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开的煤气,我看见他们坐到地上,闭上眼睛,我也没力气了,就拼命往外面爬,要不然肯定也死了,”知绘还在说那天夜里的事情,像是在说什么了不起的奇遇,“……那女人想不通了,怎么偏是我没死。”
“什么女人?谁?”晓安不懂她讲的是谁。
“周予翠,”知绘吐出三个字,冷冷的,“因为家里死了人,她总算也放出来了。”
那个年代,与一个下狱的亲人划清界限是很寻常的事,但晓安却觉得知绘对这个妈不止是划清界线这么简单。
“她不是我妈,她自己告诉我的,我亲妈五四年去香港了。”知绘继续说下去,脸上冷笑,“知耀死了,她可是真伤心了,什么都说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跟我废过这么多话。”
晓安还是默默地,知绘说的话从头到尾也没听进去几句,只隐约知道,她嘴裏说的那个亲妈可能在法国,因为最后一封信是从那里来的,寄到苏州奶妈家里,没人知道写了些什么,可能拆都没拆就扔了。
“……你不要告诉别人,总有一天我是要去找她的。”说到这句话,知绘的声音也有些紧了,即便是她爸爸和哥哥死讯也不曾让她这样。
至少在那个时候,晓安不相信知绘真的能做到。法国,那么遥远的地方,听起来好像另一个平行时空一样,有那么个名词存在,有人生活在那里,却永远没有机会相交。
随后那几年一切停滞,与此同时又发生了许多事,有人生,有人死,更多人只是长大变老,离开了这座城市。从十四到二十岁,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先是数着日子一天天的挨,而后突然有一天,就发现自己已经这么大了,回想起从前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初中毕业,知绘去了苏州乡下,算是投亲插队。晓安又上了三年衞校,分配去了安徽山里的军工厂,地方虽偏远,却有种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她在厂医院做护士,医院规模小,工作倒也清闲,共事的几个医生护士都有些年纪了,最大的爱好是八家长里短,以及给她这样的未婚女青年介绍对象。那些人也穿白大褂,但都已是半旧,根本比不上她在知耀身上看到过的那种通透的白,讽刺的却是,知耀这辈子都未能有机会真正做成医生。
每个月,晓安都给知绘写一封信。两人分开很久了,知绘又从来不说自己的境况,所以写来写去都是从前的那些事情,晓安却乐此不疲,只因为在那些字里行间,总有一丝一毫能唤起某些关于知耀的回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看到记忆里那种白色了,直到有一天,车工车间送来一个急诊病人,那天不是她当班,第二天一早才听人家在说,头天的一场事故让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失去了一截手指,紧急处理之后就送县医院了。
又过了一个多礼拜,有人来打针,左手拇指裹着纱布,还有些肿着。晓安猜他就是那个倒霉蛋,心裏多少有些同情,但面前这个人却是她意料之外的轻松,跟送他来的同事说笑着,好像一点怨念都没有。
晓安戴着口罩,定定看了他片刻,那人也注意到她了,对她笑了笑。他身上穿的是藏蓝色的工作服,给她的观感却是那样的年轻干净,笑起来乐天知命的样子,让她一瞬又回到多年前那个傍晚,在弄堂口看见知耀,活生生的那个知耀,推着车,映着夕阳朝她走过来。
倒霉蛋每天过来打针换药,很快就跟一众医生护士混熟了。晓安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苏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