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纠耳耳的印象里,曼哈维学校就像一座城堡。这裏的第一位校长就是在国内不被公开的私生子,后来这裏的某些学生也和那位校长一样,身份不能被公开,在还没成人前就带着煊赫的姓氏,带着手里未正式生效的股份,被冷冰冰的管家送来了曼哈维。
这座城堡沉默地屹立在曼哈维沙漠旁,终年守护着那些宛如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少年。Leslie自然也一样,此刻他正翻看着朋友送来的策划书。表面看起来不靠谱的他,其实已经用国内人脉创办了一个电影工作室。
天气依旧很热,纠耳耳依旧穿长袖衬衣,她胡乱翻了翻Leslie面前的文案:“你先忙着,我去取陆疾的校服。”
Leslie嘴裏叼着一支笔:“怎么他的校服要让你来领?”
“谁知道呢,是马克老师吩咐的。”
早上马克打过电话来,不靠谱的老头问起给陆疾送药一事,末了还吩咐她,去生活部帮忙拿一下陆疾的校服。
陆疾,纠耳耳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只觉得麻烦。
而且虽然作为风纪委,纠耳耳没少为其他新生操心,但像拿校服、办校卡这种生活琐事,总不至于让她来吧。结果听到纠耳耳的推脱,马克老师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表示本来是陆疾小叔把事情拜托给他了,但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忙什么?不要告诉我他老马在忙着抄佛经,打算遁入空门。”Leslie有些不屑一顾。
自从上礼拜前纠耳耳告诉他,在图书馆看见老马借了一堆佛书来看,Leslie先是诧异曼哈维图书馆还有佛书,然后就对这个中国老头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遁入空门哪有那么容易。”纠耳耳心思不在,随口回了一句。
看佛书是为了清心,但如果心魔真这么容易被驱走,那世上就再也没有恶人了。那天以后,乔女士依旧给纠耳耳道过歉,但纠耳耳什么也没说。把老师要的资料扔给Leslie,纠耳耳就急匆匆地赶去了生活部。要是去晚了,说不定会碰见乔老师。
纠耳耳报了陆疾的学号,签了名字,等着校工去拿。
其实纠耳耳并不确定那晚的陆疾,会不会从她身上的伤看出一些什么来。
想到碰见他的那晚,纠耳耳皱起了眉头,Leslie走了以后,楼下就传来了刺耳的铃声,那是校工锁门前的通知。临走前,陆疾拿着他的药,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你不想被知道的和你已经知道的,一比一……平了。”
咬文嚼字,实在头疼。
等待的时间里,校工把校服拿出来,同时又抽了一张校卡给她。
此刻的教学楼前,几只鸽子落在了喷泉广场上,正是上课时间,整个校园都沉浸在宁静而悠闲的氛围中。而在曼哈维男生寝室里,熟睡中的陆疾缓缓皱起了眉。
这间独寝空间很大,有客厅,带一衞一厨,落地窗前整个曼哈维的全观景貌都一览无遗。
如果说此时的场景是电影里的镜头,当导演把视角拉到窗前,观众一眼就可以看见正往男生楼这边走来的纠耳耳。
镜头重新转换到床上,那席洁白的床被下,陆疾还在睡着。他额前的碎发有些胡乱地翘起,睫毛不时地轻微地颤抖着——他睡得并不安稳。
陆疾又做梦了。他的额前沁出了细汗,梦境依稀回到那年,回到陆疾最不想忆起的那天。
那天天气非常阴沉,乌云密布的灰暗天空像是要下雨,地震后的气温总是会有些低。陆疾攥紧了身上的救灾衣,看到那个蓝眼睛黄头发的救生员举着火把,用非常生硬的英文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这裏有死者的家属吗?”
眼前赫然被人群紧紧包围着的,是已经蒙上了白布的两具遗体。
遇难的两人一个是陆疾的父亲,一个是陆疾的母亲。
陆疾当然就是他们的家属。
在土耳其,这裏的人们向来十分看重遗体火化的仪式,第一把火往往都是父母或孩子去点燃。看着警官手里燃着的火把,陆疾迈出了步子,但是下一秒,身后的老马就死死地摁住了他。
耳边突然响起了暴风雨来临前的雷声,看来要下雨了。陆疾红着眼挣扎,然后突然低头咬上了马克的手。冰冷的液体随着雷声滴在马克的手上,分不清是雨滴还是眼泪。
老马拉不住执拗的少年,暴躁地喊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现在过去,老陆和你妈……就都完了。
咒语能让漫画中最危险的魔盒关闭。而那句像咒语一般的叮嘱,让陆疾一下子就没了力气,然后他慢慢松开了嘴。
好孩子,千万……不能让那些人知道你,你知道媒体……
媒体会怎么样,老马没说完,可陆疾听懂了。他的出身不是勋章,不是希望的标志。他的存在是伤疤,他父母人生里丑陋又难堪的一道疤。此时他的父母,是新闻界最优秀的搭档,是出访采稿最默契的同事,是地震中的英雄,却唯独不是一对最平凡的夫妻。
在地震中被他父母救起来的小孩子里有一个举起了手。
“让我来吧。”一个小孩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们救了我,就是我的父母。”
火,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火,映满了陆疾的眼。
陆疾盯着手拿火把的那个男孩,继而攥紧了拳头。他的思绪混乱起来,满脑子都是前天和父母游玩的场景。那个卖草帽的阿拉伯奶奶摸摸他的脑袋,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夸了一句:“有这么可爱的儿子,真是惊喜。”
陆疾的英文是全优,surprise是惊喜,他知道。可他妈妈拉着他的手,翻译说,有陆疾这样可爱的儿子,是福气。
他的出生是福气吗?
那为什么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火越来越大,老马把手挡在陆疾眼前,别看了。
可陆疾执拗地掰开老马的手指,一根又一根。
他亲眼看着他父母的身子在一点点收缩变小,他像是自虐般地强迫自己去目睹这一切,从视觉感官处接收到的动态画面,将他的痛苦放大了数倍。
火光中,陆疾的脸上没有眼泪,他盯着远处的虚无,连声音都缥缈起来:“老马,你说他们是不是忘了,他们昨天还答应了……说要给我买最新的航空模型的。”
老马看着突然变得漠然的少年,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半晌,他闷闷地保证:“以后你想要哪个,老马……给你买。”
烟太大,被风吹得偏了方向,熏得陆疾红了眼眶。哪个也不要了,以后他的人生,再也不会说那些想要什么的话了。
陆疾缓缓睁开眼。
刚刚的梦太真实,无疑又让他经历了一次过去,好久不曾有过的疲惫感突然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不停地发抖……
纠耳耳上楼后,径直在4407前停下脚步。她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敲了几下门。等了好一会儿,裏面也没有动静,纠耳耳迟疑了一会儿,抬起手刚要继续敲,门就开了。
“这是你的校服,我帮你取了,下周正式上课了,以后记得要穿。”纠耳耳只想速战速决,她把东西交给陆疾,又嘱咐了几句,终于在抬头看见陆疾的脸时,她突然感觉他有些不对劲。
陆疾的脸色很苍白,汗水沾湿了他的刘海,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虚弱。
生病了?还没等纠耳耳问出口,陆疾就瘫在了地上。纠耳耳连忙去搀扶地上的人,但明显这位病人不太好侍候,他皱眉,喘息的间隙缓缓吐出一句:“你可以走了。”
“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吃药了吗?”
陆疾额间的汗滑落下来,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他推开纠耳耳的手,有些虚弱地说:“我没事,你走吧。”
纠耳耳连拖带抱地把他弄到了床上,她起身在床头柜上找寻着什么:“你的体检单上说你有胃病,常备的药有吗?”
陆疾趴在床上,不再说话。纠耳耳给医务室打电话,房里信号太差,她走到门外,跟医生说了陆疾的基本状况。等打完了电话,纠耳耳才发现陆疾把房门又重新锁上了。身体弱得都走不动了,居然还能爬下床来锁门?
纠耳耳气极:“喂,你把门打开,我带你去医务室。”
门内人根本不理会她。
“陆疾,别忘了这是学校,你要是有什么事,我还得向老师交报告。”纠耳耳正想着要不要踹上一脚,裏面终于传来陆疾一声有气无力的回应:“我要睡了。”
她开始没听清,等到分析出陆疾说了一句什么时,那扇干净的门上,被她毫不犹豫地留下了一个漂亮的脚印。
有本事就别看医生,安安静静地睡过去更好,省得她担心自己的事某一天会被他说出去。纠耳耳一边赶去上课,一边恶狠狠地想。
最后一节课的阶教人满为患,结果大家等了好久,都没等到老师来。听说是男生寝室那边有人出事,惊动了校长。
纠耳耳是风纪委,心情正不佳,一听老师不来,挥挥手让大家自习。然后她招呼着Leslie去打球,一下午,纠耳耳挥舞着球拍碾压了Leslie好几局。从体育室出来时,喷泉广场前站了不少老师,其中就有马克,乔老师也在。
“什么情况,怎么有人被推出来了?”Leslie眼神好,率先看到有救护车停在男生楼下,其中几个医生正指挥着护士往车内抬担架床。纠耳耳望了一眼乔老师,她扯着手里的网球拍,想拉Leslie快点离开。
结果Leslie瞧了好半天,恍然大悟:“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那不是那个新生吗?”
纠耳耳闻言,朝救护车那边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正巧几个学生路过,Leslie也不管是不是面熟的,直接就问:“那边怎么了?”
“听说有个新生……不知道怎么,就吐血了。”
吐血?
纠耳耳手里的拍子掉在了地上。
她想起当时陆疾虚弱的模样,是生病了没错,可是是什么症状能让他吐血。
纠耳耳在心裏骂了一句,真是大少爷,没事发什么脾气,要不是把她锁在了门外,或许她已经把人拉到医务室了。然后纠耳耳有些心虚地想,不能怪她不是,她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是他人太怪了。
吐血的确实是陆疾,他没有在学校住院,他的富豪叔叔给他安排到了加州市医院。
纠耳耳去看过他一次。
玻璃窗内,陆疾手上正把玩着几颗药丸,趁护士收拾药箱时,他把那些药塞到了枕头下,然后一杯水喝得见了底。
“药吃完了?”护士问了他一句。
窗户里的陆疾没有看到已经盯了他许久的纠耳耳,他浑然不觉地点点头,看上去无比听话。
连护士都骗,这家伙还真是……
纠耳耳心裏因那天撒手离去所产生的一丁点愧疚,顿时被丢到了爪哇国。她抱着一大捧花,拎着精致的果篮,仅代表替学校慰问的意思,推开了房门。
陆疾咬着一串樱桃,上下地打量着她,看到纠耳耳带着的慰问品。这又是花又是水果的,他眯起眼,顿时乐了:“我说小红旗,你就这么喜欢做好人好事?”
纠耳耳把手上的东西放下,然后把花直接扔在了陆疾身上。陆疾一身病号服,短发帅气,整个人的精神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看来是医院伙食不错,”纠耳耳话里带刺,“照你这样滋补的频率来看,下个月又能吐一回血了。”
闻言,陆疾摆了摆手,似乎有些谦虚:“哈,哪能啊,我也没那么厉害。”
纠耳耳努力压下怒气,保持着一个输人不输阵的微笑:“别这么不好意思啊,上回不是都病得那么厉害了,还能坚持着起来锁门。”
“哟,还是水色风信子,”陆疾顾左右而言他,他把花拿起来闻了闻,“不错,味道我喜欢。”
纠耳耳走到床边,动作悠闲地翻开了枕头,裏面露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药丸,她一回眸,一挑眉:“那你能不能给我说明一下,这是什么?”
陆疾摸了摸鼻子,丝毫不见尴尬,语气轻松地回答:“这是小生的药。”
看到他这副这欠揍的模样,再联想到被某人拒之门外的那天,纠耳耳的声音终于冷了几度:“这几天你是不是都没好好吃药?”
“这可不怪我,这药连点创新意识都没有,十几年如一日的苦,简直是侮辱我们患者智商。”
这话说得,就好像他喝了十几年的药一样。
“陆疾。”纠耳耳难得喊他名字,音调都提高了不少,她瞪着陆疾,简直要被他的逻辑给折服。
“我是病人,”陆疾愁眉苦脸起来,他不满地看了一眼纠耳耳,“医生让我要静养。”
“马克老师把你的事都交给了我来处理,你知道吧?”纠耳耳心平气和下来,攻心为上上策,“所以,有些小事,你不乐意可以不做,但要是下次再把自己搞到医院来,老师问我什么,我就老实回答什么。”
简而言之,她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闻言,陆疾思量着纠耳耳的话,良久,他才笑了一下:“我听一个老师说,你很有能力,负责了学校的很多事?”
“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陆疾扬了扬扎着针头的右手,一脸无辜,“听了部长的话,突然想吃药了,可我这样实在是不方便。”
陆疾顿了一下,纠耳耳耐心听着。
“不如,劳烦部长你喂我吃吧。”陆疾露出一个他惯有的坏笑。
纠耳耳看了他一眼,翻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头也不抬:“今天是周二,对吧?”在曼哈维,有心同他们的纠学霸开玩笑,还不如直接闭嘴。“周二下午,陆疾的量化扣三分。”
曼哈维虽是艺术学院,但每学期的量化学分,是学生们再有本事也没法左右的事。毕竟,那将会是在他们毕业设计上出现的最后成绩。陆疾缩缩脖子,像是看到了不远处的死神纠少女向他举起了命运的镰刀。可他还是忍不住还嘴:“为什么?我还不算正式入校。”
纠耳耳把那捧花插在花瓶里,径直走到了门口。
“不为什么,”她回过头,嫣然一笑,“我想扣就扣了。”
看着纠耳耳离去的背影,陆疾捏起几颗红色药丸,打量着上面带着日文缩写。方才的红旗同志只是纠结于他有没有吃药,但对这药的治疗功能似乎看起来却并不在意。看来,她好像并不知道马克老师让她带的药,是治疗什么病的。
陆疾笑了笑,他懒懒地撒手,红色的药丸便滚落一地。
一个礼拜后,陆疾回了学校。
纠耳耳去办公室送报告,推门进去后才看见陆疾正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他瞥了她一眼后,继续一声不吭地在玩游戏。
纠耳耳翻着课题报告,把不及格的单独拿了出来。
陆疾的游戏里的小人被送了人头,他停下手,突然冒出一句:“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九月末的天气不算酷热,依旧适合穿短袖,但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好像都穿长袖衬衣。
纠耳耳翻着手里的报告,连头都没抬,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棉花,柔软宁静。单听声音的话,陆疾绝对不会把眼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女生和严厉的纪律部部长联系在一起。
“我看了某人进校时交的报告,先不论那份作业是否含有抄袭的可能性,光前边论述的部分一共就有二十一个错误单词。”
报告是陆疾为了应付导师随便写的,此时被纠耳耳提起来,他很自觉地闭嘴,开始了下一轮游戏。
话题从衣服上面转移,所以纠耳耳说话时,陆疾并没有注意到她眼里稍纵即逝的慌张。
马克在里间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纠耳耳放下报告就退了出来。
穿这么多,不热吗?
纠耳耳搭上自己的双臂,优质的布料尽管遮住了她想要遮掩的伤,但陆疾要是仔细看的话,在衣袖的缝隙下,她手腕上的瘀青正若隐若现。
晚饭时,纠耳耳正端着餐盘站在甜点柜前,纠结是要拿椰蓉奶宝还是榴莲比萨。曼哈维实在是民主,连餐厅都是自助。
Leslie没有胃口,直接从每个盘子里胡乱夹了些吃的:“我觉得我的艺术概论要被毙了。”
纠耳耳听了,也不说话,等两人找了处位置坐下时,Leslie突然眼睛发光地拜托道:“乖女儿,帮我。”
本来纠耳耳还打算趁火打劫地让Leslie许诺些什么,但一听到他娇滴滴的撒娇模式开启后,她连忙举手:“行行行,我帮我帮。”
奸计得逞的Leslie从自己盘子里夹了块甜点给纠耳耳,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那新生回来了?”
“嗯。”
“我听别人说,他好像真有什么病。”
纠耳耳想起病房里陆疾那副懒洋洋的模样,缓缓皱起了眉。
手机突然响起,纠耳耳放下筷子接了起来:“喂。”
“在哪儿呢?”
“你是?”纠耳耳拿起手机看了看,没有备注,是个陌生号码。
话筒那边的声音有些低沉,她想了一圈,也没能和周围的同学对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