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疾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灯光昏黄的窗口,然后驱车离去。
可是谢天谢地……那不是你。
沈北望回了H城的消息,陆家不多时就知道了。陆奶奶曾三番五次地打电话,让他回家里来住一段时间。于是在幼年的唯一一次照面后,沈北望终于又回了一次外公家,且是带着纠耳耳一起登门。
原本就是家宴,陆老爷子没有大张旗鼓,只叫了一个和陆三一惯关系交好的许牧野。
当天陆疾起了个大早,给“乖媳妇”喂完猫粮后,百无聊赖的他拎了个水壶给楼下的大叶海棠浇起了水。陆老爷子捧着鸟笼在一边哼着曲逗八哥,陆奶奶则脚不停歇地在厨房里指挥着家里阿姨放佐料——沈北望幼时来家里吃饭时,陆奶奶听自己女儿说孩子口味比较清淡。
阿姨是北方来的,做饭习惯爆炒、油盐加得多,口味稍有些重。
当许牧野顶着个乱糟糟的发型进来时,当即吸吸鼻子,拍起了老人家的马屁,他同陆疾一起喊陆老太“奶奶”,直夸陆奶奶是真人不露相。
陆奶奶今日兴致很高,被许牧野一口一个“厨神外世”哄得合不拢嘴,坐了没一会儿,又给许牧野洗水果去了。许牧野和老爷子打过招呼后,挤到了陆疾跟前,两家离得极近,他也是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出来了,一张脸没了平日刻意端出来的商宦气息,看上去像个清爽的大男孩。
许牧野压低了声音,有些好奇地问:“看看看,你家老太太都恨不得亲自下厨了,今天来的到底是哪路神仙啊?”对于陆疾的身世,许牧野是最清楚不过的,每次看到老太太对陆三不甚热情的模样,他就想趴在老人耳边喊上一句,陆三就是您最疼爱的大儿子留下来的,是你们陆家的亲孙子啊喂!
想着老太太素来对陆三冷淡的模样,再看看今天家里这隆重作宴的排场,许牧野真怕是个陆家小辈回来和陆疾争宠。
“之前我那个嫁去了香港的姑妈你还记得吧,她儿子回来了。”
当事人陆疾倒是一点也不着急,说话间还有些事不关己的悠闲,他漫不经心地浇着花,面容很沉静,黑色高领羊毛衫衬得他好似前朝公子,下面搭的那条棉质的灰长裤,更显得他身姿修长。
门外的车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嘀”了几声,门口候着的人立刻将大门拉开,迎客人进门。
沈北望进来的时候,许牧野在心裏哼了一声。
沈北望戴了一副眼镜,那看上去让他的模样显得有些文质彬彬,高级定制的灰色西装很贴身,干练的穿着一如他这个人一样让人挑不出错来。
而当沈北望身后的人走进来时,许牧野脑子里像是被敌军作战机轮番轰炸了一遍,尤其是听到陆奶奶热情万分地迎上前问了她一句“你就是北望的女朋友”时,他甚至都不敢转过头去看身旁陆疾脸上的表情。
倒是纠耳耳,起先听到陆奶奶把她当作沈北望的女朋友时,表情似乎有些惊讶,但是转过头看到沈北望应付着沈老太太的模样,像是想到了什么,只是笑着跟老人开始寒暄,对于她和沈北望的关系也没有否认。
陆疾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渐渐扬起一丝嘲弄的笑意来。
纠耳耳变了太多,中分长发如墨般倾泻至腰间,长款宽松的针织开衫翩然至脚踝,她好像成熟了许多,也瘦了些,少女时期的骄纵似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拘谨而有礼。
纠耳耳跟陆奶奶打了招呼,又把自己带来的礼品拿了出来,等到和窗前浇花的人四目相对时,她只是淡淡看了陆疾一眼,下一秒便又转开了视线。
那样宁静而端庄的纠耳耳,陆疾从来没有见过,但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水壶,以主人姿态走了过来,他和沈北望简单握了一下手,然后又把手伸向了纠耳耳。
纠耳耳简单回握了一下。感受到了手上那抹纤细柔弱,陆疾没有说话,他只是直直地看着她。
八年……他们有整整八年没有相见。但是一直寻找的人好像不是陆疾记忆中那个满目倨傲的影子了,面前的那双眼平静极了,像落了雪的夜,又像布满了雾气的黎明前。
戏里说重逢,总是缠绵。
可是他们两人再见面,看上去却漫不经心极了。
许牧野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着陆疾,他生怕陆疾当着两位老人的面突然掐上纠耳耳的颈……找了那么久的人突然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许牧野只怕自己也会发疯。
但陆疾只是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着隐忍的强压的疯狂,甚至让他的眼睛也有些发红,但在下一秒里,陆疾松开手,看向面前另一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他拍拍沈北望的肩,一瞬间又恢复了平日里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你女朋友……长得不错。”
兄弟相处和睦的画面让陆奶奶都松了一口气,她在茶几前放好了水果,连忙招呼几个孩子过来。陆老爷子虽然疼孙子,但毕竟也有多年未见这个优秀的外孙,于是两个老人拉着沈北望不停地嘘寒问暖,说起沈北望那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又说起自己早早没了的女儿,两位老人一时又有些动容。
说起辈分,沈北望在沈家排行老二,陆疾又称一句陆三,但是按陆家这边的排名,照两人的年纪算下来,沈北望还得叫陆疾一声三哥。他三哥陆疾坐在距离谈话中心最远的角落,一个人坐在沙发扶手上和“乖媳妇”玩毛线团。
许牧野心裏忐忑,看了看面色无波的陆疾,又看了看正礼貌回答陆老太太问题的纠耳耳,一时间,他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他思忖着该怎么盘问这么多年毫无音讯的纠耳耳,又纠结着不过是在国外一起念了几年书,说不定人家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这号人物了。不过陆疾……她总该还记着的吧,可这个沈北望又是从哪儿跳出来的,难不成真是人家的男朋友?
许牧野随手拿了一瓣橙子塞到嘴裏,酸涩的味道立刻弥漫整个口腔,他皱着眉,怪叫了一声。一时间,大家的视线都被他吸引过来了。纠耳耳笑了笑,将手边的纸巾盒递给他,声音不高不低:“Leslie,这么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
这话一出,许牧野释怀了。看看人家的态度,多么淡然。
陆奶奶有些惊讶,大概是好奇两人居然认识。问题一出,原本正在喝水的沈北望抬眼看了一眼纠耳耳,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有些好奇。
纠耳耳倒是大方,笑了笑说是在国外认识的同学,当然还有一旁逗猫的陆疾。她说到陆疾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就像是提了个老同学的名字,连表情也是淡淡的。但是沈北望还是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一眼角落的人。
陆疾已经站了起来,单手插兜,另一只手牵着“乖媳妇”颈上的细绳,像是打算出院子里遛猫去。在听到纠耳耳毫无起伏的声音时,原本已经走过沙发的他又返了回来,突然“咦”了一声。
他看着纠耳耳,面上有些狐疑,漆黑的眼睛里似乎都是疑惑,他保持着优美仪态,笑容如岁月深处明媚的少年:“原来你以前居然是我同学,我怎么不记得?”
纠耳耳微微仰起头,面上的神情却是不变的——宛如没事人一样继续保持着矜持又得体的笑容。
她看着陆疾,为眼前这个记性不好的人找了一个绝妙的理由:“不记得也没什么,毕竟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不怎么说话的。”
一旁的许牧野倒吸一口冷气,两人这套打太极一样的客套话让他听得脑仁疼,他露出了一个难以忍受的夸张表情。
陆奶奶看到了他的异样,有些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一众人视线又重新落在他身上。
许牧野挥挥手,把手上的橙子抛了抛:“奶奶这橙子没法吃了,实在是……太酸了。”
一旁的沈北望转头看着许牧野,不知为何,那冷峻的脸上突然冷笑了一下。于是原本只是带着一张嘴和一个胃来蹭饭吃的许牧野,愣是被卷入了一趟不知何缘故的浑水中。
吃饭的时候,许牧野看着对面的沈北望在不停地给他身边的纠耳耳夹菜,而身边的陆疾却搁了筷子,正安静地抱着“乖媳妇”喂奶喝,尤其是当沈北望关切地对纠耳耳说了句“你身子虚,这汤不错,多喝点”,结果就是陆疾原本拿着奶瓶的手突然一歪,“乖媳妇”没防备,被牛奶洒了一脸。
黑猫“咪呜”一声,似乎是看出了主人的心不在焉,连忙遁了。
许牧野装作没看到餐桌上的这出乌烟瘴气,赶紧低头扒着饭,只想赶紧结束这尴尬的饭局。
午饭结束后,陆奶奶把沈北望叫上了二楼,大概是还有一些留给女儿的值钱家当。
纠耳耳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出去接了个电话,然后她拿起了大衣跟陆老爷子打招呼,说下次有机会再来。
原本在窗前地毯上和猫玩耍的陆疾也跟着站起身,动作迅速地在门口穿上了外套,一本正经地对纠耳耳说“我送你吧”。
那张脸看不出丝毫端倪,仿佛就是一个哥哥即将出门顺便送一下弟弟的女朋友而已。
纠耳耳明显愣了一下,但是陆老爷子也点了头,她又不好拒绝。
许牧野清楚地看到在纠耳耳认命般走出门而陆疾紧跟其后的一刹那,出现在陆疾眼里微妙的笑意。
好一个阴险的表情!说实话,许牧野生怕明日早间新闻出现“H市某妙龄女子横尸荒野,想不到凶手竟然是他”的标题来。
“乖媳妇”蹭着地板伸了个懒腰,看到陆疾衣角消失在门口处时,它突然一跃而起,似乎打算要跟随主人而去。
许牧野一把就将猫抓了回来,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乖媳妇”龇牙咧嘴的脸上,幸灾乐祸道:“别指望你那个别扭的亲爸了,等人家追到你妈,估计你也只能来陪我这个孤家寡人了。”
陆疾的车在娱乐中心路口处停了下来,车内一片寂静无言,他静静地注视着前方不远处闪烁着的红灯,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方向盘。
纠耳耳坐在副驾驶,静静地注视着车前镜里的那人,黑发黑眼,时间带来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比如他面部轮廓变得更加深刻,眉目也有了成年男子的坚毅。
方才在陆家,两个人都没有好好地打量一下彼此,而此时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一时相顾无言。
说起来……不告而别的人还是她。
这样一想,纠耳耳坐直了身子,像普通朋友间的重逢一般,露出一个既不显得热络又不过分冷淡的笑容,问身边开车的人:“什么时候走,不经常回来吧?”
陆疾抬眼,两人的视线在小小的一方镜子里相触,他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愫,因为消失得太快,以至于纠耳耳都没看明白。
绿灯亮了,陆疾扭转方向盘,车子从路口右边转弯。
“大学就是在国内上的,我回来都好几年了。”陆疾随手放了音乐,某个嗓子非常好的歌手十分动情地唱着一句“我后来都会选择绕过那条街,又多希望在另一条街能遇见”。
陆疾飞快地看了纠耳耳一眼,然后又说:“你呢,这些年一直在这裏?”
“我……是在国外找的工作,最近刚回来。”
车内无人再说话,只有那个听声音就很忧伤的歌手还在不知疲惫地唱着歌。
之前说想要回国的,明明是她吧。
陆疾突然在心裏嗤笑了自己一声,他着急回来找她的这几年原来一直都在做着……无用功,怪不得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有回来。
纠耳耳看着身旁面容微冷的人,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手包上的皮扣,她很想问他一句不是有家人在纽约吗,怎么肯回国来发展?但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因那人的隻言词组轻易就乱了心绪,也实在是有些好笑,不告而别的人是她,人家也没理由继续守着那片故地等她回去不是。
真的是等到八年过去,等到故人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或许这时才能意识到……这么长的时间里,其实对方根本就没有过着他们自己所以为的生活。
“我……”
“你……”
双方同时开口,又都同时笑了笑,陆疾让纠耳耳先说。
“我以为你一直在国外……那时,你说要在那边做电影。”
陆疾摇摇头,他踩了刹车,熟练地靠边停好车后,他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像口无波的古井:“倒是你,在学校的时候不是就一直想回来看看吗,怎么……是没时间回来吗?”
“这边其实……你知道,我都没几个认识的人了,我在国外接触的朋友多,待在那里,比较热闹。”纠耳耳拎包道谢了以后,径直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陆疾仰头看了看这处公寓群,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这个高档小区背后有一条护城河,河这边是寂静安然的待开发区,车子不多,像是一处世外桃源。而河对岸是高档精品店铺,欧美女星的广告牌比比皆是,在高级商业街的下个路口,就是陆家所居的别墅楼。
她就在这裏,而他们其实就只隔着一条汹涌无声的河流。
这原本是沈北望给纠耳耳找的一处房子,沈北望工作若太晚,就直接在诊所休息。但今夜倒是例外,沈北望敲门的时候纠耳耳刚吃了晚饭,她吃得很凑合,煮了几个速冻水饺而已。
平时沈北望深夜登门时,也不过稍坐一会儿就走了,但今天他好像要故意耽搁时间一样,纠耳耳给他泡了六安瓜片,茶香缭绕中,纠耳耳先笑了。
“今天你外婆……居然没逼婚。”
女朋友一说,原本就是今日沈北望为了应付老人才想出来的烂借口。纠耳耳想了想,便接着说了下去:“下次见面和老人说清楚吧……今天她摸着我的手腕,可是差一点就把将来要留给你女朋友的镯子送给我了。”
沈北望看着热气袅袅的茶杯,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话。
送沈北望下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纠耳耳裹了件长开衫,她刚把沈北望送上车,视线一转,就看到下午送她回来的那辆黑色小跑。陆疾正靠在车门上吸烟,他指间夹着火光闪烁的烟头,盯着纠耳耳的脸,眼神撩人,然后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纠耳耳转身上了楼。临睡觉前,她不知怎的,又偷偷摸摸地掀起帘子看了看楼下,车已经不在了。然后她滑坐在地板上,在昏暗无光的房间里,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水光。
她没想过会这样遇见陆疾……会以现在的模样。
现在是什么模样……纠耳耳嗤笑着,手指渐渐地抚上被长发遮挡得很好的伤疤……于是她心裏升起前所未有的焦躁,她只感觉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打哈欠的时候因为生理刺|激的原因,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压力大的人或许会酗酒、酗烟、酗巧克力,但纠耳耳知道自己的堕落——她和大多数人不一样,不良习惯长时间被自己放纵着,已经戒不掉了。
纠耳耳找到床头柜里放着的止痛药,熟练地倒了几片在手心,然后颤抖着将那些白色药片粗暴地塞到了嘴裏。
感受着身体因为药物而产生的巨大满足感,好半天纠耳耳才从雾气缭绕的云端中清醒过来。
明明说过要彻底戒了药瘾,下决心让自己好起来……纠耳耳懒懒地端详着自己因为过度低温而不得不蜷缩起来的双腿。
实在抱歉,她又说话不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