圣上和你阿玛……也许是我错了……他们所苛求的那一些,镇压的那一些,不是国家恩怨,也不是民族恩怨……”

“那是什么?”富察涛微微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问道,“杀了这些汉人,为的不是大清和前明的恩怨?不是我满州和汉人的恩怨?”

“公子爷,黎民百姓,活在这个国家里,要保护他们,就不能有战争,不能有动乱……”李云生缓缓地说道,“就不能……容忍叛国——礼亲王当年诛杀了自己的一儿一孙,世祖皇帝将多尔衮王爷削爵去谥,当今圣上囚禁螯拜——这杀的都是满人,为了什么,不就是国家安宁么?这如何是大清和前明的恩怨?又如何是满州和汉人的恩怨?”

富察涛一时无语。

李云生又道:“而这一次,为什么派你阿玛带兵来打准噶尔?不也是怕准噶尔会称霸大漠,然后危及大清的江山么?到那时,一旦开战,成何天下!”

富察涛喃喃道:“先生,那你是说……阿玛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黎民百姓?他为了百姓而杀那些汉人,这理由……这理由……好冠冕!”说到“好冠冕”这几个字时,他提高了声音,依旧不能认可父亲的做法。

李云生苦笑道:“好冠冕——公子爷,其实我这些天来一直都在想……我同你说的,我这些年来教导你的,那才是‘好冠冕’啊!”

富察涛颓然跌坐了下去,道:“先生,连你都这样说……那……那……”

李云生站起身来,踱到了门口,怅然从敞开的门里向外望——柳清野知道那个方向,南方,鄯善的方向。他听李云生幽幽道:“是啊,我也这样说——但是,天下之大同,是我的一个梦想。人总是要有梦想的,咱们为着这个梦想,才做了这些事,无论是恩还是威,都为着这个梦想。皇上,你阿玛,咱们俩,还有那些回中原去的汉人,大家都是为着这个吧……应运而生,应运而出……谁对谁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尔后,仰天啸出阎铁笔的那一句慨叹:“人生在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