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已经习惯站在镁光灯前的陆疾在屡次被记者提问到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时,总是下意识地看一眼手表,借以躲过镜头背后探寻的目光。他习惯性一笑,不言不语,脑海中浮现出黄沙绵延的沙漠和曼哈维万里无云的蓝天。
那的确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陆疾在曼哈维待的最后一年。那是阳光不太炽烈的九月,胸前插着记分册的纠耳耳站在教学楼下,单薄纤柔的身影在他走过来时,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突然侧头,板着一张脸就开始条件反射般地训话:“能不能快点,每天都这么晚,再磨蹭就迟到了。”
陆疾闻言,立刻站直了身体,他眨了眨眼,肩上还挂着书包,两腿非常帅气地合拢着,一只手抬到额前,比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遵命。”话音刚落,上课铃声便缓缓响了起来,纠耳耳阴阴一笑,动作迅速地撕下名单:“不好意思啊,陆同学今天又迟到了呢。”
正值月末,每个学生的总分都要在全校进行汇总,排名倒数的就要进行劳动式教育。当陆疾认命地从门衞处拿上拖把时,他搜寻到纠耳耳的方向,对罪魁祸首使了一记眼刀。
纠耳耳则心情大好,她装模作样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好似当年的希特勒慰问他的得力干将盖世太保一般:“努力啊同志,光荣属于人民。”
九月份是开学季,曼哈维来了许多新生,门前楼下都是明晃晃的跑车。下课时,陆疾趴在栏杆上,讲着各类跑车的标志,顺便帮纠耳耳扫盲:“喂,看见圈圈一样的标志没?”
“看见了。”
陆疾眯起眼,打量着那辆车身极漂亮的红车跑车。
“我喜欢那种的。”
“那辆是不是很贵?”纠耳耳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陆疾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嘱咐道:“你要是哪天想碰瓷了,尽量找这种车。我估计到时候车主会包了你的医疗费、精神损失费、嫁娶费和养老费。”
纠耳耳一听,顿时就把手里的书甩到了陆疾的脑袋上:“你能不能学学Leslie,人家学习成绩虽然差,但人家其他地方用功啊。”
被点名的Leslie头也不抬:“提前跟你们说好啊,你们聊你们的,劳驾两位千万千万不要拉上我。”Leslie正在赶时间做一份融资策划,忙得是焦头烂额。
等到九月过后,他们也功成名就该撤退了。纠耳耳已经联系了国内一所大学,她提前交过了申请,加上曼哈维的影响力,这个优等生估计一出去就会成为国内大学的精英。
而Leslie和朋友合办的电影工作室也运行上了正轨,每天都忙着各种合作项目的洽谈。
最悠闲的要数陆疾,他之前随手给学校教授看的一个剧本居然拿了一个在美华人编剧奖,现在已经有几个剧本同时签了合同。
“我说陆疾,不然咱们合作吧,”Leslie丢下手头的文件,突然饶有兴致地提议,“你写故事,我帮你拍,市场回馈我有把握。”
陆疾瞥了Leslie一眼,眼皮一掀,宛若僧人般淡定:“你们这些庸俗的人类根本不懂我们这些搞艺术的对心中圣土的挚爱。”
看着Leslie要跳脚,纠耳耳想都没想直接给了陆疾一拳。
陆疾顺势懒洋洋地一靠,看着漫不经心的模样,却给人一种势在必得的感觉,他缓缓地道:“我的剧本要写就得写漂亮,保证让你们大吃一惊。”
看着身影纤长的少年,曼哈维飞快流逝的岁月让他的骨节拔高不少,似乎在转瞬间,他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许坚毅的感觉。阳光镀给了那张脸一层虚幻的光,让纠耳耳有一瞬间恍惚。
“嘿嘿嘿,这么赤|裸裸的眼神,再看就收费了。”陆疾有些不满,拿脚招呼她。
纠耳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也给了陆疾利落的一脚:“我是怕你到时候写出奥特曼大战蜡笔小新这么没创意的故事来。”
“对付一个小流氓还需要大战,人家奥特曼是有X光线的好不好。”陆疾投来鄙夷的目光。
纠耳耳说不过他,她拿起记分册扬了扬,直接厚颜威胁:“再说话就扣你分。”
“下课时间,你凭什么?”
“当然是凭我乐意啊。”她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
在校园里离别愁绪漫天时,陆疾也曾问过纠耳耳有什么打算。当时纠耳耳手里拿着地理杂志翻看着,头也没抬直接来了句“不管去哪儿,幸好你都不可能跟着我了”。
陆疾听罢,眨了眨有些幽怨的大眼睛,模样看起来颇为委屈。
纠耳耳有些无奈,只好放下了书,道:“我是打算回国的。”
“所以呢?”某人继续幽怨着。
所以啊,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有那么一个在纽约州玩金融的小叔,这样的人不应该回国内去自讨苦吃吧?”
陆疾看着纠耳耳,她的短发已经长了很多,眉目也温顺了许多,有着对于自己未来清晰而坚定的追求的她,这样的姑娘总该是让他羡慕的吧?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生活,只是瞧着身边的人,他的心裏隐隐地升起了某种莫名而又让他颤动的念头。
她说过,她会保证让自己好起来的。
那如果,自己的顽固隐疾要纠缠自己很多年呢?如果是一辈子呢,她又当如何?
陆疾脑海中当时就升腾起许多可能性来,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到纠耳耳捧着那本地理杂志说:“这换日线两边的国家,从时间上来说,”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两个黑点上,目光里充满了忧虑,“是不是永远相差一天?”
陆疾没听懂她要表达的意思:“什么?”
一条虚拟的甚至只是地球人为了更好地研究地理知识的换日线从那两个国家中间穿过时,当东边那个看到最新一天的日出时,西边这个却刚好是星光满天。
一条看不见的线而已,可就此划分出来区域,一边是白昼,一边是黑夜。
像不像两个人,其中一个无论怎么奔跑,都赶不上时间的消逝?
纠耳耳合上书,笑了笑:“没什么。”
那个周末,纠耳耳被派去学习观摩当地学校,坐在精英化的外校听那些学生演讲时,她突然无比怀念曼哈维。都说国外教育条件很不错,但纠耳耳待了这么多年,更喜欢曼哈维的教学模式。这所学校固然创新意识强,喜欢别出心裁,但曼哈维多少带着东西教育交融的影子,更注重实践和务实精神。
尤其是学艺术的,一砖一瓦都要揣在胸口,如此,所构想的设计草图就会有着沉甸甸的厚重感,那是一步一个脚印下得来的积淀。
轮到纠耳耳上台了,她环顾一圈在座的老师,先是恭敬地弯身,微小的动作代表的是背后的民族性,这一礼节让不少外国教师点头肯定。纠耳耳站在台上,她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到堂下四面八方:“各位老师好,我是来自中国的学生纠耳耳。
“我认为,每一国的艺术都代表了背后的国家文化,尤其在某一个节点下,它要有历史的积累,也有对未知的探寻。如果没有历史的艺术,那大概就如同没有源头的河流。
“人类文明起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四大文明发源地都起源于大河流域,苏美尔人建立城邦、古埃及人恩赐的建筑、古印度的种姓佛陀文化和华夏文明的古典时代,无一不是深厚文化积淀下的产物。
“黄河、长江水流过了九曲回肠,流过江南水乡,只要它们的河道不干涸,源头不枯竭,那我们的文化就会有再一次的复兴、再一次的辉煌。”
……
会堂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纠耳耳依旧恭敬弯身,继而走下了台。曼哈维也来了其他学生,在后台录像,看到纠耳耳后,男生冲她比了一个大拇指,还没等纠耳耳说些什么,她的电话就响了。
“耳耳,你快点回学校来吧,陆疾出事了。”Leslie在那边着急说道。
“他是不是又把图书馆杂志上的AK-47突击步枪的图片偷偷撕下来,结果被执勤老师看到了?”纠耳耳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下一秒在听到Leslie的回答后,她拿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陆疾又发病了,这次来得很突然。
陆疾之前的几次发病,都是纠耳耳陪着他。医务室夜间的灯光昏暗,每次护士打完镇静剂后,纠耳耳总会坐在床边陪着,看着沉静中陆疾的睡颜,她总在心裏说,会好起来的,她会让他好起来的。
那般庄重的语气,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能听到,却仿佛是亲口对他的承诺一般。那段时间里,纠耳耳开始研究起了关于心理疾病方面的书,没有人知道这次来外校的演讲是纠耳耳作为编导系学生的最后一次作业。事实上,她早在三个月前已经通过自考转了专业。
国内那所学校,正是一所有名的医科大学,纠耳耳打算回国继续深造。
或许是之前平静的潜伏期太过漫长,每次看着康复起来的陆疾又变得生龙活虎时,纠耳耳总以为围困在他身上的噩梦一切都结束了,而这次的陆疾则被送进了曼哈维的急救病房。
马克老师和陆疾的叔叔都赶了过来,医生冷冰冰的语调没有因为旁人急切的模样有任何改变。是心理焦虑抑郁导致胃功能紊乱,胃酸长期腐蚀食道后,出现了疑似胃癌的症状。
疑似胃癌,那就说明还没有确诊。虽然情况不是最糟,但马克还是一瞬间颓了下去。病房里安静极了,四周都是旷野般的寂静,马克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陆疾问他的问题。
“如果我现在所有的糟糕都是我那不负责任的家长导致的,那你说,他们还算不算好人?”
马克没说话,对于陆疾他一直都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当年的他和陆疾父母一样,都是电视台一线的新闻记者。那日陆疾父母的尸体暴露在公众视野下,这两位同事被新闻塑造成了爱岗敬业的楷模,可是没有人关心他们藏在日光下的孩子。
那时新闻界一向以“求真”为信仰的马克却不得不继续掩藏着陆疾的身份,当陆疾趁众人没注意,从遗体取下了他父母的结婚戒指时,马克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带着陆疾离开了那里,他选择离开多年的工作岗位,然后来到了曼哈维。
在上学时,老马说过要立志于“求真”的。
所以多年后的马克尽可能地满足着陆疾的各种要求,却也知道补偿心理背后,是对自己信仰的动摇。
陆疾在麻药药效消散后苏醒了过来,护士告知家属可以进去探望。纠耳耳给陆疾倒了一杯水,她定了下神,才用轻快的语气说道:“让你不听话,看看,下周的毕业典礼赶不上了吧。”
陆疾看着她异样的举动,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怀疑:“你……哭了。”
纠耳耳顿了顿,顶着一张毫无破绽的脸抬头,冲他嫣然一笑:“为你哭?想得美。”
陆疾静静地端详了她一会儿,转开视线盯着门口。
有人来探病了。
是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的小叔陆然。
男人似乎很忙,看了一眼就离开了。陆然走了以后,纠耳耳给陆疾削苹果,一时间,病房里陷入了无声的寂静中。
“我爸的后事是他处理的。”
纠耳耳愣了一下。
“他当年告诉我,不能带我回陆家,也就是我那素未谋过面的爷爷家。”
“他只是一直都不想承认我,”陆疾望着洁白一片的天花板,嗤笑起来,“可我的名字的确冠的是陆姓。”
纠耳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拿起桌上的石榴,缓缓地剥着。
“我住院那么多次,他都是让老马来处理的,我一年年长大,渐渐发现他真的很不喜欢我。后来他听说如果确定我心理不健全,让医生帮我做个鉴定,那他就可以申请把我弄到特殊学校,好让他省心。”
所以在很久以前的寒冬,他从车里跳了下来,他拒绝看医生、拒绝吃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做那份鉴定,就算有时候会在理智崩溃时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行为。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自己是会经常失去理智的人。
看过心理类型的片子就知道,那些人发病时的模样有多狰狞。而他要如何相信自己也会成为那种……失了心神只剩暴力攻击的怪人。
纠耳耳纤细的手指剥下一颗颗如红宝石般的石榴,晶莹剔透的果粒像极了一滴滴伤心欲绝的泪。陆疾安静地看着,看她弄了满满一碟的石榴,然后伸手喂到他嘴边。
酸涩之后是一股淡淡的甜,陆疾难得安静,他一言不发地吃着纠耳耳喂来的石榴,心裏却有了种难以言喻的慌忙。虽然表面上装着轻松,但陆疾知道,一向对他生死漠不关心的叔叔怎么肯来看他,纠耳耳不说,不代表他不去想。
点滴快完了,纠耳耳去叫护士。
“纠耳耳。”
“嗯。”
“我……这次是不是很严重?”
纠耳耳的背影顿时僵住。陆疾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扯了一下嘴角,他做了一个无比遗憾的表情:“怎么办,好多事都还没做呢?”
纠耳耳则提了壶,落荒而逃般地去外面打水。
陆疾望着窗外,绿色浓稠的香樟树覆盖在整块玻璃上,有阳光从树叶缝隙里透了出来。
在没来曼哈维以前,他老是觉得人活过一场也就够了。可是到了曼哈维后,渐渐地,在许多琐事的消磨下,他突然发现之前无比厌烦的生活,却开始给了他全新的感觉。
讽刺的是,他的人生并不是长得一眼望不到头……
三天后,陆疾的病确诊了。
陆疾患的是食道轻微腐蚀及慢性胃炎,虽然远没有医生预期猜想的那么严重,但是医生建议尽量做个手术。同时,和心理专家配合,对陆疾做一个彻底的心理治疗。
网上说,身体和心理是同步的,当心理有了承受不了的病患时,病人的身体也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引发出一些新的并发症,所以心理疏导在这两年也渐渐被医学界重视起来。
而乔老师就是着名的心理医生。
纠耳耳坐在乔老师的办公室里,她看着面前这个不再年轻的女人,突然缓缓说道:“从你第一次对我动手的那天起,我就在想着以后一定要逃离这裏。”
面前穿着黑白套裙、妆容精致的女人面色很平静,她掏出了一根烟,继续听纠耳耳说下去。
“所以很长时间内,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彻底离开你,离开你以后回国生活。”
当所有人都想着长大后往更广阔的世界走时,只有她倔强固执地想要再回到年少,回到年少的故土。而国内有纠耳耳出生时留下的痕迹、有她父母生活过的痕迹,那些痕迹逗留在她的记忆里,汇成了八千里路的云和月。
乔老师的手颤抖着,半天打不着火,她突然搁下指间的烟,转过头轻轻说:“对不起。”
乔老师的家暴在很久以前就初见端倪,那时她刚带着纠耳耳来到曼哈维。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她会用香烟来麻痹自己,爱情的失败加剧她情绪的失控,屋子被她搞得一片狼藉,直到看见一旁哭泣的纠耳耳,她不耐烦地甩了一巴掌过去。
从此,暴力成了她释放压力的宣泄手段,也让她在人前和人后有了极大的反差。纠耳耳的回忆里,乔老师也曾哭泣过。那时她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那个男人给她带来的伤痛,一边不停地殴打着纠耳耳。然后乔女士的眼泪总会掉在纠耳耳手上,冰冰凉凉的。
到底是被暴力击败了理智的人可怜,还是像自己这样承担暴力后果的人会更让人同情?纠耳耳想不明白。乔老师给她造成的伤早就好了。但是隔着薄薄的衣料,纠耳耳能感觉到那些伤口正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像汹涌的潮水正绵延不绝地起伏着。
那些伤痛仿佛是在提醒她,如幼时那般的狼狈将会一直持续在自己的生活里,无法摆脱亦无法忘记。如果伤口成了烙印,怎么能轻易地擦去?乔老师道歉的话,她早就听腻了。这样的生活,她也早就过腻了。
可是这一刻,坐在办公桌前的纠耳耳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你私下找过老师,想扣下我的档案不让我走。”纠耳耳站了起来,她的身影挡住了窗前的阳光,把手上准备多时的病历拿了出来,“我可以留下,可以永远待在你身边,只要你肯做这个病人的心理医生。”
纠耳耳说过,她会治好他。想找最权威的专家,却又不能让陆疾叔叔拿到关于陆疾任何不健康的证明,而陆疾的病需要心理医生和外科医疗团队一起配合进行治疗,纠耳耳只能来找乔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