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成瘾,是指病人体内对某种药物产生生理上的依赖感。”纠耳耳翻开便笺,然后把注意事项一条条都粘贴在了书桌前。
纠耳耳如今可以和任何一个人坦然相对,大概只除了陆疾。
每次和陆疾说话时,当正常的疲惫感袭来时,纠耳耳都会紧张得手心冒汗。她特别害怕下一秒钟控制不住自己,开始流眼泪、打哈欠。
说她自尊心太强也好,说她善于伪饰也好,可是……怎么能以那种如瘾君子般丑陋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呢,出现在那个还傻傻地以为她有多好的陆疾面前呢。
窗外沙沙作响着,夜里飘起了小雨,但夜空也非常漂亮,天上的星星也多了好几颗。纠耳耳坐在桌前记录着自己戒药的天数,已经一周了,她坚持了一周没有碰那些让她痛苦又欢愉的药片。纠耳耳正要长吁一口气时,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纠耳耳光着脚去开门,门外的陆疾径直进了房里。
房里空调是低温,陆疾看了看纠耳耳,弯下腰取了一双棉拖鞋出来,然后很自然地半蹲在那里,伸手帮纠耳耳穿鞋。
纠耳耳看着在自己面前俯身的男人,来的时候大概正赶上了下雨,他的短发沾着湿漉漉的水珠,不知为什么,本来想推开他的手突然僵在了空中,梦里憧憬过的平淡生活场景真实上演时,她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陆疾有些不一样了——在她前两天口不择言时所表现出来的压抑不见了。他看她时眼里专注而又温柔,像包容广袤星辰的夜空。而这样的陆疾不知为何,竟然让她隐隐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时间不早了,我打算休息了。”纠耳耳委婉地下了逐客令。看,她面对他时还像以前一样不会撒谎。
看着云淡风轻的纠耳耳,陆疾想要说些什么,甚至恨不得要劈头盖脸地痛骂她一顿才好,但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嘴角虽微微扬起,眼里却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哀伤。
那是个似喜似悲、模糊了意义的笑容。
然后陆疾将纠耳耳拥进了怀里,他身上沾着浓重的湿气,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像个晚归的游人。
这是一个让彼此都难以拒绝的拥抱,当纠耳耳被埋进他的肩上时,可以嗅到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和那个遥远的八年前一样的清新又熟悉的味道。
隔了几秒,陆疾的手又紧了一紧。
倘若日思夜想的心愿突然实现时,大概每个人都会像他一样如置身梦中,反倒觉得怀里的人不怎么真实了。
“对……不起。”陆疾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在向她道歉,恳求她的原谅。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此一算,她只不过是给自己的业障里造了一座浮图塔。
可那塔里放着陆式承香宝盘,缀着陆式鸣风金铎,搁着陆式玲珑宝窠,那里有春光融融,听得见流水潺潺,装得下朱轩绣轴,所以他在那里合眼安心睡下,然后……这一晃就是许多年。
我爱你是寂寞的,谢谢你是客气的,大概唯有对不起才是既悲凉又骄傲的。
纠耳耳的身体一瞬间僵硬,听到陆疾的那句话,她像是身处幻觉中刹那间又被拉回了熙攘人世,那不该是她待的地方。
纠耳耳推开了陆疾。
陆疾也定定地看着她。
两人僵持片刻,陆疾突然就伸手去撩她的长发。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现在也反应过来了,纠耳耳拦住了那双手,然后挣脱开了那个怀抱。
“陆疾,”她端详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很久没有这样叫他了,隔着八年的音讯全无,那种感觉突然真的有些陌生了。纠耳耳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碎光,“我真的很想开始另一种生活,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来打扰我了。”
陆疾置若罔闻,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美事,以一种无比向往的语气开口:“那天在诊所里,我一直看着你。你对那些病人的态度真好啊,好到让我竟羡慕起了他们的特殊。你大概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在曼哈维生病的日子,”陆疾嘴角渐渐弯起,像是在嘲笑自己,“其实你也还是老样子,眼里只有病人。”
“我们之间也好巧啊,你觉不觉得,我好像……也生病了啊。”
纠耳耳后退了一步,身体撞在了玄关处的柜子上,那痛意像是在提醒她做出选择一样,于是她攥紧了手,树脂美甲嵌进手心时,她觉得只有这痛可以让她保持清醒。她两只手交握着,睡袍的衣袖因太宽大而滑落到臂上,影影绰绰间,露出了一截白如藕段的胳臂,以及烙印在纤细手腕处的几道突起。
“我不知道我的哪些举动让你有了这种误会,”纠耳耳努力地挺直脊背,声音却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是真的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就在纠耳耳以为陆疾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脸色突然一暗,迅速拉过她的手来,于是便看到了她腕上那些旧年荒唐时留下的印记——平日里纠耳耳都是右手戴手表,才能很好地掩饰了这些疤痕。
“这是什么?”陆疾的声音低得可怕。
这是什么。
能是什么。
在沈北望公寓楼的那段时光里,纠耳耳被看守得很严,她只有在衞生间里才能找到合适的东西。比如沈北望的剃须刀片,腕上是剃须刀的划痕,不算严重,不算太新。
纠耳耳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难得的紧张,她匆忙地收回了手,把陆疾推出了门外,然后,她飞快地锁上了门,把想要进来的人隔绝在门外。
情绪变动最快时,她犯了药瘾。
陆疾就坐在门外,隔着厚厚的一扇门,突然惆怅地笑了:“纠耳耳,之前许牧野给我找了个心理学老头,据说是某个医院的专家,那人说我不具备成年人的完整人格。其实我觉得你说得挺对,我这人大概从小没得到过什么好的东西,所以一旦拥有过了,就是死也不撒手,你说这样的人,估计是真让人喜欢不起来。”
他少时颠沛流离又居无定所,只遇上一个纠耳耳,从此便铭记在心。基于人的劣根性,或许那时遇见的是别人,也许他也会一样执着地一直纠缠着那人。但时间是无法逆转的,假设只是某一种概率学上的可能性,它取代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那老头跟我谈起情感,他听说我喜欢一个姑娘,就立刻批评教育我,说人的占有欲不算,依赖和习惯不算,一门心思地去跟随人家更不算。所以纠耳耳,抱歉,我好像真的搞不懂……什么是爱。”
他的世界来往的人太少,他的心裏黑白分明,除了爱恨,便不剩多少。但陆疾仅仅是难过了一下,继而又说下去:“纠耳耳,其实咱俩都一样。你总是用你的那套什么狗屁理论分析别人,那你怎么不好好分析一下你自己?
“你为我做这些算什么?你瞒着我又算什么?你以为你很高尚是吗?这样想你能心裏好受点是吗?你以为我知道这一切后就会对你产生愧疚同情,想要报答你的心理吗?可不是你该承担的事,你为什么要去做?又为什么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别人不要让我知道?
“纠耳耳,原来你就这么喜欢我?”
一门之隔下,他们都是背靠门的姿势,两个人明明靠得那么近,却看不到彼此脸上的表情。
纠耳耳的药瘾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先是有眼泪滑落下来,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借以抵触那股令人悚然的空虚感,那种感觉可怕极了,就如同一个人的四肢都被绳子束缚住,想要挣扎着逃离开,那根绳子却越捆越紧。
可她最后还是没能战胜生理上的欲望。
纠耳耳半跪着,把包里的药都扔光了,只在地上摸索到几颗药片后,她费力地将它们吞咽了下去。
门外的陆疾一直在说话,可她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传来十分严重的耳鸣,像是金属器械的摩擦声。
纠耳耳自暴自弃地想,来不及了,就算他喜欢她,可也来不及了。她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让自己都感到羞耻和为难。
帮帮她。
有没有人可以帮帮她?
于是她又重新拉开了门。
屋子里的光亮透出来的那一瞬间,陆疾的眼里盛满了脉脉温情。
地上的人被拉了起来,门又被重新关上。纠耳耳一直在发抖,药物作用的刺|激下,她什么都管不了,只想紧紧攥着身边的人,以此让她好好感受一下双脚实踏在凡间的感觉。
那夜是纠耳耳先主动的,她心裏慌乱,连索吻都毫无章法可言,于是只好踮起脚,把自己送到陆疾面前。她微微偏了一下头,两只冰冷的手攀上他的脖颈,装成十分熟练的模样。陆疾的手也是凉的,他环抱着她,一开始是迟疑的,直到那片柔软抵达到自己的唇上,他才如梦初醒,亲吻的力度突然间加重了几分。
有些人相吻,辗转又浪漫。而纠耳耳和陆疾,就像是丛林里相互厮杀的两只小怪兽,两个人都在孤注一掷,像仇敌,像血战,只能在黑暗里发狠地相拥,发狠地缠绵。
窗外淅沥的小雨转成大雨,电闪雷鸣间,有一道光亮划在昏暗的房间里,映照着那两个相互温存的身影。于是纠耳耳记忆里的长吻,一直都有凶狠的雷声相伴。
她的长发有些凌乱,被陆疾撩到了耳后,于是右侧脸庞那片伤疤终于露出了本来模样。但陆疾的动作未停,他的眼睛定格在上面一瞬,继而胸腔里就像海潮一般漫过一浪又一浪的心疼。
当陆疾的吻顺着那片伤疤往下游走时,他没有看到纠耳耳双手合十在胸前,做了一个祷告的动作。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坏事。
细细的疼爱落在脸颊、唇上、下颌,然后陆疾停了一下,如潮水般湿润的眼里满满都是怜惜。
如果那夜要记在画本上,就该是银烛生花如红豆,一夜红罗帐。
纠耳耳别过头看向落地窗外,他们甚至都没有拉下窗帘,所以她只记得那夜月光玲珑剔透如饱满的泪滴。
那天陆疾从床上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他习惯性一揽枕边人,却摸到了一片空荡,还没反应过来的人闭了闭眼,继而突然睁开。
那是他们分离八年后,在春季结束时,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纠耳耳再一次偷偷离开了他。
想起夜里她那无声而汹涌的泪水,那时他心裏一片柔软,于是不停地去吻她滑落的泪。等到他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款款说了一句我爱你,纠耳耳的目光有些失焦,她只是软软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隔了几秒钟后,又喊了一声。
所以,是在那个时候就想好了的是吗?陆疾站在窗前,楼下人影纷扰,他看着看着,突然被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击败,他一拳头砸在玻璃上,用了很大的力气。
其实连他都不知道纠耳耳哪里好。
习惯了撒谎,说假话的本事却又不高明;讨厌幼稚的人,做出来的事情却比谁都幼稚;不肯解释,不肯靠近,这样的人真的是愚蠢透了。可是谁又能代替得了她呢。
别的人,别的不相干的人,哪里能像她一样深谋远虑,哪里能像她一样冷漠清醒,哪里能像她一样明媚动人,哪里能像她一样连哭都勾人心魂。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纠耳耳,却是再也找不到了。
许牧野听到消息后,在纠耳耳的那个小屋子里看到了闭门不出的陆疾。
深爱改变不了一个人,但是恨意一定可以。谁说现在的他深爱着她,如果可以找到那人,他只想狠狠地掐上她的脖颈,感受着皮肤下的血管跳动时的温热,好让他可以踏实地感觉到那是他的人……如果可以找到她的话。
房里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陆疾窝在地板上,伸出来的长腿差点让许牧野摔倒在地。陆疾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看到许牧野进门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后来见是许牧野轻轻摇了摇头,他便又恢复了那个木偶的扮相。
陆疾好几天没收拾,原本优雅的男子此时像极了苍老的垂暮者。他反反覆复都在重复着一句话,你们谁能帮我……帮我把她找过来好不好。
他的手里攥着几张便笺,一开始看到那些纠耳耳潦草写下的内容,陆疾以为是她工作上的笔记。等之后帮纠耳耳收拾东西时,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陆疾看到了码得整整齐齐的几十瓶止痛药。
后来他又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纸箱,裏面装的全都是吃光了药的空瓶。
那时才知,她是药物上瘾者。
那时才知,他做得差极了。
他多想找到她,温柔地看一看这个让他不能省心的人,好好看一看她把自己搞得浑身狼狈的模样。
众人千相,他当然可以接受那样的纠耳耳啊。可是他要怎么做,她才会相信,才可以卸下所有防备去认真地相信他说的话。
许牧野也跟着陆疾坐在了地上,打听到手术后纠耳耳就消失不见的原因,许牧野推了下陆疾:“自古都是英雄救美,怎么到你这裏就反着来了。”
曼哈维的事故说起来是八年前的历史了,许牧野讲得很慢。
陆疾听得也很慢,他点了一根烟,却不急着吸,烟灰堆积在指间,直接掐灭,再点一根。他想象着纠耳耳可能遇到的所有糟糕,简直就要以这些虚拟想象来狠狠地折磨自己。
陆疾做手术前,纠耳耳去找了乔女士,只说如果可以让陆疾康复起来,她就待在曼哈维。结果被陆疾撞破这桩交易后,纠耳耳就请乔女士把手术时间提前,于是那天夜里,除了曼哈维的校庆活动,还是他做手术的日子。
可谁都不知道安全措施严密的病房里,是怎么起的火。
等到医生发现意外时,纠耳耳已经冲进了病房裏面,后来等护士医生们手忙脚乱地要拉她出去时,她却吩咐大家先把陆疾带出去。他已经打了麻醉,身体机能正处于术前准备阶段。
夜里从曼哈维转向市区的救护车有两辆,一辆载着昏迷过去的陆疾,一辆载着被火烧伤的纠耳耳。
市区路口处的红绿灯,原本并排的两辆救护车停了下来,红灯过后,在那个岔路口前,载着纠耳耳的那辆车去了急救设施完善的三医院;而陆疾那辆则一路加急,去了提前说好的五医院。
于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命运就这样将他们搁置八年。
八年的时间里,原本以为纠耳耳会回国的他收拾东西后就住进了陆家,用陆家的人脉圈找了她好几年。而纠耳耳却被乔老师托付给了沈北望,在那个压抑偏僻的公寓楼里一待就是好几年。
都说在离地球一光年的地方,你可以看到一年前的地球。那倘若想要看到最初遇见的人,是不是还得将时间拨回到那个从不曾被遗忘的八年前?
年少的时候听过不少关于爱情的传言,可后来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竟然是这种明明想哭时却扬起嘴角,想大笑时却落下了泪,怅然若失到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沈北望来找陆疾时,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拳头。
陆疾退了几步,漠然问他:“够不够,不够再来一拳?”
沈北望差一点就提脚衝着那张横竖都看不顺眼的脸踹了上去。
两个男人间,其实需要真正动手的情况很少见。
沈北望那张脸阴晴不定,他所有的思绪都隐藏在那副眼镜下。
他看着陆疾,声音是冷而气愤的:“连个人都能弄丢,你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