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隐瞒(1 / 2)

愿同尘与灰 朝歌 3751 字 17天前

如果把时间往前拨一点儿,拨回到二〇一二年,地点是与春暖花开的H城隔着一整个太平洋距离,当时恰好是气候正渐渐复苏的美国某州。

那是沈北望很久以前被送出国时,沈家人唯一的恩典——譬如一栋独户的别墅,以及无数段漫长难挨的寂寞时光。

沈北望到达公寓的时候天色已暗,门口早已有人在候着了,他从车里下来得急,钥匙都不曾拔出,一走进院落,便抬头向二楼的窗口处望去——却是什么都望不到的。

那是因为某人习惯性地种了各种花草,大簇的暗红色花朵从月牙形露台伸出,花开得那样饱满,细长的花茎曲曲折折地攀附着墙壁一路生长,爬满了窗台。因昨夜下了雨的缘故,灰色墙壁被蒙上了潮气,周遭都是清冷深色,越发显得那丛花开得简直要燃了起来。

沈北望抬头看了一眼被花丛遮挡住的窗口,因来时太过急速而导致心跳加速,但那张脸却是看不出端倪的,连声音都是不动声色:“吃过药了?”

身后跟着的人连忙点着头,又说已经让医生瞧过了,伤口不是很严重。

“她中午吃了什么?”

那人唯唯诺诺半天,最后却摇了摇头:“听您的吩咐,医生就没开止疼药,但小姐一直嚷着疼,后来又说没胃口,您送来的饭就一口都没动。”

果然……如此。沈北望没有说话。

那人眼瞅着眼前身影不动,心裏思忖着也不知沈二少听清了没有,但他也没胆再说一遍,大家都知道每次沈二少在二楼待不过几分钟,下楼后情绪总有些不对。心裏这样想着,那人却依旧毕恭毕敬地同眼前微微有些出神的人一同站着。

雨后的夜里返潮,沈北望立于花圃前,原本锃亮的皮鞋也沾上了些小水珠,但他此时正盯着眼前某处空茫,目光有些惘然。

沈北望生得很好,他相貌俊美,脸部轮廓很立体,眼眸含英气,瞳孔浅咖色,短发像精心挑染过,宽肩长腿的模样瞧上去像欧美模特。西装衣袖底部有金丝作边,与身前被银线缠覆图案相映,堪堪是几日前某高定秀场的那套仙鹤乘云西装。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沈北望却找人要来了剪刀,一心一意地修剪起了花圃里的残枝枯叶。他的发被雨打湿了,不一会儿,一把伞就撑开在了他身后。沈北望微微侧目,并不是他期待中的那人——手下的人一向是尽心尽力伺候他,连淋雨都陪着一起。

谁能不听他的话,大概是只除了她。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微微用了力,勒得他手上开始泛出青色。沈北望突然扔了剪刀,径直走上了二楼。

走廊深处的房间被打开,沈北望几步就走到了床前,流苏幔帐从屋顶直垂到了床下,沈北望将这碍眼的纱帐挑起,就看到面色苍白的人正躺在床上小憩。

纠耳耳恍若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在沈北望还没有动手时,便已缓缓睁开了眼。

她歪了歪嘴角,那张消瘦的脸上气色不怎么好,但她似乎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尽管很明白自己昨夜某些行为有些不妥当,但纠耳耳还是惊讶沈北望居然还会搭理自己。于是她笑着同沈北望打招呼,声音有些沙哑:“你怎么来了?”

沈北望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床上的人,在看到她手腕上绑着的纱布时,他平静发问:“你自己说,第几次了?”

纠耳耳的头缓缓转向了窗口,她的花都开得很好,颜色也艳,大朵大朵繁复灿烂的虞美人谢了又开,像是某些人健康而又生生不息的生命。但是纠耳耳只是盯着那些花,没有说话。

自暴自弃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可恨,沈北望不知道。但他看着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纠耳耳,有一瞬间却想提着她细长白|嫩的脖颈狠狠质问一番。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沈北望俯下身子,连声音都跟极富伪装性的表情一样,温柔而又轻飘飘的,仿佛说着什么情话一样。

“从一开始的跳楼,到后来的绝食,最近又开始了自残,你来这裏这么多年,玩了这么多拙劣的手段,不就是一心想让人围着你转吗?”不等她白皙的脸上因这句话出现虚假又浅淡的笑意,沈北望凑到她身前,接着又补了一句,“记得你刚来这裏时就一直嚷着要走,所以我都打算好了,等过两天就带你回国,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在听到沈北望对她的宽容有些不正常的“裁判”时,纠耳耳的眼眸在那一瞬间紧紧缩了一下。沈北望也注意到了。

他抬起手,深情款款地从纠耳耳的脸上抚过,因为医学专业的缘故,他的手指修剪得十分干净整洁,所以当那双算是漂亮的手从眼前人的耳前一路蔓延至锁骨时,手下抚摩过的那片狰狞丑陋的伤疤因在那双更适合弹钢琴的手的强烈对比下,变得更加灼人眼。

那片伤疤面积很大,仿佛烙印一般烙在原本柔嫩的肌肤上,看上去,大概是除不去了。

不是没有感觉的,沈北望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我不想回去。”说这话的时候,纠耳耳已经偏过了头,她的眉头皱起,又开始耍起了病人专属的坏脾气,“我现在浑身都难受,下午又喝了那么多药,我想睡觉了,你要是没事就走吧。”

沈北望只是盯着她,眼里一片平静。房间的柜子上有一座老式钟摆,雕花铜指针慢悠悠地摇晃着,在这个房间,似乎连听着时间流逝都成了一件消磨光阴的事。

这座珐琅自鸣钟还是很久以前收来的,他记得那时纠耳耳蹲下身子研究这锺的表情,欣喜又好奇的模样,是那样开朗的小姑娘,那时她的话好多,闹腾得公寓楼里都热闹不少。

那个时候,她刚被乔老师送到他这边来做疗养复健,那是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沈北望记不清了。

“前不久,曼哈维的老师说有人找过你。”沈北望不紧不慢地开口,像钓鱼一般抛出了鱼饵。果然,纠耳耳立刻抬起了头。

沈北望满意地看着纠耳耳终于露出不一样的表情——尽管从她脸上那一瞬间出现的惊诧与慌张看来,像是自己提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每一年,你消失的每一年,那个人都会去曼哈维找你。可你既然拜托过,那我和乔老师肯定不会多说些什么,所以他并不知道你在这裏……其实那人几年前找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那个时候是冬天,马上就要过新年了,还会有人来曼哈维打听你的消息,我本来想着是要告诉你让你开心一下的,可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的最后一天,你自己又做了什么样的蠢事?”

纠耳耳的眼睛骤然睁大许多。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她脸上的纱布刚被自己偷偷拆下,镜子里的人顿时变得可怜又可怕。那么多的伤,遍布在身上的,浮现在脸上的,一道道,斑驳又骇人。

她做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当时慌张极了,像是提前知晓了什么对某人具有威胁意义的秘密,她甚至紧张到摔了手里的那面镜子。

房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纱布是她私自拆下来的,伤口还没有好利索,眼泪流过那些还未愈合的伤,疼得让人浑身都在颤抖。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登上了公寓的顶楼。

她哆哆嗦嗦站在楼顶,只记得那天的风很大,将颈间还紧紧缠绕着的纱布又吹开了一段。那天夕阳也很美,她站得那么高,离天空又那么近,看着那抹耀眼的橙黄就好像触手可及。

她还记得当她探出了一只脚时,那一刻出现在楼下的沈北望,以及他怎样掩饰都不可能被隐藏住的惊慌失措的目光。

想起了沈北望所说的那段往事,纠耳耳的嘴唇有些泛白,她摇着头,神色看上去哀伤而又绝望,只有一双手还在紧紧地攥着沈北望的衣袖。

她不想……听下去了。

房间裏面没有开灯,只有玄关处的灯盏亮着微弱的光芒,昏暗的灯光下,沈北望于床前站定,他的眼睛在光线的照耀下闪着碎光,让他看上去好像很难过,随即他笑了起来,一个很古怪的笑容渐渐展开在他的脸上。

“那是你之前的同学?还是你的朋友?不管是谁,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来,那个人不断给乔老师之前住的公寓寄信,可你又记不记得这期间你总是一次又一次做着那些愚蠢至极的事,简直不听话极了。”

纠耳耳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要……说了。”

沈北望不依不饶,甚至还加快了语速:“你是不是也不知道还有人关心你呢。你当时差一点就出了事,我也就差一点就告诉人家,纠耳耳……那个自私又没骨气的丫头,她早就不在了。不过还好,大概你都觉得是惊喜,居然还有人在惦记着你,还在大费周章地找你。”

“沈北望……”

“所以纠耳耳,你敢不敢让那个人看一看你现在的模样,你敢不敢让那个人知道,你现在这副懦弱可笑的样子简直要让人厌烦到……恨不得亲眼看到你如愿以偿的那一刻。”

纠耳耳摇头,眼泪静静从脸庞滑落下来,她有些艰难地哀求着:“不会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别……告诉他,求你了。”

沈北望看了纠耳耳良久,仿佛是真的讨厌极了她这个人,耐性耗光的他冷笑起来,只留了一句:“但愿如此。”

属于沈北望的回忆截止到那个微冷的雨夜,从纠耳耳说出“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把关于她的事告诉那个人。

之后,沈北望就带着纠耳耳离开了那栋公寓。

和乔老师打招呼的时候,沈北望只说纠耳耳对心理学有些感兴趣,他想带着她去各地的医疗学院看一看,顺便可以带她散散心。而等到乔老师的应允后,原本打算立刻回国的他在途中换了目的地,他带着纠耳耳去了西欧。而纠耳耳原本选修的医学专业在她不能剧烈活动的那几年搁置后,又重新被沈北望拾了起来。

其实心理学原本就没有什么好研究的,但沈北望告诉纠耳耳,人要有自救的意识。

两年的时间里,他们去荷兰看过风车、去挪威赏过电影,还去西班牙看了弗朗明哥大裙舞。

最后的旅程,是回H城。

重新踏上这片故土时,已经是圣诞节末,当时他们驱车过城南时,娱乐中心正有一部新片在做宣传。

等红灯的时候,纠耳耳无意间朝窗外看了一眼,也许是错觉,她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他还是那个样子。俊逸的眉眼,黑发覆额,他带着一只身形巨大的黑猫从车前缓步走过,不等纠耳耳做出什么下意识的动作——比如推门而出喊一声那人的名字时,沈北望已经驱动了车子。

他是突然回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