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中人笑了:“既然世人处心积虑要掩藏他的身份,本公自然得配合一下。”
外面的声音停了会儿,“老先生说过,永远不要低估映秀出来的人。”
轿中人顾左右而言它:“那夜为何擅自出手?”
“世子扛出老先生的大旗,我为人弟子自然不好推托。”
“啪”的一声,轿中人震怒之下拍了什么,“三番几次说过,这些日子要安分一些,何况老先生明明在皇宫里獃着好好的,他宋离哪能见到面。”
那个应答的声音冷冷应道:“如此说来,杨七玄的出手就更没道理了。”
轿内一时沉寂,半晌后传出声音:“我自有打算。”
“如何打算?”那人讥笑道:“你使他出手杀人,自是想让这京中乱作一团,却不知若他真的得手,你又打算如何收拢这乱局。”
“……”
“杨七玄的人如今在何处?”
“你待如何?”
“公爷不要忘了我另一个身份。杨七玄身为东都神官,却擅自进京,我自然要小惩一番。”
轿中讥笑道:“小惩?”
“他反正已事败了,天天被易家的人盯着,公爷难道没有什么想法?”
轿中又是沉寂许久。
“二道巷子口上有个文子面馆。”
官轿一行走到了朱雀大道南面。春风拂街,轻尘渐弥,无人留意到有个青衣厮役轻身离开轿队,转向右面那不起眼的巷口。
※※※
杨七玄这几日过的颇有些不顺,折了一臂,又被莫公令着不得擅离京城。只好整日待在居处,较诸平日在东都里的生活要乏味太多,心中早已生厌。偏生这几日天气颇好,很是引动他出门走走的心思。加之二道巷子口的文子面馆里的大碗炸酱面时时在召唤着他,因此今日他也顾不得那多,出门而去。
他乃神官,本是天下有数的人物,自不会怕些什么,但毕竟前些天得罪的乃是易家之人——谁知道那些商贾小人会使出什么招数?再说这京中藏龙卧虎,谁知市井之中又有何等样能人?更是不知那按察院的莫公……想到此节,他愈发的小心,出门后缓缓行着,举袖遮日,扮作无意向后望去,看见一个正拿着烧饼在啃的中年人。
“啃了三天烧饼了,莫大人对属下倒是抠的很。”他心裏笑想着。
此时天上的日头变得有些灰蒙蒙的,街上行人的面目都似笼上一层轻纱般的不清楚。他看着身后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趁其疑谔时双袖一挥,融入人群之中,远远地望着那面露惶色的盯梢之人,趁那个一不留神,转入旁边一间店铺,从后门出去。
此地僻静,却还有三个汉子远远地缀着,很是奇怪。微风拂身令人清爽,这位神官却觉着有些负重不堪——只是想吃碗面罢了,怎也如此艰难?——他垂下眼帘,在远地停了会儿,似在想什么问题,忽地转身而回,走到那三人面前,笑眯眯道:“易夫人可还安好?”
出指如风,那三名汉子颓然倒地。
他看看四周老树挂枝,灰墙掩日,忽地下定决心离开京城这个是非地,不再理什么神庙千秋大业,天下安危这些屎撅一般的字眼。当然,在走之前,他觉得应该用一碗加葱加蒜的炸酱面来犒劳一下自己此行的损失,于是往右进了一条幽静小巷。出巷不远,便是那家文子面馆了。
自那日后,他就有些怕,倒不是怕那一拳废了自己一臂的年轻人。而是怕自己身后的莫公爷会如何处置自己,先一刻下了逃离京城的决心,想到不用再担心这些事情,眼中又见深巷中枝枝旁生,再无日光当头,清风拂来,不由满心安乐。
不料随清风而起的,却有几声吟唱,声声侵心。
杨七玄稳住身子,举目望去,只见小巷那头,有个青衣厮役正用左手举着树枝漫然而歌,模样好不滑稽。
但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这青衣小厮此时哼唱的,正是神庙内堂正宗寒枝剑诀。他知道来人是谁,而这人若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人前,往往是来杀人的。
二人分立巷之两端,一人沉默,一人轻歌。
“放我一条小道以行。”杨七玄额头冒汗,颤栗着声音道。
“必死之人,何需多言?”那青衣厮役停住身形,笑着应道。
“我为什么要死?”杨七玄面色黯然,喃喃自语,忽地勃然大怒吼道:“大家同为神庙出力,我又哪里有行差踏错?凭什么我就一定要死?”
青衣厮役缓步走近,慢慢说道:“你身为东都神官,却径听莫言号令,入京杀人,意图嫁祸劳亲王,却不想想宋家是何等样人,岂能容你?这便是你必死之因;明知莫公欲以此事乱京中之局,无论事情成败你都躲不过一死,在事败之后,不思逃遁,却依其言留滞此地,愚不可及,该死;你欲杀易家春风,而皇上正欲拉拢易家,为平其怨气,天颜雷霆一怒,你又哪里可能不死?”
话尤未完,二人间的距离已被拉近至数尺。
杨七玄大骇之下,醒过神来,抢先出手,左手指尖挟着劲气向来人腕上点去。他知道这人剑法实在太过玄妙,无法力敌,只求能稍阻其出剑,觅机而退。
不料青衣厮役脚下一滑,竟是不与他接触,绕着他的身子,依指风而行。杨七玄狂吼一声,功力不遗一分疾出,五指嗤嗤作响,胡乱向四周弹去——却又哪里能挨到那人半分,疏枝漏光之下,清幽短巷之中,竟如鬼似魅,说不尽的诡异之意。
“呛啷”一声,静泉剑出鞘。
杨七玄胸中一阵绝望冰凉,怪叫一声,不知用了何种招式,竟用自己那尚未伤愈的右臂将那三尺青锋死死夹住,紧接着左手大指一翘,向那人面门上按去。
夺命一指将要触及那人眼帘时,却忽然顿住了。
深巷之中,杨七玄单膝跪地,腋下夹着那柄令世人寒心的剑,鲜血渗透半片衣衫,但显然受伤不重,却不知为何顿住了。
青衣厮役从他腋下抽出长剑,凑到他耳旁说道:“你不该偏偏对她动手,这是你最该死的地方。”
说罢洒然而去。
只闻得“砰”的一声,杨七玄颓然摔在巷中的石板上,左手兀自不甘地向前伸着,喉间赫然插着一根极柔弱的树枝。
※※※
从深巷出来,某人青衫已褪。
他掸掸身上的一袭白衣,整整腰间剑带的位置,这就成了京中赫赫有名的静泉公子,神庙内堂操生杀之权的肃罚使——此时他抬头望天,却忽地想起那个叫江一草的人来,左掌下意识一松,让那已碎成屑状的半截树枝簌簌落下。
“江一草,尔能败我否?”
述明二年时,易太极尚是长盛城中一翩翩少年郎,因与本家大小姐私相交通,被家主逐出长盛。其后在西陵山下遇见知秋一叶,获传剑法。述明五年时剑成下山,于兰若寺中获佩静泉之剑。世新元年,他单身入长盛城祭旧人,破众高手合围脱困而出,其役生斩易家翠红阁七位高手,声名由此大作。后一年以伤余之身于兰若寺静修,又习寒枝技法,神庙剑道技法融于一身,至此武道大成。
同年起,明掌神庙内堂肃罚之权,暗为按察院伐府首剑。
从此白衣飘于庙堂江湖之上,用剑十二载,未尝一败,世称天下第一剑。
而这位剑中国手,终于在去岁冬末那细柳镇外的杨林旁,遇着堪敌之人了。
那日他虽以斩梅三式伤了江一草腰腹,但自己剑刃未出,凌意反噬却令内腑受伤,两相比较,实在难论胜负。而且此战未曾全终,给剑道修行留下一大片抹白,实是害处颇大,是以那夜在天香楼外对着冷五受屈后的搏杀之态,他脑中竟想到了暂避二字。虽则是情形使然,这纯正剑心又何堪此负。
他今天在朱雀道上不顾前后,逼着莫言吐出杨七玄下落,正是想借此绝决之态,破那俗务缚梅而出,静己心思。待再在深巷里,以手中一截树枝点杀神庙内堂高手杨七玄后,更是将己身造诣发挥到了极至,胸中郁结早已消散在那剑心收发的快意之中。就如同一大片留白之上,将将点上一点殷红,顿时化为雪地独梅,那种无措观感,亦轻松化为令观者动容的美丽。
他木然站在这京中的大街之上,看着身旁行人面色如常的行走,心有所悟,举头望天,任腰间静泉剑在鞘中渗出厉杀之意。杀意弥漫在这街市之上,竟让一干百姓忽然觉着四周的空气忽然有些怪异。
易太极知道,自己身上的剑气从未像今日这般澎湃过——青峰之上,松端又生一尺——他需要一个试剑之人,一个真正有资格试自己剑的人。
“江一草。”他低头看着自己白衣领口绘的那株兰草,心有所定,剑气归宁,抬头便欲往桐尾巷行去。
正在这时,却不知从何方传来一阵连续的“笃笃”之声,节拍清亮之极,令人顿生清明之感。易太极此时剑势难抑,正是感应最强之时,这阵并不响亮的声音入得耳来,却如深夜立中庭,闻夜枭聒叫那般清晰。
此时四周行人已察觉不到他身上流露的剑意,面色如常地四散走开,似未觉这声音有何奇异之处。只有这位绝代剑客立于街上,闻这拍声,无法移步。
侧耳一听,那拍声一变,直如风雨疾打,曲折处仿似风吹落红无数,隐含劝诫之意。可他易太极是何许人?仗剑天下无禁处,又岂会被这拍声所扰!他呵呵一笑便欲离去,却不料身后那拍声又变,声声断续拔高,直摧地春残松卷。
易太极胸中一震,闭目侧耳,右手三指拈着剑柄轻轻摩动。
拍声三变。却仍是笃笃而响,只是每一拍间要隔上许久,总在人等待那声音已不耐时,才缓缓响起,就如那南郊兰若寺里的钟声一样,渐响渐远,令人渐觉安乐,莫不快慰。易太极闭目静闻,脚下向着那声音响处行去,听着那拍声渐渐湮去不闻……
抬眼望四周,只见摊贩乱陈,人声嘈杂,却是一处菜市。
他静静站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去,却是和桐尾巷相反的方向。
※※※
菜市之上有家肉铺,摊主是位皮肤黝黑,身子精壮的汉子。此时尚是初春,天还有些寒,他却是敞着胸襟,露出那横条条的肉来。一条粗麻布围在腰间将将作个系带,上面插了一把三角剔骨尖刀,手中正拿着鈎子在给一妇人挂肉。这副身板打扮,加之身上四处黏着的红白夹杂的肉屑骨渣,让人瞧着便平白生出几分害怕。
唯有那张脸,生的是老实的有些过分,浓眉将连,厚唇圆腮,让人一眼看上去,便有了几分信任之感,顿时将凶煞气势削了八分。
只见他将包好的精肉馅递给旁边一人,连说了几声走好。转过头来对着摊前那妇人呵呵傻笑道:“今天的羊腿不错,萝卜炖羊腿肉,最好不过。大姐要不要来点儿?”
那妇人笑着说道:“傻刀噢,你怎么又给忘了?前几日才买的一只羊腿,还没吃完咧。”指着正和摊主告别的那人手上提着的纸包道:“就照这样给我剁半斤肉馅好了,晚上回去给孩子包饺子。”
那被叫做傻刀的摊主当然不傻,只是性情极为忠厚老实,在这四邻八里颇有人缘,人们都爱唤他作傻刀以示亲昵。这时闻得那妇人要求,他急忙依言从案板下拿了块肥肉相夹的前胛肉,随手从案板旁取了把厚背油刀,啪啪两声将那肉块拍松,刀锋一立,便剁了起来。
“笃笃……笃笃……”
刀锋隔着肉块斫在案板上的声音,清脆绵劲,倒有些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