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2 / 2)

愿同尘与灰 朝歌 5385 字 16天前

而陆乞则是“吃饭都堵不住嘴巴”的典型代表,在看到陆疾趁周围人没注意给纠耳耳碗里夹了一片莲藕时,陆乞摸摸鼻子,放下筷子看着实在是离自己不怎么远的藕片,表情怅然,衝着陆疾道:“大哥突然……也好想吃藕片。”

先前化身为音速小子的清秀服务生再次敏锐地捕捉到了客人的需要,还不等陆疾说话时,那人就已经将一个新汤匙和一个小碗递到了陆乞面前。

低头一瞧,青瓷小花碗里的藕片色泽饱满,还有几朵模样鲜嫩的西兰花,甚至连装饰盘底的刻花萝卜都出现在了碗里。陆乞听得陆疾轻笑,抬头又淡淡扫了一眼那服务生,而后者回了他一个服务行业的标准笑容:“客人还有什么需要?”

陆疾擦了擦手,将已经剥好的大虾准确无误地投到了纠耳耳的碗里。纠耳耳筷子一顿,已经将那虾仁丢到了圆盘里——那都是陆疾给她夹来被她嫌弃的各种菜。

陆疾见了,也浑不在意,又继续夹了一筷子鱼肉给纠耳耳。席上众人,只有一个人定定地看着陆疾,那道目光后的探究意味太浓,令陆疾不得不回望过去。于是只见沈北望垂下眼眸,慢条斯理地把鱼刺剔干净后,缓缓夹了鱼肉吃。

纠耳耳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放下筷子。

许牧野还在招呼她盛点新上桌的汤,纠耳耳摆摆手,随后起身:“你们先吃,我去一下洗手间。”

纠耳耳出来后,直走到大厅,厅前放着一张屏风,绘的是美人夜半纺织图,那上面不知留的是哪位书法家的墨宝,字迹舒服又肆意——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

听闻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纠耳耳闭了闭眼,满脸都是疲惫的模样:“陆疾,咱们谈一谈吧。”

陆疾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他实在是有好些话想要质问她。看着她消瘦的背影,陆疾突然生起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他像是曾经见过这个场景,纠耳耳郁郁寡欢地站在自己身前,他瞧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背影,却是迟疑了好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

纠耳耳转过身来,看着他,然后突然就笑了起来:“这么长时间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陆疾略一挑眉,听到了那个带着笑声的回答。

她看着他,笑容仁慈:“都这么久了,你还是像永远都得不到满足的小孩子一样麻烦。”

那夜散了席以后,把家中长辈一一送走,又安顿好了其他人,夜色已低垂,送那叔叔的车还没回来,陆乞就在会客厅里闲坐了一会儿,走到厅堂安置的屏风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画是好画,但最夺人视线的是右下角的字,陆乞站在那里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指着屏风一角的落款问旁边的人:“这冯所遇,是作画的人,还是题字的人?”

因这张屏风好奇询问的客人也不少了,旁边的小哥司空见惯,乐呵呵地回答:“作画和题字的,都是我们冯经理一个人。”说着他指了指从走廊深处而来的一人,“喏,那就是我们经理。”

陆乞抬头望去,柔和的壁灯下渐渐显出一个修长身形的轮廓,那人眉目温和,容貌看上去隐隐有些清秀的模样,等到来人走到了面前,陆乞不禁在心裏暗自骂了一句。

原来是他。

大概是听到小哥为自己做了介绍,冯所遇朝着陆乞微微笑了一笑:“你好。”

陆乞面色复杂地看着那人,那人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且那双手方才还曾为他布过菜,旋转吊灯下,他没来由地只觉有些眩晕。久闻古玩圈里的冯七,字所遇,人是奇人,性格也怪,琴棋书画无所不会,陆乞沉吟了一会儿……竟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人。

难不成冯所遇这人……还有假扮服务生的癖好?

温柔炫丽的夜色下,一辆橙黄的女式车辆在许家大门前停了下来。许牧野喝了不少酒,席上的人数他喝得最多,徐锦双吃力地将他从车里拖出来,然后又吃力地移到雕花铁门前,摁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个阿姨,徐锦双原本是打算把人扔到门口就赶紧离开的,但是她扶着烂醉的许牧野刚踏进门口,阿姨就已经消失不见。

徐锦双哀叹了一声,原来陆乞哥只是看着聪明,就算大哥也喝多了,可还有那么多朋友呢,怎么就偏偏挑了她来送许牧野回家?何况她今天穿的是黑白淑女套裙,又踩了一双极细的高跟,等到徐锦双把人从门口一路拖到楼下时,浑身都没了力气。

一个气质非常优雅的女人站在门口,拎着一个小包,似乎是打算出门,在看到醉晕了的许牧野后,骤然发冷的脸色根本不加掩饰。她又看了看模样不错的徐锦双,脸上表情丰富极了,然后冷笑了一声,甩门而去。

终于把人弄在了沙发上,徐锦双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却看到客厅里一张放大的全家福。面容严肃的男人端坐在椅子上,气质极佳的女人坐在一旁,看起来很是恩爱。

徐锦双看了看沙发上那人,不是没听过……关于许家的某些传闻。比如夫人多年无子,比如许牧野是私生子的消息。

徐锦双看了看冷清的大宅,给徐州拨了个电话。

她转头看着沙发上那人因不舒服的睡姿而微微皱眉的模样,压低了声音道:“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

——你还是老样子。

——我倒不知道我……哪里像个孩子了。

——你知道性格分析理论吗,少年时候缺乏安全感的人在成年后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掠夺别人,这样的人在情感上,其实根本就是一个侵略者。

——你想说什么?

——我是在曼哈维上过学,后来又转去了别的城市,然后参加工作,如今刚刚回国,这就是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关于你的记忆都淡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你看,我们之间并没有你误以为的什么羁绊。

那时她正要离去,却又停住了脚步,再看向他时,那张沉静的脸上有些悲悯,像是高台上的佛俯视着他受难的教徒,然后她循循善诱,言语温柔极了:“陆疾,我所设想的新生活里根本没有你。”

陆疾站在那里,竟然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他看起来镇定极了:“哦,那还真是可惜。”

纠耳耳的眼睛一如当年,眼角微微上挑着,眼里露出动人的光芒。她还是比自己冷静许多,成熟许多,陆疾心想。

但她大概是不会知道突然听到这样一番言论的自己,犹如被夺走了神魂六识,全身上下都恨不得蜷缩起来,以此来躲过这天雷滚滚,这烈火灼灼。

此时陆疾正驱车平治在漆黑的夜色中,载了几千里的云和月一路渐行渐远。他愤怒的情绪来得快也来得很奇怪,油门重重地踩下去,那车子躲避不及,陆疾内心很平静,只希望迎面的车不要躲闪,直接撞过来吧。惊险之下,对方连忙转了方向盘一下,然后擦着陆疾的车灯过去了。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那人按下车窗,愤愤骂了一句。

陆疾听了,在路边把车子停下。然后他伏在驾驶座上突然大笑起来。看上去那样清朗温和的一个人,此时却没了平日里的所有伪装。

“纠耳耳,”他笑着叫了一声,似乎是因为太过好笑,而真的有些控制不了自己,他笑得简直不能停,“其实,你也觉得我有病,是不是?”

从窗外放眼望去,旷野里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野径云俱黑,天空突然打了几声雷,田野里响起窸窣的声音,外面已经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陆疾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黎明,雨下得太大,他浑身都被雨淋透了,他把车丢在了山脚下,然后徒步上了山。

这座山的风景很好,陆疾拎着湿漉漉的外套,走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他面容苍白,走得也很慢,似乎是来赏风景的旅人。曲径通幽处,他一个人走在高低起伏的小道上,犹如行走在与她渐渐相错的岔路上。

迎面走来当地的人,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明明看上去是个极有气质的男人,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陆疾的脑袋有些胀痛,恍恍惚惚中,听到路上有几个小男孩背着书包正摇摇晃晃地背诵着待会儿上课时老师要检查的诗句,正是几千年前那谁说的一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果然是真正有学问的人,人家这话说得极妙。抽刀断水,抽刀,断水,陆疾琢磨着这像不像是在说他自己。也许他就像极了那把愚蠢至极的刀——水利万物不争,多么强大的存在,怎么会被一把刀所拦下呢?思及此,他嗤笑了一声。

半山腰的庙宇露出了寺门,禅房里的熏香袅袅升起,继而钻进了陆疾的鼻子里,花木葱茏下,他只看见一方匾额挂在两根栏杆之间。

马克从小屋里端着洗脸水出来时,看着山间大好的春光,还没来得及感慨一声,就被门外的人吸引了视线。那人一身名牌,却是低调奢华的打扮,看模样不像是当地人。他懒懒地站在那里,白衬衣上还沾着花叶,领带早已被扯得歪歪扭扭。

马克端详着那人的眉目,想说这个长相清俊的人,好像自己的一个朋友。这笑起来更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就不像个认真上班好好过日子的主。

那人冲马克一笑,他使劲甩了甩脑袋,露出几颗牙齿,一笑之下最是耀眼:“大师。”

马克愣了愣,看着那人又挪了几步,走上前来,抓着他的手,一脸诚恳道:“帮我剃发吧。”

近距离之下再细看,马克的额角终于跳了起来,这不就是始终不能他省心的陆疾吗?!本着长辈身份自居的马克脸上含着怒气:“胡闹,你剃发做什么?”

已经被高烧烧得神志不清的某人眼神亮了一下,他挤出一个更好看的笑容,响亮地回答:“我想当和尚!”

暴脾气的马克一巴掌就甩了上去,结果直接将陆疾甩得晕倒在了地上。

庙里的方丈在静休,几个善人在殿上上香,另有个小沙弥恰好从偏殿出来,打算给门口那棵老歪脖子树放贡品,窥见马克暴力活动的他受惊不小,两手拿着一根线香僵在了原地。良久,小沙弥才反应过来,但是他自小被教育要喜怒不形于色,于是伸手作势,念了一句佛语,最后故作老沉道:“拖到后山埋了吧。”

陆疾醒来时已是三天后,马克衣不解带地忙着照顾了大半天,终于盼得人醒来,他立刻欣喜地问:“想吃点什么?”

陆疾揉了揉太阳穴,神情颇为清冷。马克回国的消息他是听许牧野说的,当时听说马克在H城郊外的某个庙里静修,没想到还真被自己找到了。

陆疾呆呆地坐在垫子上,这是一间客房,从古旧的窗框看去,可以看到红尘中最为熙攘的一面,那么多的人,从全国各地赶来一个听闻是“有求必应”的寺庙,一个个虔诚跪拜在殿外,等着轮到自己的那一刻。

是不是每一个晓得自己无能的人,都不问苍生,只来问佛?

可佛又知道什么。

陆疾冷眼看着这些穿戴得光鲜亮丽的人,他们求财求荣、求俗世安稳、求子孙兴旺,心裏却是一片空旷——他不去求什么并不是因自己强大,强大到只崇信一己之力,只是他不知道,他用什么来交换,才可以求得另一些什么来。

“马克,”陆疾突然重新躺了回去,因生病而略显憔悴的脸浮现出另一种疲倦的表情,“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完了?”

马克的回答相当言简意赅:“放屁。”

陆疾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睛,用一种宛如梦呓一般的口吻说:“我喜欢了一个女孩子……好几年。”

难得见到这样坦诚吐露内心情感的陆疾,马克也来了兴致,朝他看了一眼。只见那人舒展着四肢,眉头却紧蹙起来,沉静的面容在晨间阳光的照耀下,将那人的姿态衬得越发风华万千。

陆疾睁开眼,伸出手去挡眼前的光,从指缝里漏下的金色阴影洒在了他清逸的脸上。陆疾细细看着眼前的手指,笑容讽刺:“可我现在知道,这些年我对她的惦记,其实就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是你在曼哈维认识的……后来人不见了你给我打电话询问她下落的那个纠耳耳?”

陆疾沉默着,没有否认。

马克听了,脸上渐渐地露出狐疑的神情,然后转头看着陆疾,有些诧异:“人家为了你,好好的一张脸毁成了那样,结果你直接就回了国,又好几年不闻不问,我要是那个姑娘,我不拍你两巴掌算客气的了。”

陆疾越听越不像话,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便直接坐起来进行人身攻击:“你他妈放屁。”

马克愣了愣,半晌,才试探着问:“当年你病房着火那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陆疾闻言,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着火?什么时候的事?”

想起当年同事乔女士的嘱托,马克心裏懊恼,自觉失言,他的犹豫不决在陆疾锐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你是不是见过她了?”马克试探着问了一句,看到陆疾点头,马克用手在耳朵前面比画着,又问,“那你有没有看见纠耳耳……这裏的伤疤?”

陆疾本来随手点了一根线香,听了马克的话后,好好的一根线香还没插|进香炉,突然就折断了。

他抬头,眼里慌张又狼狈:“什么伤疤?”

“你那间病房不知怎么着了火,是纠耳耳把你从裏面弄出来这事你竟然不知道?”马克眼里有着某些说不出来的怜惜。

随后,马克看着陆疾,又轻声说:“我之前见她的时候,大夏天,热得那么厉害,可她一直戴着口罩,她说周围有小孩子,不敢摘下来。”

陆疾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会颤抖,全身都开始发冷发慌的感觉,像是溺水的人沉入了冰冷无光的深海里,毫无希望可言,他的眼眶微红,一双眼里都是绝望。

“我……没注意,可她也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时光倒退回八年前,在曼哈维沙漠里,在他们两个人四目相对时,关于命运已经留下了温柔的伏笔。

——不用给我治病了。

——关于我之前的那些话,都不算数了,你也都不要记着了。

——你走吧,别管我了。

多讽刺,那居然是他曾经说过的话。所以她才不愿意告诉他,是不是。

为了让众生逃离苦海,佛说若能观得眼前无一物,于是方得自在。可如果人生从此斩断了所有心魔,莫恋长安道,莫寻方丈山,如此便可得长寿可得心安,那这样的人生,就算要来了无穷无尽的时光,又有何用。

跪在福气灵山的陆疾看着对面正殿里的金漆神像,他并没有悟得什么传世真理,他跪在佛前,是在心疼一个人。

陆疾的肩膀剧烈抖动着,他痛苦地把头埋进双手间,然后渐渐地,从臂间传出了极小声的呜咽。

那是他应该放在心尖上去疼的姑娘,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居然是自己伤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