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疾又一次被送去了病房,不过这次是曼哈维内部的医务室。病房里静悄悄的,裏面的人喝过药后大概已经睡下了。打听到消息的Leslie跑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发呆的纠耳耳,突然一改往日轻浮,认真道:“这次陆疾打架,你不该怪他的。”
纠耳耳不说话,等着Leslie继续说下去。
Leslie坐在椅子上,他盯着眼前的那堵白墙,像是要戳穿什么一样。低沉的声音飘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更加黯然。
原来当时是陆疾所在的楼层停水,他去楼下倒水喝的时候,突然就被一个法国男生撞了一下,陆疾没在意,擦肩而过的时候,另一个法国男生轻蔑地留下了一个单词。
法语batard,中文意思是杂种。一个并不算是善意的字眼。如果换作是Leslie,他也会直接动手。
“耳耳,你说,如果父母知道……他们当初的决定……并没有得到所期望看到的结果……”
纠耳耳盯着白色的墙壁,她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Leslie嗤笑了一声,神色有些复杂:“你说他们还会确信,把孩子生出来的选择……是对的吗?”
Leslie在问纠耳耳,也是在问自己。
新生陆疾晕倒的消息传出来后,纠耳耳已经回到了家。乔女士等了她好一会儿了,看到她进来时,便伸手拉下了窗帘。
纠耳耳闭上眼,视线里最后残留的影像,是乔女士从书桌前慢慢走来的身影。剧烈的疼痛传来时,纠耳耳近乎麻木地想,快了吧。
这种生活,快结束了吧。
窗外的光从指缝间漏下来,照得她心神恍惚。也是这样一个下午,纠耳耳想起在她没来曼哈维的那段日子。那时孤儿院的阿姨有时候会带她去荡秋千,她的手紧紧地抓着绳子,身子晃得越来越高,晃得越来越远。
明媚的阳光打在纠耳耳的脸上,让她不由得眯起眼。那个时候,阿姨会在后面轻轻推着她,然后声音轻柔地教她一些简单的唐诗。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为什么离家的人,等到春天还不能回来呢?
纠耳耳当时不明白。
乔女士的声音没了平日的镇定,她带着一些克制下的怒意,为不断搞出意外状况的纠耳耳所心烦:“纠耳耳,你为什么要犯错呢?”
为什么要犯错?
陆疾怎么就进了医院?
这一次做对了吗?
声音成为文字,密密麻麻地盘旋在纠耳耳的脑海中,让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幼时的记忆如海藻,轻柔地席卷了她身上的每个细胞。在那个模糊了季节的午后,阿姨的声音像雨后挂着雨滴的青草一般。
春草已经绿了……离家的人啊,还会回来吗?
那句话印在了纠耳耳的心上,从此在她温情缺失的贫瘠岁月里摇曳生姿。那总让她在某个出神的瞬间回想过去。
纠耳耳,你还会回来吗?恍惚中,纠耳耳听到有人用充满了担忧的声音问道。
她多想离开这裏。
可她没办法点头。
那天以后,纠耳耳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期间Leslie打过电话说陆疾已经醒来了,问她要不要过去看一眼。纠耳耳迟疑了半天,向床头的镜子看去。那面落地镜清晰地映照出了她此时的模样,纠耳耳端详着自己红肿的脸,以及伤口密布的脖颈。
真难看啊。纠耳耳转移了视线,随手翻看起了书柜上的书,她语气轻松地告诉Leslie,自己还有事,让他多照顾着陆疾。Leslie以为她是内疚,听了她的推辞也没多话。
电话里,纠耳耳听到Leslie问陆疾要不要接电话。
“谁的?”陆疾的声音略微有些低哑。
得到回答后,陆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低低地念了一声她的名字,纠耳耳。与此同时,纠耳耳书里掉出来一个东西,那是曼哈维的校卡。小小的名牌设计精巧,镀边的花样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陆疾。
陆疾的声音很轻,在这边的纠耳耳听来却有千斤重,他似乎笑了一下,带着嘲讽的意味。
纠耳耳把校卡重重地握在了手里,直到手心裏传来痛意。
“纠耳耳,”他的声音终于飘进了她的耳里,“嗬,算了。”
那一周的时间,陆疾住院,纠耳耳请了假。
知道陆疾出院那天,纠耳耳一直在给他打电话。一上午,陆疾的手机都关机,等到下午电话通了,陆疾却不接。电话一直打到了晚上,陆疾终于接起,那边没有动静,纠耳耳内心忐忑,半天才挤出一句:“对不起。”
陆疾的回应是直接摁断了电话。纠耳耳不依不饶,又打了过去,还没等对方不耐烦之前,她率先开口:“我保证,以后只要是你说的话,我全都相信。”
对方很给她面子,通话还在继续。
“这一次的事,是我不对,我道歉。而且我可以保证,这样的事没有下一回了。”那边传来了男医生的几句嘱咐,陆疾并没有说话。
“还有,被你揍过的那几个小子,我把他们的……成绩单都改了。”公报私仇,纠部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但是陆疾还是果断掐了电话。
纠耳耳捧着手机看了半天,最后终于瘫倒在床上。等她神游回来看到陆疾发来的短信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我要吃凤梨派、菠萝包、红豆小饼和椰奶糕。”
简直就像是战火中看到了自由女神,纠耳耳赶紧联系餐厅的人。
而医院里,知晓了陆疾秘密的Leslie,心裏对陆疾有了些许转变。他们都一样,都是被动的承受者,家族里不能见光的存在。可即使是这样的同病相怜,却依旧不能很好地解决Leslie此时非常不爽的心情。
Leslie举着勺子,头发都竖了起来,他瞪着某人,连威胁带恐吓:“你到底吃不吃?”
Leslie在给陆疾喂粥喝,前者的暴脾气眼看就要被气得发作时,后者只是非常简单地摇了摇头。医院的粥太淡,不想喝。
“不吃拉倒,”Leslie把碗重重一放,“大爷不伺候了。”
陆疾装虚弱:“我饿。”
Leslie爆了句粗口。
病房门突然被推开,送餐小哥推了推眼镜,近乎木讷地问:“陆疾是谁?”
陆疾举起了伤痕累累的手。
“这裏有凤梨派、菠萝包、红豆小饼和椰奶糕共四种点心,点餐人纠耳耳,麻烦请签字。”
在听到那一长串的报单声时,陆疾想到了什么,他随便签了几个谁也不认识的字,就连忙去拆东西吃。
这么晚才送过来,真是蠢死了。
Leslie明显有些转不过弯来:“怎么是纠耳耳点的餐?”
陆疾嘴角微微勾起,美食当前,他拿起一块点心给Leslie,心情看起来很好:“你不知道咱们纠部长,一向都喜欢做好事吗?”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陆疾顾不上,一巴掌挥到Leslie头上,让他帮忙接个电话。
Leslie把手机拿到陆疾耳边,摁了免提。
“那个害你住院的女生,叫什么?”
对方没有问候,直接开门见山。
陆疾吃完手上最后一口蛋糕,一脸平静地从Leslie手上接过了手机。他坐在病床上,玻璃上映出他的模样,苍白的面容里似乎带着些许疲惫:“你又监视我?”
陆疾住院观察了几天,等确定没事后已是两周后,他回了教室才知道,模范生纠耳耳请假了。纠耳耳虽然不在,陆疾也没能过几天清净日子,因为Leslie前后态度的转变。这几天Leslie一直在私下里琢磨,原来他和陆疾其实差不多,两个人明明都是明艳忧伤的美少年。
一样的出尘绝世,一样的身世坎坷。这么一想,Leslie立刻投奔到了陆疾的阵营。
两大妖孽的握手言和,直接促进了班级的团结和睦。
全班女生分裂的情况不复往日,可惜纠耳耳还不知道。说起纠耳耳,Leslie就像是夕阳下缅怀青春喝小酒的老头,话还真不是一般的多。两人坐在最后一排,陆疾趁老师满目期待寻找答题人的时候,直接把Leslie面前的书给他翻开。
果然,Leslie不幸被点名了。他看着陆疾标出来的答案,快速地回答了问题。坐下来时,Leslie的话居然还能续上:“这位大侠的救命之恩,本少他日再报。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刚刚说,纠耳耳脾气很凶很讨人厌。”
Leslie往陆疾这边凑了凑,继续滔滔不绝:“你说她凶,那你见过她哭吗?”
这种毫无建设性的话题,陆疾都懒得回答。纠耳耳对菌类食物过敏,她不能吃木耳、蘑菇这些东西。Leslie刚认识她那会儿还不知道,后来托纠耳耳的福,考试考了个不错的成绩,他就自作主张,带着纠耳耳去吃大餐。
最爱吃的一碗银耳莲子粥端上来时,Leslie直接推给了纠耳耳,美容养颜的东西被纠耳耳吃下去,得到的完全就是另一种化学反应。
纠耳耳的过敏反应特别严重,她发起了很严重的高烧。Leslie慌忙把人送到了学校医务室,病中的女生没了平日的理智,嘴上只管念着“妈妈爸爸”,Leslie为哄她喝药,没少占人家便宜。
说到这裏,Leslie的表情带了些许心疼。他的眼神穿过往事,语调唏嘘不已:“她病的那天,我没回寝室,熬夜看了她一晚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疾听进去了,等着Leslie说下去。
“我给她喂药的时候,她死活不喝,我也没了办法,就随口哄了一句乖女儿。”吊儿郎当的Leslie原本还有些不耐烦,他端着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下来。结果纠耳耳在听到那声“女儿”后,突然就变得很乖巧,她乖乖地喝光了药。
叫着妈妈,眼泪突然从她的眼角落下。Leslie这个从小都没被父母喂过药的家伙,突然之间就萌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感觉他也说不上来,但从那天开始就一直存在着,每次他看到纠耳耳,心裏就会柔软得一塌糊涂。那滋味,像牙齿轻轻咬过手背,弄得人又痒又疼。
“所以你就喜欢上了纠耳耳?”陆疾研究着Leslie脸上那种不可言说的表情,一句话总结陈词。
他喜欢谁?Leslie瞪大了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陆疾挑眉,满脑子都是狗血情节。
Leslie简直就快要吐血:“谁和你说我喜欢纠耳耳?”这都是谁造的谣,这么不负责任。
陆疾继续抖了抖眉毛,有些不置可否:“她自己。”
“……”Leslie捶着胸口以明心志,显然是陆疾这个结论太难让人接受。
Leslie怎么会喜欢上纠耳耳:“唐老鸭和米老鼠能在一起吗?”
“真喜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兄弟转恋人,感觉很奇怪的。”
“你可以克服。”
Leslie面如死灰,开始激烈地反驳:“你会喜欢上一只小鸡吗?不论它可怜还是得意,不论它伤心还是高兴?”
陆疾摇摇头。
Leslie当然也不会。
可对Leslie而言,纠耳耳就是那只小鸡。那只小鸡模糊了年龄、性别,甚至跨越了物种,在Leslie真情匮乏的年纪,只是简单地激起了他少得可怜的父爱细胞。
“听懂了吗?”
陆疾的脸上神色莫辨。父女、人|兽,Leslie的口味真是够了。良久,陆疾看着Leslie,轻蔑地挤出两个字来:“人渣。”
话刚说完,就下课了。陆疾看了看表,赶在Leslie发火前跑出了教室。因为纠耳耳病中喊人,Leslie顺嘴回了句“乖女儿”后,两个人的“父女关系”开始传得尽人皆知。
陆疾每次都开玩笑,咱女儿怎样怎样。而在Leslie某次急着赶作业时,他挥挥手,直接来了一句“知道了,孩子她妈”。
自此,陆疾在江湖上的名号,就成了“陆老妈”。那几天纠耳耳请假,陆疾难得安静,连那个编写过几个剧本的老师在课上都夸了他几句。
下课后陆疾刚到医务室,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会儿,来了两条未读短信。一条是医务室的护士发来的,让他去拿药;一条是纠耳耳提醒他,补习的课程不能落。嘴角不易觉察地扬起,陆疾摇摇头,看看,之前他听到的主人公,像是家里大人不在就掉眼泪的纠部长吗?
医务室的护士大概是刚毕业的小姑娘,盯着陆疾的脸猛瞧,最后还傻傻问他,看着眼熟,是不是上过电视。陆疾折服在姑娘的热情里,差一点也以为自己是某个明星。
“就没上过新闻吗,好像在我小时候的新闻里出现过呢?”那小姑娘看陆疾不说话,又开了句玩笑。
上过电视,播报过新闻。陆疾的手指一顿,他摇摇头,是看似风轻云淡的态度,下一秒,拿了药的人直接就坐在了角落里。陆疾在等医生,与其在窗口听小护士聒噪,不如安静坐在角落里。
那小姑娘一看就是在逗他玩,小时候的脸,过了这么多年,现实里,也不可能不会变老。
怎么可能是他?
明明就应该是,他死去多年的爸爸。
陆疾伸手转了转耳钉,突然感到一阵烦躁,抬头去找医生的踪影。据他小叔推荐,有个心理学研究生说是对他的病情很有兴趣,今天让他来,说要详细聊一聊。
陆疾的目光在看到门诊处过来的人时,明显有些发愣。戴着口罩的纠耳耳没往这边看,事实上,在巨大盆栽的遮挡下,她也不可能看到陆疾。她走到陆疾刚刚取药的地方,熟练地买了几盒药。在这期间,护士让她把口罩摘下来。
陆疾没看到纠耳耳的脸,但直觉告诉他,纠耳耳应该有什么事瞒着自己。陆疾坐直了身子,给纠指导员发了条短信,然后他看着纠耳耳掏出了手机。几秒钟后,陆疾看到纠耳耳的回答。
他问:“下课了,今天要补课吗?”
她回:“我没在学校,明天吧。”
纠耳耳没待太久,给了钱就走了。陆疾慢慢地踱到柜台处,漫不经心地评论了一句:“刚刚那个女生挺奇怪的。”
小护士抬头,意识到陆疾指的是谁后,附和着说:“你说耳耳啊,挺好的一姑娘,我们都说其实属她来了省事,都不用让医生看,我们直接开些化瘀活血的药给她就行。”
“她戴口罩,是因为有伤?”
“可不是,我刚来那会儿,刚好碰见耳耳来拿药,也觉得她那脸挺吓人的。后来张姐跟我说,那是乔老师的女儿,学习也挺努力的,平时还练跆拳道呢。”
医务室也有人问过乔老师,小小的姑娘怎么老是搞得浑身是伤,结果乔老师说纠耳耳在练跆拳道,太刻苦,总能摔得满身都是伤。陆疾闻言,突然想起了那天昏暗的楼道,碰见了他的纠耳耳,态度明显有些躲闪。
她好像是故意等了那么迟才走的,那时候她领口的扣子松了一颗,头发也有些乱,半边脸还在肿着,眼角和下巴那里也都有很明显的瘀青。
练跆拳道,会伤得那么重吗?
何况从补习开始,纠耳耳的作息时间表几乎就和陆疾的差不多,她怎么可能有时间?
陆疾心不在焉地等在候诊区,直到医生送走了最后的学生,让他进去。年轻的医生指指椅子让陆疾坐下,他摊开病历本,上面是陆疾的行为分析。
“能开始了吗?”
陆疾点了一下头,对医生接下来的举动并不关心。
“我随便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吧?”
陆疾点头,他无所谓。
“你有没有出现过会经常无缘无故发脾气的情况?”
“还好。”
“喜欢吃甜食吗?”
“还行。”
“喜欢暴力游戏吗?”
“没玩过。”
“讨厌吵闹的环境吗?”
“无所谓。”
“在某些人提及某些关键词的时候,你的心情,会突然感到烦躁吗?”
“啊哈?”
“这个关键词和你同学有关吗?”
“没注意。”
“那和你没接触过的人呢?比如,你喜欢的明星或者你喜欢的作者?”
“没有。”
“和父母呢?”
“……”
“我发现你右耳戴着一枚耳钉,是吗?”
“是。”
“从你进来到现在,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很喜欢去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