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城适合调情,腊月十五花灯节的时候,陆疾带着纠耳耳去了千年古镇。夜空里尽是点点闪烁的孔明灯,不少人站在清流浅浅的那弯石拱桥下,祈求各自的心上人安好。
怪不得曾有人夸春风十里扬州路,陆疾拉着纠耳耳随处游走,几条弯弯曲曲的青石板旧路沿着河岸转出了模样,路旁还没打烊的古风茶馆正传出几句靡靡昆曲,唱的是“倚着他宠势高,你明欺俺失恩人,时衰运倒”。
这出戏貌似是女子在声泪俱下地控诉薄命心狠的负心人。陆疾的手紧了一紧,将纠耳耳拉到身侧,随即堵上了她的耳朵:“别听这些奇怪的东西。”
从西园出来后,他们一同踏上了那座岂知桥。游人很多,桥上更拥挤得厉害,陆疾站在最高处,将纠耳耳拥在了怀里,花灯如昼,他就在那里吻上了她。
岂知桥,岂知三生同谁渡桥。
佛祖之前不打诳语,圣灵之地不作假意,他从来都知,余生要同他共暖共寒的人是谁。
他要和那个人依依挽手,给那个人细细画眉。于是仰头而望,那夜十五团圆夜,幸得花好月更圆。
纠耳耳回到H城的时候,又到了春节。
那几天工作上的事多,陆疾帮她提了行李箱上去,还没怎么休息,便又去了公司。一连好几天都在熬通宵写文案的人终于得闲后,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陆疾晚上下班回来买好了蔬菜和水果,结果门刚一打开,原本想体现自己二十四孝新男友的陆模范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人,冷哼了一声,直接就要走人。
沈北望虽然是来看望纠耳耳的,但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不招人待见,且这人算来还是他的表哥,于是已经想着要离开的人又给自己添了杯热茶,继续待了下来。
“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进来?”纠耳耳把门打开,看着脸色明显不对的某小孩道。
陆疾不满地站在门口。
纠耳耳故意没理他,然后径直进了屋里,跟沈北望闲聊:“原来对面那家搬走了,物业说新房客马上就搬过来了。”
陆疾听了,直接从兜里掏出钥匙进了对门。
沈北望笑着瞥了一眼,故意提高了音量:“纠耳耳,你如果哪天后悔了,记得跟我说一声。”
对门直接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
陆疾找的新房子就在纠耳耳对门,他还没来得及说,怕纠耳耳赶他回陆家别墅去住,于是他只能藉着吃醋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进来看上一看。
新年的欢乐氛围太过浓郁,从紧紧关闭的窗户外,居然传来了烟花绽放的声音。陆疾在沙发上懒懒地躺着,等了好一阵都不见纠耳耳过来喊他,总不可能是沈北望一直待着没走吧?
陆疾思来想去,只好又跑了回去。还没开门,他就听到许牧野和徐锦双拌嘴的声音,等打开门一瞧,除了沈北望、许牧野和徐家兄妹外,还有他大哥陆乞和一个看起来比较眼熟的男人。
许牧野挽起袖子原本在学着包饺子,无奈他学艺不精,被徐锦双揪着耳朵去厨房烧水了,然后就是徐州、沈北望、陆乞和那个年轻男人围在沙发上,四个精英在动手包饺子。
纠耳耳见陆疾回来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新来的邻居吗,听说你家的热水器都是全自动的啊。”
陆疾搓搓手,恨不得跪下来求饶,于是被纠耳耳罚去给大家剥榴莲了。陆疾带着一身恶臭回来后,大家都自觉离他一米远,简直是方圆一里内毫无牲畜出没。
陆疾走到他大哥跟前,指着陆乞身边那个年轻男人愣了半天才说:“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男人温和一笑:“叫我冯七就好。”
“冯所遇就是你吧。”陆疾想了半天,突然想起陆老爷子心心念念的一幅墨宝来,“我家老爷子挺喜欢你的。”好像许牧野有跟他说过,最近陆乞身边多了个朋友,也算个奇人云云。
大家闲聊了几句,等开饭的时候,早已饿坏了的几个人齐齐挤向餐桌,举着筷子就等着最后一个菜上桌。陆乞和冯所遇挨着,徐州和徐锦双坐在了一起,旁边是许牧野,沈北望坐他们对面,给陆疾留的位置是在斜对面。
说来也巧,等纠耳耳端着最后一盘菜出来时,余下的空位竟然是沈北望旁边的。老好人徐州一看,立刻冲沈北望使了个眼色:“你女朋友都忙了这么长时间了,赶紧让人家坐下来啊。”
纠耳耳和沈北望闻言,皆是身躯一颤。冯所遇和陆乞一听,也赶紧张罗着让纠耳耳坐沈北望旁边,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许牧野低头给徐锦双剥核桃,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于是等取了筷子的陆疾出来时,就看到“自家闺女”坐到了阶级敌人旁边去了。小心眼的某人立刻不乐意了,直接用筷子敲桌,一张脸黑成包公:“不想坐过来?”
纠耳耳碍于一桌子人都在,只是装傻呵呵地笑着:“坐哪里不一样吗?”
闻言,陆疾的脸又黑了几分,他站了起来,简单粗暴地和沈北望换了座位,然后很自觉地给纠耳耳把碗筷摆弄好,有些恨铁不成钢:“吃个饭都不规矩,还想跑去哪里?”
陆疾教训“自家傻闺女”的架势除了许牧野早些年有幸见识过,其他人都没领教过。于是起先还茫茫然的几人都愣了一下,齐刷刷地看向了官方钦定男友沈北望,结果众人看沈北望把玩着小酒盅但笑而不语,一时有些搞不清这“三人行”玩的是哪一出。
许牧野瞧着陆老妈骄矜的模样,恍然反应了过来,最先开始起哄,他率先举杯:“祝贺祝贺,一举拿下最高山头。”
徐锦双保持队形:“你俩的事我都听Leslie说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陆乞幽幽地甩了一个了解的眼神:“我就说……早看出你们两个不对劲了。”
冯所遇:“祝好。”
最应该说点什么的老实人徐州却迟疑了,他看了看自家妹妹,又看了看陆疾,最终还是说:“你喜欢就好。”知晓徐锦双对陆疾心思的好大哥心裏郁闷,却只能化悲愤为食欲,狠咬了一口饺子,还没吃几口,就听徐锦双说:“大哥,我有事和你说。”
徐州闭上眼,在心裏难受着,说什么都晚了,人家陆疾已经有主儿了,再一睁眼就看到徐锦双洋溢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望着他。
徐州明显察觉到周围气氛的微妙,道:“你不是有话和我说吗,你要说什么?”
徐锦双眨眨眼,笑容更甜。徐州愣住,这是什么意思?直到视线往下移走,才看到徐锦双两只手紧紧攀附着许牧野的胳膊,恨不得将脸都要靠在人家肩上。
徐州打量着许牧野那张英俊的脸,内心悲伤不已,这是要以牙还牙……好让人家陆疾也嫉妒吗,真是我的傻妹妹啊!
谁知道许牧野微微坐端正,认真地说:“那天锦双留在我家照顾了我一整晚,但那天她也喝了点酒,醒来的时候,我俩就……”他吞吞吐吐地说着,偶然一抬头时,却看到了一双眼简直可以喷得出火光的徐大哥。
许牧野吓了一大跳,但仍旧打定主意继续做孤胆英雄:“徐大哥,你放心,我肯定会对锦双好好负责的,我……”
“你不是跟我说你跟同学在一起呢?”徐州愤愤不平地看着自家妹妹,一时间口不择言,“哥知道你喜欢陆疾,哥也知道你眼睁睁看着人家找了女朋友心裏不开心,可是你也不能为了置气,就……就跟这么一个浑小子来气你哥啊。你知道他以前一个月换几个女朋友吗?你知道他以前一周有几天夜不归宿吗?你了解他吗?你……”话还没说完,一只外形好看的手轻轻地拉了拉徐州的衣袖。
那是来自冯所遇恩人的友善之手。
抬眼望去,纠耳耳脸黑了,陆疾哭丧着脸还在解释着:“我怎么知道她喜欢我,人家那么小,我就只把她当妹妹啊,你别听徐州瞎说,他……他是挑拨离间。”
徐锦双脸也黑了,看着许牧野在那里百口莫辩:“我以前是花心,可我至少每周都回家啊,夜不归宿?那是你哥在跟你开玩笑,我这么专情又认真的人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
徐州张大嘴,然后指了指自己悄悄地问恩人:“我是不是一着急,就说错话了?”
眼看着陆疾和许牧野的眼风像利刃一样抛来,陆乞露出一个无比开心的笑容,幸灾乐祸地对徐州比了颗桃心:“我就喜欢你这种敢于挑战权威的人啊。”说着,他将盘里已经剥好的虾夹给了冯所遇,“这个虾味道还不错,不过好可惜啊,这些人都没心情吃饭了。”
烟花纷纷辞旧岁,公寓楼里烟尘生,细细地数来,恰是第九个年头。
新年过后,冯所遇的画廊开张了。陆乞给他张罗了许多朋友来捧场,还有一些媒体朋友,他在这边招呼来宾,就听到有人说前厅有麻烦。
搞事情的是陆乞的弟弟,陆家那个老三,指着前厅的一幅画说要买下来。冯所遇转头看了看那幅画,那是他最近刚完成的一幅,是为了致敬列维坦《弗拉基米尔之路》的仿作。
冯所遇微微咳嗽了一下,走到那幅画前摩挲了一下,温和地问道:“原来你也喜欢隐藏在这幅画下并存的绝望和希望?”
陆疾耸了耸肩:“不就是一条路吗,我怎么就看不出来那么多的深层含义?”
冯所遇爱画,更爱懂画人,他看着浑模样的陆疾,倒诧异陆乞竟有个这样的弟弟。
陆乞转了好几圈终于赶来这边应付时,只见从来不动气的冯所遇面色发黑,一双寂静的眼盯着陆疾似有些怒气,而陆疾则晃悠在一幅画前,丝毫没有半点身为“无知莽夫”的自觉感。
于是陆乞只得问旁人:“怎么了?”
冯所遇的助理看了看自家老板的脸色,终是唯唯诺诺地对陆乞讲了个大概。原来是甫一登门的陆疾就要冯所遇把前厅的画卖给他,原本于冯所遇而言,倘若对方是真心懂画,就是白送也未尝不可。但陆疾左一句“你们这些艺术家就是附庸风雅,不过是这么一条简单朴素的乡间小路,你这裏居然还写着什么苦难中的纪念”,右一句“大概这个画家就是想缅怀一下他听闻过的事迹,不就是有成片奴隶从这裏走过吗,搞得某些文艺青年看了就好像怀疑起人生一般”。
虽然冯所遇自诩是君子,但是他也没有做过不对疯子动手的保证,当他脸上含霜几乎就要忍不住时,身边的陆乞立即替他出面,直接把他这个混账弟弟揪到了一边:“你今天吃错药了?”
陆疾望天望地,只叹没人懂他内心的焦虑。他一番言语含混不清,等得陆乞都不耐烦后,才小声地说了一句:“沈北望给纠耳耳送了一幅画。”
“然后呢?”陆乞不知道这么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怎么就让陆疾老人家忧虑成这般模样了,难不成……他是在考虑还礼的事?
陆疾低低叹了一口气:“然后纠耳耳就把它收下了。”
“所以呢?”
陆疾突然目露精光,磨了磨牙狠狠道:“沈北望那小子肯定不怀好意,他用一幅画来试探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当然不能让他如愿,所以我就想让纠耳耳把那幅画给扔出去。”
陆乞露出一个牙痛的表情,看来这胡搅蛮缠的人不仅没有把情敌送来的画丢掉,反而自己也被赶了出来。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旁边一直妄想招呼他过去的冯所遇,心裏突然涌起一股对陆疾不知该说点什么的无力感。
抬头虽是冯公子,低头却是自家弟弟,陆乞看着一脸沮丧的眼前人,缓缓叹了一口气:“你说说你当初为了追人家姑娘费了多少力气,现在好了,生活滋润了,可你现在又这么事儿,情敌还是个不可多得的精英,你说你这么小心眼,是不是就等着让人家姑娘对你说分手呢。”御人之道,一张一弛,狠话说完了,陆乞又开始循循善诱起来,“你得好好改改你那脾气,不然就你那副是你的就连胳膊腿都要绑在你屋里的德行,我看你还是找你家黑姑娘过日子去吧。”
到底是前两天太舒坦,被陆乞这么一刺|激,陆疾只觉自己前路坎坷,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里。纠耳耳原本在沙发上端庄坐着,看到人回来后,一个遥控器猛拍在了茶几上。
威严之下,陆疾已经恍惚听到两排文武将士在耳边齐声呐喊着“威武”。陆疾自觉有罪,连忙把手里拎着的樱桃、榴莲和车厘子拿了出来。纠耳耳却是看都不看,挥挥手直接让他去剥榴莲,然后竟然在房间里放起了《长生殿》,一句“你明欺俺失恩人,时衰运倒”被她唱得婉转哀戚。
陆疾拿着水果刀的手抖了一抖,他把刀拍在案板上,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气势如虹:“对不起。”
纠耳耳理都没理他。
“‘好闺女’。”陆疾锲而不舍地拉着人家的手,晃啊晃,一双眼睁得萌萌的,整个人都在扮无辜装可怜,“我错了。”
纠耳耳这才吭声:“下午陆家馆那边是不是给你打了电话?”
陆疾掏出手机一看,竟然真的有未接来电。
“后来他们找不到你就给许牧野打了电话。”
陆疾眨眨眼,依旧没听出问题在哪里。
纠耳耳咬牙,一根手指差点捅进陆疾的太阳穴上:“你……你装什么装,我全都听到了。”
陆疾疑惑地问:“你听到什么了?”
“他们跟许牧野说……说你媳妇生病了,然后许牧野急着开车就走了。”
陆疾露出一个“在下不才还请赐教”的模样:“你就为这事跟我生气?”
纠耳耳文斗不成直接上手,揪着陆疾耳朵就开始训人:“我倒还不知道……你们正经的陆家馆还藏着你的一个媳妇?”
君不见,悲凉之泪天上来,奔流至脸颊不复回。陆疾对着手指点啊点,万般委屈又小声地说:“那是我的黑猫叫‘乖媳妇’。”
闻言,纠耳耳揪得更厉害了,空闲的另一只手把腰一叉,两条柳眉倒竖起来:“你出去打听打听,有哪个男朋友管猫叫‘乖媳妇’,管自己的女朋友叫‘好闺女’的。”说起来,辈分好像是有些不对。
“你还没说我送你的那只猫到哪儿去了呢,”纠耳耳眼睛一瞪,“你不会把它卖了又买了这只黑的吧?”
名曰狼牙山五壮士的那只猫在纠耳耳当年不告而别后,就再也没吃过东西,然后不到一个礼拜就没了命。然后是许牧野拎着丢了半条命的人,去宠物店把“乖媳妇”挑了回来。
往事不觉伤,但今日再说起来,陆疾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好。那八年是他们的逆鳞。等夜里他给她吹头发时,纠耳耳才突然很小声地来了一句对不起。
陆疾举着电吹风很耐心地在给她弄头发,闻言,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客气。
纠耳耳靠在他怀中喝酸奶,想起白日里许牧野跟她说的某些往事,她突然转过头:“你那几年过年都在外面?”
眼见美人秀发移动,陆疾痛心疾首地吆喝着“别乱动”,他在用木梳帮她梳头,此时梳子都被卷到了最里层,陆疾一边帮她弄着头发,一边龇牙咧嘴地感叹:“看着漂亮,就是收拾起来太麻烦。”
“那我去剪个光头算了,省得你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这种小事以后就交给我好了。”
“会扎小辫吗?”