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四的H城。
这天是圣诞节,冬日的天空有些灰暗,大片的雪花被寒风席卷着落下地面来,整个城市仿佛被包裹在洁白色的巨大羽翼中,缓缓遮挡住了幢幢高楼锋利冰冷的轮廓。
过了下班时间,娱乐中心路口前的红绿灯处的车流堵成了一片,浩瀚的车海一眼望不到尽头,蒙胧的冬雾里车灯闪烁成一片汪洋。
街道上不时走过几对情侣,在停滞不前的车流里顶着肆虐的寒风艰难前行,情侣们手里拿着电影开幕式的入场券,顺着他们的路线往前看,便是从路口再往前几百米处的娱乐中心。
娱乐中心的巨型广场前人群熙攘,能与偶像面对面交流大概是每个粉丝最大的心愿,所以娱乐中心这场冬雪下的活动,丝毫没有因凛冽寒风而卷走粉丝们的半点热情。
超级巨大的广告箱立在入口处,海报上是男人被面具遮住的半张脸,他的眼睛微闭着,似乎是想让人凭外貌上的大概轮廓揣测他的真实模样。
“I don''t know who you are.”旁边是这样不知所云的字幕。
——这的确是主办方的创意,谁都知道最近拿了全球最佳编剧的里尔克是一个华人,据说还是一个样貌俊逸的男人,不过他从来不公开出席任何活动,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他的相貌如何。
原本一个小小电影的开幕式,却因有网友扒出制作方和里尔克关系匪浅,因此这个神秘男人有可能会现身的消息,使得这场安排在寒冬最末的狂欢活动一票难求。
此时网友口中“多金帅气”的制作方许牧野已经从侧门上了楼,这是一个外形上会让很多人产生恍惚错觉的男人,他的脸部轮廓和某些当红小生一般无二,纯手工定做的西装笔挺而妥帖,最有辨识度的是男人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微微弯起来——这样的人物出现在娱乐中心,应该会让人以为他是演员或者明星。
偏偏就是这么一张帅气的脸,此时却冷淡许多。他握着电话的手指修长,在电话还未接通时,对身边人甩了一句:“他要真是耽搁了来不了,你告诉他以后也不用在我Leslie的地盘上晃悠了。”
似乎因某个临时放鸽子的小明星坏了心情,但许牧野在电话接通的一刹那,立刻歪起了嘴角,看着电梯上升时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笑着问:“你在十六楼?”
身后跟着的助理是个新来的小姑娘,来这儿半个月从来没见他们大老板Leslie是这副模样,那头通话的大概是个难得的美人,刚这样想着,许牧野已经出了电梯,直接进了某个房间。
小助理思忖着该不该告诉大老板接下来的活动万分重要,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了差池。她胡思乱想的思绪有一瞬间有点接不上头,就看见房里的美人走了过来,他握着门把问:“不进来?”
小助理瞬间没了之前的那份坚定。古人都说金屋藏娇是人生一大喜,小助理浑浑噩噩地思索着,古人却没说这美人是个男的该如何?
男人穿天蓝色棉衬衣,外罩长款宽松黑色开衫,搭了灰格子九分裤,大概不曾外出,整个人并没有过多其他修饰,黑发黑眼,只腕上有一串崖柏佛珠。
男人开了门,一歪身又回到沙发上,抱起了旁边一只戴着耳机的黑猫。此猫皮毛光滑又肥硕,周身都是漆黑的,只一双眼睛透着些荧绿色的光。这么一只懒洋洋的猫趴在真皮黑沙发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条手工毛毯。
许牧野脱了外套,吩咐小助理把上午出门时特意装的一包茶取出来,然后在料理台忙活起了烧水:“我把关于你的宣传一放出来,不到一分钟,圣诞后三天的票都被抢光了。”
那人满腔心思都用在了逗猫上,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许牧野的袖子半卷起来,正提着茶壶过第一遍茶水,他抬头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人,突然又说:“还有几天就是跨年夜了,我妈让你回我家吃个饭。”
沙发上的人拿着一个猫玩具,乐此不疲地看着黑猫为了一个小铁圈扑腾,黑猫扑了几回都没能将那个新奇的玩意拿到手,连带着几根银色胡须都竖了起来。
半天没听到答覆的许少爷微微提高了音调,伴着水流声响起:“我问你话呢,陆疾。”
陆疾慢条斯理地剥着提子,半天才回了一句“到时候再说”,只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放了好几个果肉晶莹的提子,他招呼一旁打滚的黑猫:“别闹了‘乖媳妇’,过来吃个水果。”
好一个清新脱俗的爱称,坐在对面的小助理差点掉下沙发去。听到动静的陆疾抬起了头,身形纤长的那人明明看上去足够俊美,他一笑间,又让人颇为恍神,仿佛是某个明媚少年驻扎在他那具恍若成年男子成熟的身体里。
“能帮我个忙吗?”那人问她。
仿佛被巨大的绣球砸中了胸口,恍惚中,小助理有一种倘若面前人打算以后喊她翠花,她也会乐呵呵地应下去。
等许牧野端着茶盘出来时,小助理正抱着那只体积有些庞大的猫,陆疾低头极认真地给猫喂食。
咫尺之间,可以闻得到那人身上微淡的清香,漫室茶香缭绕,小助理心裏开始扑通起来,脸不知怎么有些微红。
乱长的耳机线被猫咪的爪子拨弄了几下,耳机就被拔出了头,放在窗前的唱片机正常工作,老者幽幽的唱词从那两个造型逼真的喇叭里传了出来:“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养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
小助理正在喝茶,冷不丁听见这么一曲淳朴悠扬同时又和男人浑身气场格格不入的京戏,一下子放下了茶杯,像是惊慌之下被烫到了舌头。相比之下,一旁忙着倒茶的许牧野倒是淡定许多。
要是没记错的话,许牧野他家二楼老爷子书房里的那台镏金唱片机每日按时按点响起来的好像也是这出戏,好像是叫什么《武家坡》,说的是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与从西凉赶回来的薛平贵恰好碰了面。
许牧野正品着茶,他看了陆疾好半天,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讲起。这人养猫也就算了,还找了只相貌这般不忍直视的;给猫喂葡萄、杧果、提子也就算了,怎么还给这猫听京剧?
思忖了半天,许牧野给陆疾递了一杯热茶,旁敲侧击问了一句:“你这大半年都去了哪里?”
许牧野他小叔家的哥哥在法国巴黎留学,多年徜徉在香榭丽舍大道,听说许牧野在国外颠簸流离多年,结果又回了国内上大学,着实嘲笑了他一番,说人家都变着法地留在外面,他年纪小便出了国,拿个国际学院的文凭都是天时地利,他却没出息地又回来了。
对家里长辈,其实许牧野没敢说实话,他回国就是为了陪陆疾。
陆疾在七年前就回了国,然后跟着他叔叔进了陆家,都说是富贵人家有王谢,当许牧野趿拉着拖鞋在隔壁家的隔壁看到收拾得人模人样的陆疾时,都忍不住叹一句也许待日后发达了,肯定也会有人留下其他佳话。
譬如“当时许陆人家,多少风光无瑕”什么的。
从大学开始陆疾就开始他的特立独行,当许牧野和朋友去滑雪时,陆疾正提了个鸟笼在自家门口听歌剧,打招呼说买了某个南方小镇的机票;当许牧野开着人生中属于自己的第一辆小跑带着女朋友兜风时,接到在古镇园林赏风景的陆疾电话;欢欢喜喜的元旦佳节,当许牧野在家里跟自家长辈觥筹交错时,才听说陆疾跑到了南方某海城度假。
西北的沙漠、高原上的雪山、千里之外的大草原,以及北方那座最为雄伟的宫殿,陆疾都已去过。他见识过大漠孤烟直,也遥望过高耸入青天的布达拉宫,十月份的草原苍苍茫茫一片,而故宫的琳琅宝物更是夺人眼。
当年在地图上看到的黑点,都被他一一放大,放大到一砖一瓦,一楼一阁。跋涉在景区的他步履匆匆,根本不像一个观光的游客,他游离在人群外,兀自走过一处又一处景点,看上去更像一个在追赶时间的人。
大四毕业典礼那天,陆老爷子颤颤巍巍跑来许牧野这裏,问有没有见过他家陆疾,说陆疾失去联系已过两周。等两家人慌忙寻人时,某地方风景区给家里打来了电话,只说人在他们那里,肺部有些发炎。
等把人从高海拔地区带下来送进医院后,陆老爷子拉着许牧野问了一句,他家陆疾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陆疾费了不少时间,花了很多精力,他知道。陆疾忙着找一个人,他也知道。
陆疾黑色背包的最里层塞着一张破旧不堪的中国地图,上面写满了标注,就连当年留下标注的那个人许牧野也都知道,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所以许牧野望天望地,望医院窗外那一排排茂盛浓密的香樟树,却并没有回答陆老爷子的问题。
此时,听了许牧野的问话,陆疾倒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他起身拿来一件打磨得浑圆的茶托,淡淡地说因为看着不错,就顺手跟朋友拿来的。良木经过千年岁月的淬炼,木色虽发暗但却有光晕。
许牧野看着手里这件打磨得栩栩如生的南座绕莲子菩提,想这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心知陆疾是为了堵他的嘴,得了便宜后,对于陆疾的行踪,许牧野便没有再提。
简单寒暄了一阵后,陆疾又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起身去拿外套。许牧野连忙搁下茶杯,有些茫然:“离开场还有一个小时,你现在就要下去?”
“我不去了。”当事人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影响力已经足够驱赶寒风,他望了一眼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给了许牧野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又补了一句,“我从后门出去。”
“你答应我今天要去露个面的。”
“‘乖媳妇’今天不开心,我打算带它逛一逛,顺便给它买几罐牛奶。”陆疾露出一个讨巧的笑容,他眨眨眼,随口敷衍,“下次,等下次有时间了一定给你好好打个广告。”
许牧野看着门前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黑猫趴在他臂弯里慵懒地眯着眼,讨人喜欢的模样和他主人一个样。
八年的时光,周遭觥筹交错,许牧野与人世推杯换盏,连他都知道自己已被打磨得浑似精明商人一个,而陆疾却抱着猫行走在各个地方,黑发黑眼又身影寥落。
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早已改变。碰上那双微微弯起的眼,许牧野装作不耐烦地摆摆手,口气不怎么好:“你干脆跟这个黑姑娘过一辈子得了。”
陆疾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立马当着许牧野的面亲了他家黑姑娘一口。
陆疾从娱乐中心出来后,直接开车到了购物商城,他模样俊朗,又抱着一只身形巨大的黑猫,一路走过,分外夺人眼球。逛到进口水果区时,陆疾放慢了脚步,他指了指玻璃柜下摆装成一整盒的樱桃,问他家“媳妇”想不想吃。
黑猫“咪呜”一声,扭过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陆疾耐心十足地继续往前走,看到有包装精致的小盒榴莲,然后又指给他家“媳妇”看。黑猫眼中有精光闪过,但它只是懒懒地晃了晃尾巴。陆疾往购物篮里放了几盒,走出几步后想了想,又回去拿了两盒。
隔着一整排水果架,徐锦双和她的女伴也正在挑水果,作为徐家老幺,只要家里冰箱可以凑合,那她一般都不怎么出门。结果今天家里阿姨不在,而她哥又去出席活动,估计得晚点回来,实在挨不住饿又喜欢吃新鲜水果的她只好勉为其难,亲自来一趟超市。
徐锦双正在韩国读大学,原本是奔着韩国少年去的她,因为吃不惯又甜又酸的海鲜面就又作为交换生回了国。她胡乱地绑了两个丸子头,套了一件墨绿色横须贺棒球外套,黑白条纹的直筒袜长过膝盖,一看就是哈韩哈日二次元的装扮。
此时她正给她哥徐州打电话,听到那边的答覆后原本一张欢喜满满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看她收了手机,身旁女伴一边端详着一盒新鲜车厘子,一边问:“怎么样,待会儿咱们还去不去?”
“去什么去啊,我哥说里尔克有事,没露面就走了。”徐锦双苦恼地叹气,看来晚上都不用熬夜刷现场视频了,果然男神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
随后她抬起头,拉着购物车打算过另一边看一看。这一眼扫过去不要紧,只见她的目光一触及对面的那人,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立刻抓住了旁边的朋友。
“你又怎么了?”朋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只指甲又尖又长的手从自己胳膊上弄下来。
徐锦双指了指对面,语气有些迟疑:“那人,好像我男神啊。”
朋友一眼望过去,就看到新鲜水果货架上那只硕大无比的黑猫,她有些嗤之以鼻:“你男神是喵星人啊。”
徐锦双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对面,一只手落在空中,语调已经缥缈了起来,恍若小迷妹偶遇到自家大神一般。
“真的是他。”作为一只二次元萌物,徐锦双的男神天上地下六道五畜都不少,但是最近她口中的大神里尔克,却是一个鲜少露面但确实也是活生生的……男人。
朋友原本抱着猎奇的心理,等到那只骄矜的黑猫挪了一下身子后,她刚好就看到方才被遮挡住面容的男人,当真是容貌出奇惊世绝艳啊。
徐锦双一个箭步就蹿了过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其言行夸张,动作更夸张:“嘿,里尔克,你好,我是徐州的妹妹,我们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吗?之前你来我家的时候还问过我怎么给我家小二挑睡衣。”
小二是徐锦双养的猫,一只苏格兰折耳猫,长得异常俊美,也异常得……“陆媳妇”的喜欢。
陆疾慢慢悠悠地把手里挑选着的东西放下,他伸出一根食指,堪堪放在唇边。陆疾笑了笑,如此深得小姑娘的喜爱,他声音倒是波澜不惊:“里尔克是我的笔名,知道的人不多。”
徐锦双吐了吐舌头,神经大条的姑娘难得红了脸,只是小声道:“我下次注意。”然后她就站在原地傻傻等着男神告诉自己真名叫什么,结果男神一手拎着购物篮,一手抱着黑猫娘娘,然后就羽化成仙般……直接走了。
徐锦双脑子里只剩下一句经典台词: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Leslie,你现在是不是很忙啊?”徐锦双掏出手机,声音嗲得超级甜。
“请叫我许牧野,或者许大哥。”原本就是前几年在国外用的英文名,现在被徐锦双突然以撒娇的口气叫出来,他后背有些发凉。
“想不想吃水果,我亲自买的啊。”
“你如果是想让我监视你哥有没有背着你和其他女人偷偷交往的话,我劝你直接和他聊,他现在就在我办公室。”
徐锦双“呵呵”干笑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质问道:“我怎么会是那种人呢?我其实就是想问问,和我哥工作室签约的那个编剧里尔克……”
“里尔克?”
“对,譬如他的真名叫什么,家住哪个小区,你们除了工作私下有没有交往……”
许牧野面无表情地把手机递给在旁边一早就开始偷听、虽是大金主实则是妹控的徐州,他一本正经地祝贺徐大哥:“恭喜你,你那个脑袋不怎么好的妹妹可能看上陆铁树了。”
“铁树,什么铁树啊?”徐锦双有些摸不着头脑。
徐大哥阴沉沉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过来,让站在空调下的徐锦双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大哥一本正经地道:“铁树万年不开花,你不知道吗?”
作为好基友的许牧野虽然没有把陆疾的关键信息透漏出去,但他还是对徐锦双突然萌发出来的情愫有些好奇。
处理完手头工作后,已经是年底,三十日那天,他从家里偷拿了几罐别人孝敬他家老爷子的茶叶直接溜达到了陆疾家里。
陆老爷子歪着头在逗鸟,黑猫窝在沙发上睡觉,看着那镏金镶玉的金贵鸟笼,许牧野突然明了陆疾对待禽兽那一掷千金的豪华手笔是从哪里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