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诊所那边不是很忙了,纠耳耳提出要请假:“我一周后飞日本,这几天诊所会有小刘帮忙看着,你呢,就老老实实地上班,不用跟着我了。”
日本的某医师在伤疤修复方面很权威,纠耳耳已经预约好了。在国外时她也需要定时做这种手术,只不过身边都有沈北望陪着而已。
此时沈北望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从那栋公寓楼出来两年了,当初那个有些应激创伤的纠耳耳早已恢复了过来。
眼前的纠耳耳长发及腰,白大褂下穿着一套精致的黑白套装,长时间的相处,她的习惯沈北望渐渐明了。在提出某个让人难以拒绝的问题时,那双漂亮的眼睛会微微扬起,眼角全是柔情。
“我已经买了机票,你就安心地待在诊所里等着接待各种妙龄美女吧。”
沈北望只好由她:“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和我联系。”
拿到了沈医师赦免令牌的纠耳耳小小地欢呼了一下,然后她走到那面落地镜前,摘下了口罩。纠耳耳以前的脸光滑无比,如今她的面容也依旧明媚,五官比例也很好,白皙的脸上化着淡雅而精致的妆,除了耳前至锁骨的那一片狰狞的疤。
纠耳耳从来没有和沈北望说她到底怎么受的伤。
说来人也是奇怪,从那片伤疤第一次暴露在沈北望的视线中开始,似乎他就从来没再说过“我觉得你真丑”这样的话了。而在纠耳耳没有拆除纱布以前,他永远都是一副蹙眉深忧的表情,觉得她真是太丑了。
沈北望看着纠耳耳的那半张脸,一双眸子暗了一暗。但只是片刻,他又笑起来,俨然是另一种云淡风轻的模样:“待会儿去吃饭吧,选上次那家行吗,你不是爱吃那里的木瓜雪蛤。”
纠耳耳动身去日本的那天,沈北望充分发挥了医者仁心的优点。
“我帮你把抱枕拿上了,”沈北望把蜡笔小新模样的小抱枕塞进行李箱里,“麻药退了的晚上要是睡不着,就把这个拿出来。”
纠耳耳“嗯”了一声。
沈北望见状,又淡淡说:“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其实不用麻烦了,”纠耳耳拍了拍沈好人的肩膀,“沈北望同志,你对每一个患者都这么尽心尽力吗,太多的爱心贡献给工作,小心你以后的女朋友吃醋啊。”
沈北望有些尴尬地顿了下,好在他的电话适时地响了起来。
纠耳耳拎着行李箱到门口换鞋:“那我走了啊。”
沈北望站起来送她:“有事记得打电话。”
而此时,某高楼豪宅中,许牧野挂了电话后躺倒在沙发上,他捏起一串葡萄吃着:“这盘水果是阿姨刚买的,又甜又新鲜,你要不要吃啊?”
陆疾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正在和“乖媳妇”一起吃麻辣鱼干。两颗同样毛茸茸的脑袋凑在盘子前,吃得格外欢快,以至于旁边的许牧野瞧见了,居然从心底里升起一种“其实陆疾后半辈子跟这个黑姑娘在一起也不错”的错觉。
楼下门铃声响起,许牧野晃过去,看了一眼,他扭过脸,定期做美容护理的一张脸立刻变得有些萎靡不振:“哥们儿,徐家那丫头来了。”徐锦双,他们一朋友的妹妹,从某次宴会上见到陆疾后,就三番五次地跑来献殷勤。
陆疾头都没抬:“就说我不在。”
许牧野趴在门口,有气无力道:“这姑娘坚持不懈的毅力我算是领教过,还是你自己打发吧。”
说话间,徐锦双就进了门。
作为一个追男神的小女生,徐锦双完全没有一点拘谨,她进门后很熟练地走到厨房把提着的新鲜食材归类。半天后端着一碟杧果走了出来,看着两个一高冷一混沌的帅哥,略微有些矜持道:“我还以为我哥在呢。”
许牧野哼哼,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看您老这记性,你哥不是几天前就跟你说去A市了吗?”
徐锦双看了一眼陆疾,后者虽然无动于衷,但她还是朝着许牧野瞪了过去。于是原本打算走人的许牧野来了兴致,又故意坐下来,端着那碟放在陆疾面前的杧果,吃得好不客气。
一盘摆成心形中间又加了不少蜂蜜的杧果就这样被路人给消灭了,徐锦双清秀的脸顿时有些难看。
陆疾抬手看了看表,说自己有事,让他们随意。
眼看着男神说走就没了影,徐锦双只好把气撒在一旁看戏的人身上:“我说你是成心的吧?”
许牧野捏起一块水果,回味了半天,然后才缓缓地道:“我这哥们儿心裏早就有人了,听哥一句劝,感情的事儿不能勉强,你尽早撒手吧。”
徐锦双听了,原本一颗热忱的心凉了一片。其实像里尔克这样相貌堂堂、有才多金的还单身倒是怪了。想起里尔克人后的寂寥,徐锦双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里尔克似乎真的在惦记着谁,不过他好像也过得并不快乐。
徐锦双心裏堵着气,刚要坐下来,就瞥见自己在沙发上搁着的包,她拎起来随手一扔,以女生的第六感笃定地说道:“那女人不喜欢他吧。”
许牧野却并不搭话,只是帮徐锦双把扔在地上的包拎了起来,包里掉落出来的名片落在许牧野脚边。徐锦双也看见了,脸色突然一变,但许牧野已经先一步捡了起来,他端详着,脸上渐渐变了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古怪。
徐锦双看到上面印着那个心理咨询医生的信息,有些语无伦次道:“你别乱想,我没什么病,就是最近压力大……”
就许牧野这种小心眼的男人,知道她去看心理医生,指不定怎么损她呢。
“她在哪儿?”许牧野低着头,突然轻声问道。
“谁啊?”
许牧野扬了扬手里的名片,上面的印刷设计很精致,最上端的“纠耳耳”三个字宋体加粗,让许牧野收敛了笑意,他的表情都郑重起来:“纠耳耳……她在哪儿?”
徐锦双似乎也明白过来什么,想起那个女医生跟西装男人说话时好听的声音,她得意地笑了起来:“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看起来两人的感情还不错,你是彻底没戏了,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许牧野立刻像抓小鸡一样拎着徐锦双出了门。
纠耳耳怎么会在……H城?
如果她真的在这裏,就在这片不见得有多辽阔的方圆里,他们居然这么久都没见过面。
想到他“闺女”,许牧野的心裏就微微一窒。
大概人的一生中,对于少年时期结识的人总会留有一席柔软之地。从陆疾做了手术后,她就给许牧野打过电话,只说自己要离开曼哈维几天,让他帮忙瞒着陆疾,许牧野没办法应了下来。
而原以为不过是离开几天的人……却到这第八年都杳无音信。这算什么,说消失就消失。
就算许牧野于她只是朋友,可……陆疾呢?
他们明明那么要好。
满腹心事的许牧野并没有见到纠耳耳,等他载着徐锦双赶到郊外的那个诊所时,门口已经挂上了“已关门”的木牌。
许牧野失眠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给陆疾打电话,结果却被告知陆疾出差去了日本。
日本一行,陆疾只是在刚到时在东京和制作方洽谈了一些关于合同的细节,后来就空闲起来,便晃荡去了好几个名胜古迹。富士山,日本着名的旅游景点,整座山峰绵延起伏,像一把悬空倒挂的扇子。好多情侣在银装素裹的山野下漫步,陆疾没有上去。
山中有寺,陆疾靠在寺门的墙上静静地站着,等他转身打算进去处,不远处一抹纤细的人影映在了他眼眸中,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陡然睁大。
山里晨雾很重,此时从半山腰传来了悠悠的梵唱声。整个世界在雾气缭绕中遁去形迹,周遭什么都没了,陆疾盯着那个纤细背影,连呼吸都放轻许多。
陆疾觉得外界的人世,似乎只剩下漫无止境的空虚。那一刻,他恍若置身于虚幻太空,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悠长的诵经声,只是一眼,明明只是一眼,可那个人却那么熟悉。
等陆疾从木梯处赶过去时,却只剩一棵老树伶仃地立在那里,冷风吹过,树上挂着的木牌都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那原来是游客祈愿的地方。
陆疾顿了顿,目光搜寻着最新挂上去的一块,他伸手抓上红木牌,然后缓缓翻了过来:希望沈好人婚姻美满工作顺利,财源广进多多加薪。
没有落款,更不是熟悉的字迹。
陆疾遥望着这棵挂满凡人心愿的老树,轻出了一口气。他在树下驻足了一小会儿,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走开。隐在树后的一扇门打开,纠耳耳从房里走出来,还回头对一个中国游客正说着谢谢。她戴着口罩,手上还拎着药,方才不方便写字的她,便是让这位好心的游客代劳。
山间日光幽深,一股淡淡的檀香木味从高台处传了出来,那块被陆疾翻看过的木牌被微风吹动,敲打在掩映于深处的另一块木牌上。那木牌摇摇晃晃地露出一面来,在厚重的树冠下隐约沾染着日光的斑驳,上面只有寥寥几字:愿陆疾安。
下了飞机后,陆疾回了许牧野那里,简单洗漱后,许牧野就驱车而来。陆疾吃着阿姨补做的午餐,看到许牧野进门,他招呼了一下:“吃过了吗?”
许牧野也不说话,直接从酒柜里开了两瓶酒,他递给陆疾一个玻璃杯,让陆疾陪他喝两杯。其实自从得知徐锦双遇见了一个名叫纠耳耳的心理医生后,他心裏就一直憋着一股气。陆疾去日本的这几天,他好几次去到那个诊所,可是都没有人。而每次当他在车外看着那幢寂静的小洋楼时,他都安慰自己,也许只是重名而已。
许牧野举起空荡荡的酒杯笑了一下,他歪头倒在陆疾身上,突然冒出了一句傻话:“要不,你就和你家‘乖媳妇’过一辈子吧。”
陆疾微微一怔,气极而笑。
许牧野翻了个身,彻底昏睡在沙发上。
陆疾从屋里抱来被子给他,本来要放枕头的手却在看到沙发缝隙处的东西时,顿了一下。
那天从徐锦双包里掉出来的名片,被许牧野遗忘在了沙发的角落里。陆疾拿起来端详——
纠耳耳,心理咨询师学员,地址花园路十一号。
晚八点的街道车水马龙,陆疾的车子不停地加塞移位,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一路上,只有他不停地打着转向,不停地踩着刹车,但他的车还是开得太快了。
在最后一个路口拐弯时,一辆逆向的面包车迎面而来,陆疾连忙踩刹车,可车子还是撞了上去,前窗玻璃角碎开了花,斑驳的模样像是一大簇雪花盛开。
陆疾的头重重地磕在了方向盘上,只听到对方在车边一个劲地道歉:“不好意思啊先生,我这有急事,一时着急……”
陆疾的额头有些刺痛,他缓缓看了一眼对方的车牌号,报警说了地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的损失你就不用赔了,等会儿交警来了,记得告诉他们你是逆行。”
车子重新驶上主干道,驶过一大片待施工的旷野时,车速终于慢了下来。他看到了那栋二层小洋楼。草坪是有人精心整理过的,花架上开满了缤纷的花朵,门口栅栏处挂着木牌,上面显示“已下班”。
陆疾遥遥望着不远处充斥着光明的窗口,灯火阑珊处,那里有一个人影立在窗前。陆疾踏进了这个寂静万分的地方,皮鞋踏在楼道光滑的地板上,响起清脆响亮的脚步声。
他走过昏暗的长廊,然后推开了门。
一个女人站在窗前正浇着花,下班时间依旧有人闯入,她明显被吓了一跳。然后那女人看着陆疾,突然叫了一下:“天哪,先生,您怎么……流血了?”
不是她,竟然不是她。方才满心欢喜之下,陆疾似乎都感觉不到疼痛,如今一颗心落回了原地,他皱眉,似乎能感觉到黏稠的液体从额前流下,缓缓遮了右边的眉,头上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先生,您的伤口……需要包扎一下。”小刘看着昏暗处的来人,好心提醒道。但这个男人环视了一圈屋子,原本在开门时的急切瞬间就成了另一种惘然的模样。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又转身走了出去。清冷俊逸的身影,走过了纠耳耳时常穿梭的楼道,如果这时候的陆疾没有沉浸在自己复杂的思绪中,只要他抬头……就可以看到昏暗的楼道处张贴着工作人员放大的证件照。
照片里的纠耳耳戴着口罩,只一双眼,隔着冗长而单薄的时间长河,目光专注而温柔,一如既往地朝他看来,只是陆疾没有看到。
而这边刚下飞机的纠耳耳仰坐着,沈北望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她只待了几天,做了两次激光,伤痕的情况看起来好了很多。
“嗯嗯……我明天就可以上班了,这几天辛苦你了。”纠耳耳闭着眼睛,跟在诊所值班的小刘打电话,“你明天休假吧……下周再来上班。”
小刘跟纠耳耳说了诊所这两天来的患者,然后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奇怪的男人。似乎在看到屋里的人是自己时,男人的眼里充满失望。
“还有别的什么事吗?”听出了小刘的犹豫,纠耳耳问了一句。
男人身上还带着伤,也许只是走错了也说不定,毕竟也有一些伤者以为他们诊所是那种售药包扎的小药店。小刘在心裏想了一通,似乎有些明白过来:“没有其他事了,你回家注意休息。”
纠耳耳“嗯”了一声,望着车窗外斑斓多彩的灯光发呆。
而陆疾还静静地坐在车里,徐锦双的电话打了过来。方才在家里沙发上看到名片后,陆疾想了一圈周围的人,想起徐州似乎说过徐锦双最近好像在看心理医生。
听到陆疾问起纠耳耳,徐锦双的眼前浮现出女医生的模样,虽然不明白男神怎么对她感兴趣,但她还是说了实情。
“你说那个姐姐啊,名字叫什么耳耳来着,她态度很好的,说话也很温柔,而且她……她男朋友跟她感情也很好,两个人看起来特别般配啊。”
陆疾静静地听徐锦双说着。
她有……男朋友了。
他找了这么久。
她居然有了男朋友,所以真的很难过……那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