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疾坐在地上,尽管嘴角有渗出的血丝,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在那人身上。
沈北望突然冷笑一声,几步走过去拽住了陆疾的衣领:“我以前写过一篇论文,是用来研究人际交往的。”
陆疾抬眼,却依旧无动于衷。
“她是那么一个没安全感的女孩,偏偏又遇上你这么麻烦又棘手的人,你知不知道,你俩的结果我一眼就能分析得出结论来?”
陆疾捏紧拳头,想着下一秒姓沈的嘴裏要是吐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就要好好干一架时,却听到沈北望又咬牙说了一句:“虽然书上说你们这两类人最后会在一起,但现在看来你们也不是没有矛盾。”
陆疾伸出手,把自己的衣领揪了回来。
沈北望撒手后冷哼了一声:“一年之内,你要是找不回她的人,我就自己找到后带她回美国。”
一年之期临近。
初冬的南方某小学正进行着秋游活动。
在星空主题馆里,排好了队的十几个小学生依次往前走,一个缺了两颗门牙的男孩看了看走在队伍后面的老师,突然伸出手,使劲拽了拽前面女孩的辫子。女孩叫黄小花,察觉到男孩的动作后,立刻护着自己的头发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句:“老师,石岩他揪我头发。”
叫石岩的男孩听了,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嘁,谁让你先故意踩我脚来着。”
黄小花猛地一跺脚,伸出手指点啊点:“你……你……你……”
石岩吐了吐舌头,大概是怕被打到,还往后跳了一下:“说话都结巴,我怎么了我。”
黄小花一向是班上文艺骨干,此时却被自己笨拙的嘴巴气到极点,于是悲从中来,吸吸鼻子就哭了起来:“老师,石岩他欺负人。”说着,她蹲下了身子,堵得后面的学生也没办法前进。
老师刚在后面照顾完一个晕车的小孩,才看到这边混乱的场景,她走过去把黄小花牵起来,又用另一只手将石岩的手搭在黄小花手上。
“先别放。”
相互拉好手的两个孩子一撇嘴,一扭头,看都不看对方。
长发的女老师拍了拍手,拉回整个队伍的注意力,温柔地说:“相邻的两个同学注意啦,你们都这样拉住手好吗?”
男孩子和男孩子拉上后,又开始左顾右盼起来;女孩子和女孩子拉上后,还轻轻地晃了晃两人的手;等男孩子和女孩子拉上后,无一不是表情嫌弃地互相扭开了头。
老师指了指头顶的星空图:“这个是行星和衞星的分佈情况,你们谁能说得出它们两个的区别。”
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然后石岩直接将话题转到了“我在外婆家的望远镜裏面看到过星星,上面还有猪八戒在吃西瓜呢”引得几个小女孩立刻惊叹不已。
老师笑了笑,指挥着黄小花在原地转圈:“慢一点哦,不然会头晕。”然后又安排石岩围着黄小花转圈,“你要稍微快一点,不然就输给小花了哦。”
于是黄小花在原地慢慢转圈,而石岩则以小花为圆点,像只拉磨的小毛驴一样跑圈,队伍里的孩子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按照老师说的,两两开始仿真实验。
“小花转一圈的时间,是三百六十五天,而石岩转一圈的时间,则是二十四个小时。谁能知道他们两个扮演的是谁呢?”
“是地球和月亮。”
老师笑着点点头:“地球呢,就是行星,而月亮呢,就是衞星。”她慢慢走在队伍的前面,给孩子们做起了介绍,“很多行星周边都有衞星在做规律运动,比如冥王星和卡戎。”
黄小花和石岩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星空馆参观完后,老师又带着他们去了海洋馆,在馆内排队进场时,一个黑衣男人撞了女老师一下,然后连连道歉。
女老师摇了摇头,便组织着孩子们进馆了。在馆外卖煎饼的老大爷生意正清闲,于是就看到了方才撞了女老师的那个男人走到自己摊子面前,老大爷就听得男人在自言自语:“是的,老板,确定是她,我已经拍了几张不同的照片,发到了你邮箱里。”
老大爷原本在剥鸡蛋吃,听闻这番言语后连鸡蛋都掉在了地上,晚上收摊回家后,他一脸神秘地告诉老伴,活了大半辈子,可算让他见到活着的“凌凌漆”了。
纠耳耳把学生们带回学校后就离校了。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她一直都在这个小镇上做义教,小镇靠海,风景不错,于是她每个月都能攒够一周假期出去散心。这次爬山回来后,主任把她叫了过去,说是明天要来重要领导,视察他们的工作。
听说这次还有个媒体工作者,说是要资助他们的学生。主任在这小地方待了二十多年,新闻上时常能听到的好事终于落在自己头上,不由得有些激动,连连嘱咐纠耳耳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于是,纠耳耳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满心虔诚地去机场接人了。
他们乘坐的航班晚了几分钟,纠耳耳去衞生间洗手出来,对方才刚刚落地。
校领导明显很高兴,那边的人来了以后一一上前握手,纠耳耳于是也跟着握手客套。
一个长相优质的男人走了过来,眉毛微微一挑,纠耳耳差一点就跳了起来,看到领导狐疑的目光后,她立刻老老实实地伸手回握。许牧野走到了领导跟前,不知为何突然心情大好。
又一个气质出众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懒懒地摘下墨镜挂在领上,一双眼微微眯起,然后冲纠耳耳露出一个十分欢愉的笑容来。领导看出此人的含金量,于是指挥着纠耳耳去打招呼。纠耳耳硬着头皮上前,呵呵一笑:“欢迎来我们学校参观。”
陆疾皮笑肉不笑地微微点头,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许牧野旁边。
等纠耳耳提心吊胆地回了学校后,才看到黄小花他们已经站到了门口,纠耳耳心裏着急要遁走,几个等候多时的小孩开心地叫起来:“耳耳老师,快来。”
按照主任的要求,纠耳耳只好站在那队孩子当中,拿起学校荒废多年的锣镲冲学生们微微一笑:“准备好了吗?”
孩子们仰头,一脸严肃,齐声回答道:“准备好了。”
情绪平和早已戒药多日的纠耳耳在这一刻突然感觉到了生活的艰难,她心裏几乎落泪,其实人生之痛,也不过如此。十几个孩子在校门口敲着小鼓,纠耳耳举着锣镲,带领着一队学生开始喊口号,一声声,气壮山河,一下下,耀武扬威。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学校领导站在车前,满意地笑了笑。许牧野身子一晃,差点坐到车门上,只有陆疾一个人幽幽地看着离开他就变得异常活泼的纠耳耳,然后像是肯定她工作一般鼓起掌来。
他们此次是带着同行们募捐的一笔钱来的,视察工作大概得半个月,于是学校便索性给他们安排了最近的酒店,许牧野是来看看就要走,陆疾便提出在学校住下就好。
主任听了,忧心忡忡:“教职工的住宿条件不是很好,而且房间也缺,除了纠耳耳对面那间没空调的目前是空着的,其余都满了。”
纠耳耳难得配合主任工作:“我们学校的大部分资金都用来给孩子们购买实验器材了。”
陆疾坐在沙发上沉吟着:“那一间没有空调?”
主任絮絮叨叨起来:“是啊,这没空调多冷啊,不如您还是去住酒店……”
陆疾摇头,似笑非笑的目光在纠耳耳的脸上轻轻掠过,然后就站了起来:“我就要那一间好了。”
主任于是吩咐纠耳耳,带贵客去休息。
教职工公寓在最后面,纠耳耳走在前面,一心一意地带着路,陆疾也沉默着,不发一言。
到了三楼,只见一个男孩子蹲在纠耳耳门前,一双黝黑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他伸手揪了揪黄小花的粉裙子:“我搞不懂你们女孩子怎么一年下来都在穿裙子,啧啧,裏面还有条裤子。”
黄小花把那只不安分的手打掉,连头也不抬:“你们男孩子穿过花瓣袜子吗,穿过小花凉鞋吗,你懂什么?”
纠耳耳把陆疾带到房间以后,把两个原本来补课的孩子放进了房间里,只说过一会儿就回来,让他们在屋子里乖乖学习。
于是原本去蹭空调的陆疾推开门后,就只看到两个人小鬼大的家伙。石岩正翻着纠耳耳的抽屉找玩具,黄小花坐在他旁边,房间被他们弄得一片狼藉,三个人面面相觑着,然后石岩干巴巴地说:“不要告诉耳耳老师,好吗?”
陆疾笑了笑,高深莫测地走过去:“如果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还能帮你们收拾屋子。”
黄小花舔了舔嘴唇,讷讷地说:“不要太难了,尤其是英语,他英文单词记不住几个。”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同伙。
陆疾优哉游哉地站在那里:“你们学校有多少个男老师?”
好简单的问题,石岩眼眸里闪着光,率先举手:“有好多。”
“有没有喜欢你们耳耳老师的男老师?”
黄小花摇头,还撇了撇嘴:“应该有吧,耳耳老师那么漂亮,不过耳耳老师的衣服也好漂亮,”说着,还补充了一句,“耳耳老师的耳环更漂亮。”
石岩怜悯地看了一眼小花摇摇头:“人家耳耳老师有男朋友。”
“你见过吗?”
“当然见过啊,”石岩晃着脑袋回忆道,“那人长得还行,有点像奥特曼。”
大概是个小平头,陆疾在心裏冷笑。
“不对,长得像哈利•波特。”黄小花似是想起了什么,立刻反驳起来。
还戴副眼镜,陆疾在心裏又哼了一句。
后来就是石岩和黄小花的自由辩论时间,两个争吵得撕心裂肺的孩子突然齐齐跳下凳子去找证据,想让陆疾给点评一下谁说得对。
照片在纠耳耳的箱子底压着,那是石岩之前无意中看到的,他把纠耳耳的衣服全部拿了出来,终于翻出了照片。
陆疾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就变得……诡异许多。两个孩子一说奥特曼一说哈利•波特的真人,此时就在他眼前。
那张照片他也有,未被镜头捕捉到的那一部分是站在最左边的许牧野,当时他的嘴巴咧成了一个夸张的弧度。而如今照片上只剩下了纠耳耳和他。
模样清秀的短发女生穿着西服修身外套,内搭黑白格子学生裙,一只脚正不客气地踩在旁边男生脚上。而最右边的穿黑色机车夹克的男生,轮廓稚嫩,帅气的脸上正挂着一抹吃痛的笑容。
那是在曼哈维读书的她和他。是不是每段感情到了极致时,都会有某些不能让对方得知的秘密,诸如此类的物件,陆疾也有。
那是纠耳耳这一年以来在各大医院咨询病情的医疗资料,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只能翻看着那些冷冰冰的纸张,然后判断她身体状况好坏。
爱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这道理他知道。
她想要一个人抵抗命运,不希望他插手,他也知道。
所以就好像眼瞧着她在那头兀自燃烧,他也只能隔岸观火。唯一可以安慰她的,就只是假装着从来不知晓。
给主任送完资料的纠耳耳在回来的路上,刚好遇到从教职工公寓下来的陆疾,然后她就被陆疾拖上了车。车是陆疾租来的,停在学校门口守株待兔了多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于是黄小花跑到主任办公室前,口口声声地说她的耳耳老师被那个帅帅的叔叔带走了。主任会心一笑,只是摸了摸小花的脑袋。
深夜的时候,陆疾的车稳稳停在了海边。大海依旧是大海,从容地卷起千层分迭的海浪,远远望过去,那片在黑夜下隐去了半身轮廓的海岸连绵起伏着,并没有因为深夜造访的这两个陌生人增添一丝丝的温柔缱绻。
陆疾从车里拿出大衣扔给纠耳耳,然后又用一根手指粗的绳子把人胡乱绑了一通,当然,是和他绑在了一起。潮湿阴冷的海滩上,两只巨大的粽子你看我我看你,陆疾忍不住伸手在纠耳耳脸上捏了一下:“从你跑了的那天开始,我就随身带了一根绳子。”
纠耳耳因为那人巨大的力道而吃痛,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结果后者低头看了看她,又用两根手指把她的脸提起了一个夸张的弧度:“不许哭。”
纠耳耳拿眼瞪他。
“笑一个。”
纠耳耳誓死不从。
陆疾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乐呵呵地把她的长发揉了揉,然后突然温柔下来:“是不是困了?”
陆疾又从车里拿出一顶帐篷,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后,然后把纠耳耳抱了进去。他开了一天车,也是累极了,连衣服也没脱,就抱着她沉沉睡去。
纠耳耳听着近在耳边的海浪声,又看看身边这个变得孩子气一般的男人,心裏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她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扛出了帐篷,收拾得清爽干净的陆疾看了看他的丑媳妇,眯眼露出了几颗白牙。
“笑什么?”
陆疾故意皱眉:“你真丑。”
纠耳耳被绳子捆住了手脚,只能用冷眼回击:“那你还喜欢?”
陆疾不满地伸腿,轻轻踹了她一脚,颇有领导风范地说:“别说话。”然后他就地坐下来,指了指海面升起来的那轮朝阳,“你还没陪我看过日出呢。”
纠耳耳抬眼望去,满目都是灿烂朝霞。
日出江花红胜火,眼前蜿蜒到天际的海面上从远到近染上了红光,最远是绯红,到了近处却成了橙黄。平静的海水被那片炫目的光芒笼罩着,如同一斛黄金洒进了深潭中,倾斜的那一角在空中映照出纷飞乱舞的荧荧光点。
“这么大一姑娘,你倒是好意思说消失就消失。”他突然靠在了她肩上,宛如叹气一般惆怅道,“纠耳耳,我知道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和我在一起以后的种种困难,你大概就只能看见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不好的。可我说你怎么就不来找我问一问,你怎么就不能动脑子好好想一想,我他妈要是没了你……以后……你说我要怎么,才能彻底走出来,我要多久,才能过上另一种全新的可以没有你的生活。”
怪不得那么多情侣要邀约去看日出,纠耳耳望着那轮和昨日般明媚的浑圆,心裏有一种前尘往事都被勾销而逝的错觉,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陆疾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模样是前所未有的庄重:“纠耳耳,我们试一试吧。”
“就是简单地在一起试一试,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不在一起也太便宜别人,要是你和我性格、家庭、三观都合得来的话,等过两年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末了,陆疾又咬牙补充了一句,“实在不行的话,反正现在……办离婚手续也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