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上海往事10(1 / 2)

苏勤之也是上海人,因为长得好,性格外向,即使是在受伤残疾之后,厂里还是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他,隔三差五的送些吃的用的,天气冷了便有人打围巾手套给他。那些女孩子当中也不缺活泼标致的,却不知什么,勤之就是盯上晓安了,先是藉着打针换药来医院,后来伤口长好了,还是时不时地过来,叫她去看电影,或者只是找她说说话。

自从知耀离世,晓安再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除非必要,甚至很少同龄的男孩子打交道。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挺木讷的一个人,很有可能是要做一辈子老姑娘的。别人都不愿意去外地工作,她却有些庆幸,如果留在上海,家里那么小,母亲一定巴望着她早早嫁了,好让弟弟晓霖有地方成家,如今这样倒也清静自在。

很快就到了春节,厂里放一个月探亲假,晓安坐长途汽车回上海过年,苏勤之和她乘的是同一辆车。那个时候,从安徽到上海的路不好走,单程就要十多个小时。晓安晕车,吐得昏天黑地,一路上都是苏勤之在照顾她,等到了上海,又把她送回家,在旁人眼里俨然是男女朋友的样子了。晓安隐约觉得不妥,无奈胃里难过得要命,也顾不上这些了。

不料到了年初一,苏勤之又不请自来,一早就摸到晓安家里来,带了礼物,说是拜年。他长相干净俊朗,又是聪敏勤力的人,雪城和宝月都很满意,尤其是宝月,越看越喜欢,殷勤的留他吃了两顿饭。

那天还有一个人来拜年,便是知绘了。初中毕业之后,知绘就去乡下插队做农民,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口粮,没有收入,日子过得很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父亲和哥哥知耀死后,她跟王家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周予翠也在乡下监督劳动,境况比她更差,自己都顾不过来,自然也不会管她。她能够没病没灾的活到今天,没有饿死冻死,多半是因为几个故交的照顾。

她在乡下用的被褥冬衣都是宝月打点得,每次给晓安寄的东西,也总有一模一样的一份寄给她。还有便是方兆堃,方家人口比许家少,手头宽裕些,三不五时的寄钱过去,她每次回上海也是住在方家,说是和方老太太做伴,其实除去那里,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王家的旧宅早已充公,房管所另分了一间小屋,她从来没有去过,只听说周予翠一个人住在那里,也不知过的好不好。

吃过晚饭,一家人送走了苏勤之,便开始拿晓安打趣,问她什么时候有好消息?

刚开始晓安还解释几句,却没有人肯听,她真急了,话说得便有些不好听:“不就是想让我给晓霖腾地方吗?你们放心,我就算睡马路也不占这张床!”

宝月也不是没脾气的,训了她几句,越骂越火,最后说:“你今天就睡马路去吧!”

晓安从小就犟,恁父亲弟弟怎么劝都不听,立刻说到做到,收拾东西走人。幸好还有知绘在,拉她去方家住了一夜。

方家解放前是开店做生意的,虽然店已经不在了,但城里乡下的房子家产都不少,成份不算很好。方兆堃算是会做人的,哪怕在风头最紧的那几年,也没有受什么苦。他在上海做了几年医生之后,就被调去了杭州下面一个小小的县医院,那里已经过了钱塘江,临近绍兴了,才十几万人口的小地方。在那里,他娶了当地一户农民家的长女,有一儿一女,过得平静安顺,逢年过节的才回来一次,上海的房子只有方老太太一个人住着,偶尔多一个知绘。

夜深,两个女孩子睡在一张窄床上。知绘告诉晓安,自己打算离开苏州回上海了。

“工作落实了?”晓安问。

却没想到知绘这样回答:“没有,了不起就是待业,那里我实在呆不下去了。”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晓安追问。

“干什么不能挣钱啊?”知绘倒是一点都不担心,突然压低了声音,“还有,我找到那封信了!”

“什么信?”晓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就是我妈从法国寄到苏州的那封信啊。”知绘解释道,声音里有种难掩的兴奋。

“里头都写了些什么?”晓安连忙问,若真是这样,她也为知绘高兴。

知绘却静下来,愣了愣才说:“里头的信纸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信封还在,等邮路通了,我就照上面的地址写了信过去。”

那只信封是跟许多旧报纸、月份牌混杂在一起,贴在苏州一座老房子里灶头间的墙上的,经年累月的油腻污垢,字迹都已经模糊了。后来,国际邮件恢复,知绘寄了一封信过去,却很久没有等到回信。数年之后,当她真的到了法国,才知道自己把地址写错了,就算等的再久也等不来回信的。幸好,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甘于等待的人。

“你跟那个苏勤之到底有没有戏啊?”知绘陡然换了个话题,脸上也笑起来。

晓安最忌讳的就是这个,推了她一把,翻了个身不再讲话了。

那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晓安又在方家住了好几天,直到假期结束回安徽去工作,雪城晓霖拖着宝月去汽车站送她,一家人才算是和解了。

苏勤之还是跟她同车走的,一路上仍旧对她颇多照应,回到厂里之后老是去找她,晓安却不怎么理他了。

其实,她并不讨厌苏勤之,但也说不上喜欢。他长得很好,乍一看有几分像当年的知耀,实则却是完全两样的,他不喜欢读书,顶会讲笑话,性子也急得多。但有件事情倒是很巧,勤之的祖籍也是宁波,解放前,苏家也是在上海开裁缝店的,只是店的规模远及不上方氏那样大,只是一间两开间门面的铺子,价格平易,做做普通职员的生意。勤之的祖父、父亲都是裁缝,祖母和母亲也在店里打下手,连带着他也学了些手艺,不算精到,做做平常的衣服却也足够了。

那时已是七零年代末,风向又悄悄的在变了,最明显的或许就是人们身上的穿着了。上海又重新组建了服装研究所,雪城作为业内有名的技术专家被聘,重操旧业。与其他那些老顾问相比,他不过五十出头,还算是正当年,趁着退休前那几年时间,替各个服装厂制版,参与编纂裁剪缝纫工艺之类的图书,收集整理失落的史料,林林总总做了许多事情。

这阵风头一起,二十来岁的男女青年更是按耐不住,身上穿的不再是单调的黑蓝灰,各种颜色各种款式又翻起花样来。因为收入有限,当时市面上能买到的现成的衣服又差强人意,他们中间手巧能干的那些人便开始自己动手做,苏勤之便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人在安徽山沟沟里,倒是很领市面,对上海时下流行些什么了若指掌,难得又有自己的见解,总能做出些极别致的东西来。厂里不少爱俏的都找他帮忙做衣服,尤其是女孩子,一拨拨的络绎不绝。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原本就对他有意思,一来二去更是芳心暗许。旁人看见,常常来逗晓安,说:你家苏勤之又在给谁谁谁裁裤子呢。

晓安其实并不动气,只想借这样的机会跟勤之说开了,好让他离自己远点。她问他:那个谁谁谁是不是你新交的女朋友?

勤之一听,当即否认,又赌咒发誓,若她不喜欢,就再也不帮别人做了,只给她一个人做衣服。

晓安见他这么说,暗自气结,搞得倒好像是她小气似的,连着几天对他不理不睬。勤之也是急了,没事就上厂医院去守着。

那一日正好轮到晓安值班,夜里十二点才离开医院回宿舍,出门便看见勤之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旁边停着自行车。她还是不理他,快步朝前面走,勤之也不说话,推车跟在后面。

沿着山路走了半天,他追上她,开口问:“晓安,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晓安听得心裏一颤,脚下步子慢下来,摇头说:“不是。”

知耀已经不在了,她这么说也不能算是假话。

“那是因为我手残疾?”勤之顿了顿,又问。

“也不是,你别瞎想!”晓安有些恼了,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心裏却是一软。

其实,勤之手上的伤恢复的很好,只是拇指短了一截,没有指甲,并不太显眼,也不妨碍什么。他刚从县医院出来的时候,晓安给他换过一次药,但后来他总是找别的老护士,有意避着她。平常只要她在,他就把左手藏在口袋里,从来不让她看。

他是很在乎她的,她不是不知道。

两人又默默走了一段,晓安才对勤之说:“不是因为你,是我打算继续读书,所以,别的事情暂时不考虑。”

这也是实话,且不管其中多少有些推托的成分,她的确托人替她找了旧版的高中教科书,已经开始自习了。那些书差不多都是知绘给她寄来的,多半是知耀从前用过的。书页上偶尔有些钢笔做的笔记,她总是看着看着就发了呆。

“打算学什么?”勤之问。

“想学医,就是不知道考不考的上。”晓安以为总算说通了,语气和缓便和缓些。

“医科要念几年?”他又问。

“总要五六年,至少。”她回答。

“那也不算很久,我等你毕业。”

晓安傻了眼,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勤之是念不进书的人,也没打算考大学,如果她真的如愿考上了,他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路人了,今后的人身截然不同,却不知他从哪里来的自信和信念,一开口便说等她那么许多年。

“你要等就等吧。”宿舍楼就在眼前了,晓安撂下这么一句,就快步跑进去了。

至少在那个深夜,晓安不信勤之真的可以说到做到。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两个人不在一个地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那分寂寞的。

那年夏天,晓安真的考上了医科大学,九月初便离开军工厂,去上海报到了。勤之请了一个礼拜的事假送她,帮她安排好一切。身边的人都不看好他们俩,觉得勤之挺傻的,晓安是正宗的大学生,用那个时候的话来说,今后就是干部编制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下嫁给他这么个外地工矿的工人的。

也是在那个夏天,知绘办了病休回上海,没有工作,就那样在社会上混着,仍旧住在方家,她人是极乖巧的,一切家务事情都抢着做,管方老太太叫奶奶。九月份开学之后不久,她去医科大学看晓安,说自己遇到一个人。

那是个二十八九岁的上海青年,她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南京路上一间涉外饭店的咖啡厅里。他坐在一架陈旧的三角钢琴后面,,看衣着就知道不是饭店的住客,嘴裏叼着半根烟,弹一首不知出处的曲子,听起来不着调,却又行云流水。她走过去,出神的看他的手在琴键上滑动,手很大,手指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