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换(2 / 2)

愿同尘与灰 朝歌 5567 字 3个月前

乔老师翻了翻病历,似乎有些诧异,是什么样的人能让纠耳耳选择留在曼哈维。

“他叫什么?”

在提到那个名字时,纠耳耳的脸上有着最柔软的模样。

时光回到某一年的讲台上,新来的学生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在做自我介绍时,他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她站在门口,却暗自记下那两个字。

群山成陆的陆,思念成疾的疾。

“你应该见过,”想起往事,纠耳耳看着乔老师淡淡一笑,少女脸上原本是苍白的,可这不经意的突然一笑却让人难以从她脸上移开目光。然后她的视线转向窗口,楼层太高,只能看到一栋灰色的建筑物,那是曼哈维的医务楼,隔着一面光洁的落地玻璃,她久久地注视着对面,半天才收回心思道,“他叫陆疾。”

曼哈维的毕业典礼快到了,纠耳耳却并不理会外面那些繁杂事务,她每天下午都待在陆疾的病房,剥橙子、削苹果的水平越来越高。

此时,她正捧着切好的菠萝,拿着陆疾的平板看《生活大爆炸》。谢尔顿刚刚认识了药剂师艾米,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像是一部温暖的喜剧片。

陆疾有些郁闷地看着美其名曰来照顾自己的女生,她娴熟地找来牙签,然后头都不抬,边看着电视边吃起了菠萝。陆疾左手刚做完血常规,右手正在打点滴,他行动不便,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喊了纠耳耳一声。

“喂,你就是这么伺候病重伤患的吗?”

纠耳耳眼睛都没从平板上挪开:“你不是刚喝过水吗?”

陆疾不满道:“可我想吃菠萝。”

纠耳耳慢悠悠地吃完最后一块,然后才告诉他,他这两天正在喝药,易过敏的菠萝、杧果、草莓都不能吃。

陆疾一听,面色有些不悦:“那你怎么让Leslie买的全都是我不能吃的?”

纠耳耳闻言,这才放下谢耳朵的冷笑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明显饿瘦了的少年,又扫过桌前几乎被她包揽了的零食,一脸高深莫测地悠悠问道:“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真的只是来照顾你的吧?”

陆疾做了个深呼吸,立刻拉响了床头铃。

护士站传来一声长长的尖锐的铃声,小护士放下正配着药的注射器连忙奔到了407门口,喘着气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病人感觉不舒服,呼吸有没有问题?”

病床上那个眼眸狭长的少年指了指床头那个漂亮的短发姑娘,眼神像是要上战场的士兵一般凛冽:“你们帮我把她弄出去。”

短发姑娘却柔柔地笑了一下,不由分说地把小护士推了出去:“没事没事,我是他家属,他就是刚刚看完变形金刚,发现擎天柱居然抛下了他的旧爱大黄蜂,和震天虎在一块儿的事实让他有些接受不了。”

小护士明白过来了,她看了一眼面色更差的陆疾,小声补充了一句:“明明是大黄蜂不肯主动。”

毕业典礼前一晚,陆疾央求着纠耳耳答应让他明天去礼堂。

纠耳耳岿然不动,直接拒绝:“不行,马上就要做手术了,你得给我老实待在病房。”

“可是人家想去。”陆疾眨了眨眼,化身最乖萌物。

学校给纠耳耳打来了电话,大概是临时要开会,纠耳耳拿了几颗葡萄吃,临走时留下威胁的话:“乔老师的芳香疗法对你好像真的有用,你好好配合,争取顺利完成手术,在此期间不要轻举妄动。”

纠耳耳人走了手机却没拿,陆疾拿起来随手打开,她的屏保是他俩的照片,是在去年过圣诞时拍的。当时他的衣领上沾满了彩带,手里还举着两个橙子,而她的脸上画着迷彩,踩在台阶上鈎住了他的肩,还有戴圣诞帽的Leslie,他们三个人挤在了一起。结果照片出来一看,拍照同学举得太高,只有纠耳耳和他入框。

想到往事,陆疾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纠耳耳的手机在他手里振动了几下,陆疾原本没打算打开,他原本在看照片,手指不小心一动,却没料到直接滑开了纠耳耳的短信。

短信是乔老师发来的:“陆疾的情况好了很多,手术会如期举行,不管怎样,只要你能留下来,我会和郑医生尽到最大的努力。”郑医生是陆疾的主治大夫,今天还跟陆疾说,说多亏了乔老师的帮忙,陆疾才能得到做手术的机会。

陆疾定定地看着那几行字,什么叫只要纠耳耳肯留下来。

她不是连做梦都想回国吗?

陆疾静坐了好一会儿,就给Leslie打电话,他没记错的话,纠耳耳说过晚上Leslie应该和她在一起。

而Leslie此刻在礼堂布置会场,一看是陆疾打来的,直接就将手机扔给了纠耳耳。

“怎么了?”

陆疾听出了纠耳耳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回答:“你手机丢在我这裏了。”

有学生过来问纠耳耳现场布置的情况,陆疾安静听那同学安排着活动事宜,好半天,她终于腾出空闲来:“陆疾,我现在很忙,待会儿再和你聊好吧。哦,对了,你的药我放在床头柜了,吃过饭要记得喝一杯热牛奶,今晚早点睡,我和护士站说过了到晚上十点就直接给你熄灯,还有别忘了跟她们要几包明天抽血用的棉签。”

“纠耳耳。”

“嗯,怎么了?”

正是傍晚时分,陆疾盯着漆黑一片的玻璃,他坐在床上,只能看到窗外零星闪烁的灯光,却没办法走过去俯瞰整个校园。而此时在曼哈维的每一角,都贴上了“You know.lt''s up to you”的标语,学校四周都弥漫着一股离别的愁绪。

“没什么,就是乔老师今天无意中和我提起,说你打算留在这裏。”陆疾的声音很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纠耳耳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她的语调轻松得一如往常,听不出任何端倪:“没办法啊,国内都是学霸,竞争太激烈了。”

陆疾没再说什么,缓缓挂断了电话。她默默地为他失去了梦寐以求回国的机会,跟他,却也不肯多说一句吗?

就这么慷慨吗?

那他是不是就该心安理得地接受啊?

陆疾的药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纠耳耳已经按照说明拿出了今晚该吃的剂量。他拿起药来一颗颗地端详着,红的白的绿的,他细细地把玩着,直到最后猛地一甩手,那五颜六色的药丸都被他甩出去,噼里啪啦打在了玻璃上。

那一阵细微的响声,犹如雨滴淅沥滴落在地上,簌簌而过后是空旷萧条的寂静。

第二天是曼哈维毕业典礼。

天空万里无云,是个适合离别的天气。

周一上午,曼哈维学院正举行期末例会。每年的毕业季,国际部都会有出类拔萃的学生被选拔|出|来,和国际艺术界接轨。

据说,今年最有资格签约工作室的是纠耳耳。

喷泉广场边的礼堂内站立着整排的学生,几只白鸽扑棱着翅膀旋落在玻璃窗外,整个校园笼罩在宁静的氛围里。台上的老师正在發表讲话,本该要上台演讲的纠耳耳脱下了原本为演讲准备的白礼服。当老师宣布让学生代表上台,场下响起海潮般的掌声时,纠耳耳却在众人的期待中,转身悄悄离开了会堂。

此时陆疾的电话,依旧打不通。事实上,如果不是纠耳耳几个小时前去医务室送药,她根本都不知道陆疾的病房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马上就要做手术的家伙还这么不听话,真是不想活了。

当时马克發表完讲话时,原定是优秀学生的演讲临时改成了其他活动。因为优秀学生纠耳耳不在现场。他在后台正着急地打电话时,又一个学生急匆匆地跑来。

“马克老师,陆疾不见了。”

此时,距离学校不到五十千米的曼哈维沙漠气温正好,无边无垠的沙丘连绵起伏着,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陆疾把身体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张脸,他眯眼望着天,神色平静。扔在一旁的手机又开始振动起来,陆疾扭头看了看,没去接。

曼哈维沙漠面积很大,陆疾躺在无垠沙丘中,就像是浩瀚的大海里一枚渺小的贝壳。

可就算是这样,正寻找着这枚贝壳的人,如同冒雨出海的渔夫一般,在狂风风雨中,还是一眼就可以找到最亮眼的那枚。

纠耳耳跋涉沙漠上,深吸了一口气。天蓝风清,黄沙万里,她看到不远处的陆疾正闭着眼,静静地躺着沙丘下。纠耳耳停下脚步,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明明都不是半生。也许只是半天,少年也还是少年,但纠耳耳眼里却突然酸涩一片。她走了过去,静静蹲在他面前,伸出手用无声的动作进行着不满的抗议。她纤细的手指沿着他的眼睛一路往下,开始粗鲁地擦拭起了那张脸。

先是脸,后是脖颈,等陆疾的身体全部都从沙堆里露出来时,纠耳耳终于停下了手。陆疾睁开眼,安然地看了她一会儿,视线又缓缓转移开。两人僵持良久,纠耳耳突然抓起一把沙,狠狠地向面前这个不肯认错的人抛过去。

“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吗?”

陆疾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你能做这次手术,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可你要是再这么任性,我真的是……再也不想管你了。”

陆疾如同没了表情的人,他静静地看着她暴躁不安的模样,无动于衷。

她手里的沙子扬过来,有几粒吹进了他的眼里。他没动,任眼睛难受着。争执之时,对方的无动于衷会更容易让人火冒三丈。

纠耳耳见状直接动了手,她拽起陆疾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后又狠狠推了一把,等陆疾跌倒在沙地上时,又把他揪了回来。这般推搡,她力气虽小,但一口气堵着,下手不免仍重了些。沙漠渐渐升温,纠耳耳费了力气,额前开始有汗沁出。

万年瘫陆疾看她有些喘气,终于丢出一句更欠揍的话:“那就别管了。”

纠耳耳冷笑一声:“你再说一遍。”

“我想好了,我不治了。”

太阳不知何时移在了当头,沙漠气温渐高,两人手机掉落在一旁,刺耳的铃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纠耳耳攥着陆疾的衣领,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经有些发红。

陆疾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那双漆黑的眼,眼神却漠然许多。他由着纠耳耳动手,面瘫一般重复:“我不想治了……”

话还没说完,她又把他推倒在沙地上。

“陆疾,”纠耳耳的手撑在沙地上,尖锐发烫的沙烙得她的掌心生疼,“你凭什么……”不是说好了的吗,明明就是两个人的努力,凭什么他想停止就停止。

陆疾咳嗽了几声,笑得很是不屑:“答应你的事,就当我没说过,现在,我的事都不用你管了。”他的声音带着些漫不经心,像真的不在意,又像是在挑衅。

开始,是她先开始,说可以治好他。纠耳耳一瞬间愣了愣。现在,说是结束,却是他提出的结束。然后她站了起来,走远了几步,开始给老师打电话。

两人隔得不远,她的声音传到他耳边,只有只言词组:“抱歉,我私自外出……嗯,人找到了,我们在沙漠这裏。”

医务室的人到了后,就看到陆疾狼狈地躺在沙地上,而纠耳耳冷着脸站得很远。陆疾身体虚弱,再加上他叔叔之前的叮嘱,医生们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几乎都围在了他跟前。

纠耳耳远远地看着,没有上前。

当时也是在这裏,在这片一望无垠的沙漠上,她静静地看着他,风在那时沙沙地响起。身旁陆疾垂下长长的睫毛,侧脸安宁。

回忆来得猝不及防,现实却是陆疾忽然晕倒在了地上,医生们正手忙脚乱地扶着他上车。其实他现在的身体,她根本不能对他动手。

纠耳耳别过头,没敢让其他人看到她在那一刹那泪湿的双眼。

都说每个人的一生都犹如一面双面镜,否极即泰来。那如果现在我提前经历了后来所有不好的事,是不是幸运就会到来?如果是这样,那我也不要大富大贵,说什么余生如愿,其实我只有一个心愿——

让陆疾摆脱那些药。

让他赶快好起来。

那时在曼哈维沙漠,星辰寥落,万籁俱寂时,她对自己这样说。

当医生们把陆疾从曼哈维沙漠带回来后,将他送进了加急病房,他的情况很不容乐观,乔女士吩咐医务室做好准备,随时送陆疾到市当地医院。而陆疾根本不配合医生,无奈之下,医务室给他打了镇静剂。

这些,都是Leslie十分钟前说的。

纠耳耳站在陆疾之前的普通病床前,环顾四周。冷色是这裏的主打色,入目是苍茫一片白,给寂静的病房更添清冷。这裏一切都照旧,没有任何改变。纠耳耳的视线被地上零落散着的几颗药吸引过去,她蹲下身子一一捡了起来。

红色的药丸研成粉末作冲剂喝,水应该倒在白瓷杯的三分之二。

白色的药丸是抗生素,一天三次,每次五颗,医生说那能增强他的抵抗力。

绿色的药丸是治胃痛的,要在饭后半小时服用。

褐色的药丸一天两颗,作用是止痛消炎。

纠耳耳站起来,把那些药收进了垃圾桶里。她开始整理陆疾的东西,当她刚把桌上的餐具收拾好的时候,乔老师就打来了电话。陆疾的情况依旧不好,医务室打算送他去纽约州立医院。

“等我一下,我和你们一起过去。”

今晚礼堂有一个晚会,好多学生都趁着离别前享受着最后的狂欢,烟花在天际绽放,夜色下缭乱的火光闪烁着,引来不少学生的欢呼。而医务室外,一辆救护车已经停在门前。纠耳耳从人群外跑来,正忙碌着,她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可在人群嘈杂的车外,她没有听见。

楼下渐渐聚集了几个医生和护士,等着病房里的陆疾出现。

马克老师再次打电话过来,纠耳耳举着手机抬头,医务室那栋灰色建筑楼隐在夜色里,四楼最东边的窗户透出大面积闪烁的亮光。在整片如墨般浓郁的夜色下,那处火光渐渐闪烁摇曳着,渐渐升腾起了更为剧烈的火花。

那是陆疾的病房,纠耳耳突然瞪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电话里的马克也失了往日的沉稳:“纠耳耳,谁允许你们学生会干部在楼底下放烟花的?操场那么大的地方不用,非要在人群里玩?去年有个学生放的烟花就掉在了教学楼阳台上,把教室的窗帘都烧了,你们这样胡闹,知不知道有多容易出事。”

纠耳耳看着夜色下的那一大片灼人眼的火光,一瞬间丢下了电话。来不及了。

已经……出事了。

其实没有人知道留在曼哈维最后那一场不欢而散的争执,所以也就没有人听到,陆疾当时留给纠耳耳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管他了。

但纠耳耳并没有听他的话。

所以那一抹纤细的身影融进了如墨的夜色里,宛若去奔赴一场声势浩大的盛宴,又仿佛去赴约一场没有告白的别离。

于是纠耳耳年少时最美好的回忆,到了此处便被硬生生地画上了休止符。

等再见到故人时,已是遥遥八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